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师傅,在盐矿大门停一下。”

从云南中南部宁洱县城开往磨黑古镇的小巴载着不多不少7个人,绕过20公里山路,驶进一片平坝,一男一女在工厂门口下了车。盐矿的大烟囱高耸着,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磨黑采盐可追溯到汉代,大规模开采并设立盐政也有近300年历史。源源不断的盐晶,使这个茶马古道上的小驿站逐渐聚起繁荣的盐茶集市,至同治年初达到鼎盛。直到上世纪末,磨黑都是远近闻名的贸易中心。镇名即“盐井”,傣语来的。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磨黑古镇街景。 (丁子凌/图)

1941年4月27日,镇上一户姓杨的彝族盐商家里诞下一女,排行第九,大家都唤她“小九儿”。小九儿5岁时母亲去世,10岁时被大姐带去昆明。打那时起,她跌宕起伏的一生就与故乡小镇失去了交集。2010年,磨黑为她重建了一座故居,“滇南盐都”之外,又添一张“丽人故里”的名片。

她是杨丽坤,80后并不熟悉的名字,乍一听我还以为是杨丽萍的姐妹。二人并无血缘,却都与大理和舞蹈有着不解之缘。1958年底杨丽萍在大理出生时,文化部正在筹备国庆十周年献礼片,以大理为背景的《五朵金花》次年开始在云南选角。而那时刚满18岁的杨丽坤已经在云南省歌舞团跳了6年,她并未在团里推荐演员之列,导演组要离开时,正好看见她擦玻璃,“就是她!”

凭那一眼,这个彝族姑娘摇身变成白族最“金”的一朵金花。杨丽坤故居特意请剑川工匠建成三坊一照壁的白族民居,二层探出磨黑典型的美人靠。故居不大,赶上一队大理来的单位集体参观,挤满了白衬衫。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老街的理发店,楼上是磨黑典型的美人靠。 (丁子凌/图)

迈进一层正厅,扫过崭新的匾额和对联,目光粘在讲解员手边的一幅老照片上。“大家从杨丽坤的兄弟姐妹可以看出,她的家族基因是非常好的,她不仅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也好,净身高有170公分……”那是一张1954年拍的合影,十二三岁的杨丽坤还没长到一米七,眼神里却已透出异于手足的坚韧。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1965年杨丽坤与越南访问团合影。 (丁子凌/图)

上到二楼,陈列室里展有亲友捐赠的奖杯和生活用品,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图文,一圈下来,像读了一本杂志特刊。2009年,《南方人物周刊》评选出“共和国60年最美丽12人”,杨丽坤入选,并且在封面上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崔永元的《电影传奇》也为她制作了一期“小九儿”。这些资料,一帧帧剪辑出她的戏剧人生。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2009年杨丽坤被《南方人物周刊》列为“共和国60年最美丽12人”。 (丁子凌/图)

年少丧母的小九儿沉默寡言,在昆明照顾她的二姐夫是当时的省委组织部长,没多久被打成右派,杨丽坤十几岁就在歌舞团尝到了世态炎凉。她把自己埋进舞蹈和书里,拼命练舞,到处借阅文学名著。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孤独自闭的小女孩,成功地演绎了《五朵金花》里的女强人形象。

电影火了,先后在三四十个国家放映。女一号杨丽坤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受到多位国家领导人接见,出国领奖和访问演出也是常事。我在那几张展板前驻足许久,仿佛在欣赏时尚杂志上的一线女星大片,她褪去民族服装,不施粉黛,自信的嘴角不挂一丝忧愁。

成名后她保持着难得的谦虚低调,连演电影这回事都不曾主动与家人提起。面对上千封求爱信,她说自己不想结婚想搞事业,就把信都烧了。又拒绝了长影的橄榄枝和工资连晋三级的奖励,毅然留在歌舞团,就因为她爱跳舞。

1964年,由撒尼族(彝族的一个分支)民间叙事长诗改编的电影《阿诗玛》点名要杨丽坤主演,那是她第二次演电影,也是最后一次。由于政治原因,这部影片一直被封存到1979年才得以公映。作为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片,1982年在西班牙举办的第三届国际音乐舞蹈节上获得“最佳舞蹈片奖”,而此时刚刚从地狱里重生的杨丽坤早已面目全非,永别了银幕和舞台。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阿诗玛》旧书与《五朵金花》DVD封面。 (丁子凌/图)

我走出展厅,侧坐在美人靠上透口气。抬头眺望,对面山间云雾缭绕,盐矿的大烟囱竖在正中,像一根刚刚点燃就被雨水浇灭了的老牌香烟。楼下忽然嘈杂起来,讲解员引着又一拨团队游客走进院子。

