散文:撿骨師

散文:撿骨師

要不是猛的炸響一串電話鈴,將瞌睡蟲趕跑,父親準要以極其彆扭的姿勢斜靠在床睡著了。每日,講好要看天氣預報的,但瞌睡蟲總能捷足先登,拽著父親進夢去。常常是才起了輕鼾,瞌睡蟲膽小,撇下父親溜之大吉。

來電的是一個同鄉人,找父親攀講事情。掛了電話,父親臉上的皺紋還擠在一起笑。我看他那笑並不頃刻散去,有了興致。挨近他問:“啥事這麼好笑,講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我這話就像丟進水裡的一塊沉石,將那笑的漣漪蕩得更開了。

父親只是笑,並不急於回我,他對我的好奇頗為得意。父親扯扯背面,將腳踝蓋住。一到晚上,深秋就過去了,凜冬隨之降臨,被裡的溫度,既能片刻暖開,也能片刻冷卻。

散文:撿骨師

“昨日,有人叫我去做事,工錢高,一天1000塊,我不去的,他去了。”父親口中的他,就是那同鄉人。父親講這話時,並不看我,他盯著電視裡還沒結束的新聞聯播。父親的笑袋在回我的同時已經束了口,他的思緒,正慢慢從腦袋爬上額頭,層層疊疊。

“啥事,工錢有這樣高,講講嘛!”我將開始由熱轉涼的雙腳伸進父親的被窩裡,一股暖氣由腳面升騰至心坎。我看著父親的臉,在日頭的恩威並施下,膚色接近古銅,但黑斑點還是能從排列的皺紋線中擠出來,好似要比別的更多看一眼這大千世界。父親將“這事”擱在齒縫間,既不一下吐出來,又不著急吞下去。我心上的好奇,正如沸水。

“擔硋甕。”父親從齒縫間滑出這三個字的同時,將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他想知道我聽到這話的反應。

散文:撿骨師

我沒有辜負父親。我的眼前因這三個字出現了一條路——亭下的一級級石階,在我眼前晃,年輕的父親扛著鋤把,身後跟了小小的我。那是十幾年前,父親曾帶我往返多次的一條路。那條路旁的一塊菜地,在我的記憶裡,像一粒綠豆,只要想起亭下,綠豆得到滋養,生根發芽,以最快的生長速度佔領記憶前頭,叫我獨獨看清它。一個硋甕,安安靜靜地待在菜地的一角。可以說,整條亭下路,永遠都籠罩著一股股陰氣。但那時,我沒有怕過,父親在,沒什麼怕的。我跟在父親後頭走,經過那塊菜地,我常要看一眼硋甕。這麼多年,我以為父親一定不曾注意過那塊菜地,那個硋甕。但很快,父親在我十多年的記憶裡又置辦了些新東西。

“你不知道,那條路上啊,全是硋甕,就在山壁上,一個洞挨著一個洞,有些叫草給蓋住了,看不出來。你講的那個硋甕,裡面也只有骨頭,有人好奇,跑去打開過,人成了骨頭,就什麼也沒了。擔硋甕,就是要將這些隨便放的硋甕取出來,擔到修好的墓地去。過去火葬沒普及,墓地沒修好前,挖棺材洞放棺材。三年後,將棺材裡的骨頭撿到硋甕去。”

同鄉人在電話裡同父親講擔硋甕,一天的事,此刻濃縮成了匆匆忙忙的幾分鐘。父親講,過去人沒了,經過三年才縮到硋甕裡,不像現在,送到火葬場,不一會兒,比三年化得還碎一些。

散文:撿骨師

我總以為,“硋甕”是屬於過去的東西,那時,我經過許多山道,山壁兩旁能見到不少洞穴,均用紅磚封了口。這些洞,表面看起來與冬日儲藏番薯種的洞別無二致。除去地裡位置甚偏或是磚塊上壓了冥錢的,其他,我辨認不出。這天晚上,父親告訴我,過去他帶我走過的那些路,豪不誇張地講,路兩旁全是硋甕洞或棺材洞,棺材洞深大約四米,硋甕洞則淺些。我循著父親的話,撥開記憶裡一塊塊與死亡、棺材、硋甕有關的謎地,讓父親釋疑。

我又挨近了父親一些,問道:“火路?爸你記得吧,過去我們往那跑,我經常在那路上看見各種花圈、紙錢,還有廢棄的棺材板,我一直以為有人盜墓呢,想想那兒的墓,也沒有值錢的東西。”父親講:“那是骨頭撿好了,棺材板就扔了。”我又問父親:“你去撿過骨頭麼?”父親講:“撿過好幾次了。”我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了,等待父親,將他的記憶同我分享。我們父女倆常常幹這樣的事,彼此分享記憶。窗外的大風,好似也要湊熱鬧,急促地敲窗,哐哐噹噹的,製造了些恐怖的氣氛,見我們沒理它,大風氣得“呼呼”地罵。

父親的“撿骨頭”記憶,就在這個大風呼嘯的夜晚,朝我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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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9歲那年的一個晚上,風平浪靜。臥病在床的祖父殘喘著,用枯槁的手指了指菸斗。他的大腿生了洞,那是蟲子的棲息地。在此之前,他是立過三等功的紅軍。油燈虛虛幻幻、飄搖不定,祖父艱難地將菸斗伸進嘴裡,這是最後一筒煙,祖父吃得費勁且漫長。煙氣從顫抖的雙手搖盪開去,弓曲的手臂曾枕著父親睡了一夜又一夜。吃了一半的煙後,祖父將菸斗慢慢放下,用盡全身氣力,從喉管擠出這輩子所能發出的最後一聲,在窄窄的山村裡,祖父最後的聲音像極了天上的雷,將全村的人從深眠中喚醒。祖父的氣息弱下去了,父親眼見祖父的臉越來越白,直至白成了天上的雲朵。

祖父去世三年後,請了專門從事撿骨頭活計的師傅來開棺撿骨。父親告訴我,當地,有五類人專門與死人打交道。剃頭師、打鐵匠、轎伕、入殮師,再就是撿骨師。人死時要體面,需經剃頭師將頭臉收拾妥當,過去的罪犯纏有鐵鏈的,死後,打鐵匠將其砸斷,可助其好生投胎。抬棺下葬,跨山過橋,轎伕最有能耐。有了入殮師,體體面面地昇天。這幾類人常為單身漢,為的是“常在河邊走,不至於使家人的鞋也溼了。”

散文:撿骨師

祖父的棺材從洞中拖出來,棺材蓋才拉開一半,類似油漆味的嗆人氣味,瞬間塞住了父親的鼻。棺內,祖父並沒腐爛的頭髮從頭骨脫落下去,牙齒也沒爛,整個腦袋,像蒲瓜。蓋著祖父身子的被面仍完好,其上鋪滿了蟑螂卵似的蟲卵,乍一看,這棺材倒像是給蟲預備的,祖父的身體餵養了它們的生與死。點火,蟲卵經歷了火葬,祖父的骨架清晰可見。

八根排骨,父親記得很清楚。

撿骨師用鉗子開始撿骨頭,從祖父的腳撿起。鉗子剛要夾起腳骨,骨頭卻不願跟著撿骨師進到硋甕中,如此循環往復,站在一旁的父親急了,照這樣撿,從腳到頭,還不知撿到何時。他叫開撿骨師,與華叔一起親自動手撿起祖父的骨頭來。撿骨師站在一旁,看著他們這副樣子,笑講道:“從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兄弟啊……”

散文:撿骨師

過去不流行火葬,時興撿骨師。冬至,日子很大,撿骨師們在這天常常要掰著手指算算撿了幾家骨頭了。他們的檔期總是很滿,要預約。若不是同鄉人竟又去“擔硋甕”,我私以為早沒有撿骨師了。同鄉人這日早上,先將人骨撿至硋甕,得300元不等;將硋甕挑至墓地,並放進洞內,得500元。硋甕洞口砌好磚石,得300元。這一日的工錢,撿骨師級別,得300元,普通人,得200元。一天下來,工錢便是1000元左右了。

父親講:我笑啊,現如今,還有許多人得賺這樣的錢來過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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