“文革”来了,曾经最红的大众情人,转眼成了最黑的“黑线人物”。生性好强的杨丽坤非但不认罪,还经常点名批评:“周总理讲了《五朵金花》是好电影,假如江青同志说是毒草,她就不配做文化旗手。”一个造反派上台打她,她反手还了一记耳光,就像电影中阿诗玛教训头人热布巴拉那样。阿诗玛不畏权势,最终化作石林中永生不灭的回声;而杨丽坤被关进礼堂阴暗的地下室,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大姐千方百计呈给周恩来的信,救了已经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的杨丽坤,她先后被送到昆明和湖南郴州的精神病院医治。关于她的病因,《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给出另一条线索:早在“文革”迫害前,杨丽坤曾和歌舞团一位男团员相好,却被五哥百般阻挠,强行带走,甚至恐吓相逼。从那时起,她就老觉得有人要害她,短暂地吃过药,兄长之意终不可违,这段感情不了了之。

金花的倔强和阿诗玛的刚烈刻进了二十多岁的杨丽坤骨子里。现实中没有白族阿鹏,也没有彝族阿黑,只有善良勇敢的上海人唐凤楼。两人相识于湖南,1973年结婚,次年生下双胞胎儿子。我盯着展板上那张婚后的黑白照片,杨丽坤的面庞看不出讲解员形容的“脸色腊黄,目光呆滞”,却明显因长期服药的激素作用胖了一大圈。婚后她曾辗转于湖南、昆明、上海的精神病院,1978年得到平反,与家人定居上海。

2000年7月21日,杨丽坤的生命停在了59岁。故居二楼的耳房里挂着亲友们的题词,或长或短,读起来都像悼词,只有二姐题了一首王冕的《墨梅》,笔力遒劲,诗如其人:“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她的骨灰一半留在上海,一半回到昆明。上海的墓碑上刻着“今日上映《阿诗玛》”,生卒年“1963.10—”。永不落幕的《阿诗玛》每天在故居的放映室上映,与《五朵金花》滚动播放。她一生的荣辱都交错在这两部电影里,连墓志铭和遗像似乎都属于阿诗玛,而不是杨丽坤。

与故居前的阿诗玛雕像告别,雨还没停。杨丽坤的儿子在接受采访时说,母亲生前最怕下雨天,好像对面有人跟她吵架。空旷的阿诗玛广场,不时有人爬到舞台上避雨,长廊里几位白发老人饶有兴致地打着牌。如果小九儿从未曾离开磨黑,如今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闲情?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从杨丽坤故居二楼的美人靠远眺。 (丁子凌/图)

雨更大了,原本蹲在大榕树下卖野生菌子的摊贩集体转移到房檐下。我也躲进广场边的一家小店,点了糯米饭和凉拌菜。边吃边向老板娘打听:“附近的孔雀屏茶马古道怎么去啊?”“哎呀,这么大的雨,没有车愿意跑那个土路,你要去搞什么,去看金花多好。”冒雨寻古道确实不是个好主意,我便放弃了追问,换一个话题:“对面这栋房子新建的吗?”“你说走马转角楼啊,解放前大盐商资本家的宅子,说是要搞旅游就重修了,一圈房间都通着呢。”

饭后围着走马转角楼绕圈,明白了为何得名,却没有找到一扇开着的门。撑伞漫步在老街,偶有行人三两个,歪歪斜斜的老房子里做着慵懒的买卖,美人靠的窗前传来阵阵麻将声。曾几何时,这个弹丸小镇每天有上百队马帮经过,想必是马铃声、叫卖声、行酒令声此起彼伏。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茶马古道上已然沉寂下来的古镇。 (丁子凌/图)

拐进一条巷子,遇到头戴竹笠肩挑竹扁担的婆婆,循着背影,见她停在垃圾车前,把两筐堆得高高的树叶缓缓倒了进去,大概是刚刚修剪过家里的果树吧。又不由想起杨丽坤,她的后半生被轻描淡写:与丈夫和儿子相濡以沫,病情虽有缓解,却始终没有摆脱幻听的纠缠。

电影里,阿诗玛问道:“水啊!你为什么不往高处流呢?”那时光呢,你为什么不能倒流啊!

唐凤楼说他和杨丽坤之间不是爱情,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结合,他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假使现在倒过来活,我没有这种勇气。”那杨丽坤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还会让10岁的小九儿离开家乡吗?会用三十年的漫长抗争换取十年的辉煌绽放和永恒的艺术形象吗?

假如小九儿杨丽坤,从未曾离开磨黑

1964年杨丽坤访问阿尔及利亚留影,美人的永远定格。 (丁子凌/图)

路过几栋破旧的老小区,阳台上侍弄花草的老大爷当年只要从矿井偷走一块盐,就能让全家吃上好几顿肉。各地的商贩带着茶叶、虫草、布匹等特产来换盐,很多时候有钱都买不到。苦日子也有过,解放前盐矿条件差,安全措施不够,一切都靠手挑肩扛,不少人命丧矿井。盐矿是磨黑的动脉,按照2007年的规划,这里本应涌出盐冶业发展陈列馆、盐茶马文化民俗历史博物馆、古盐洞、大锅盐、现代盐浴等新鲜血液。

一队身穿“云南能投”制服的盐矿工人骑着摩托有说有笑地呼啸而过,他们下班了,我也该走了。五点刚过,班车司机对凑够7个回县城的人毫不乐观。等了十几分钟,一个出差模样的小伙子阔气地把车门一关,包了四个空位的钱。

丁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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