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天,王紅(化名)坐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她從重慶出發,去認親。
要見面的是她的親生兒子佳鑫,也是她的第一個孩子,14年前,他被鄰居張維平拐走了。多年之後,王紅才知道,這個住在隔壁的憨厚男人竟是個人販子,涉嫌拐賣9名兒童。
孩子丟了。佳鑫的爸爸楊江跑遍了周邊的村鎮找尋,但孩子的消息像一團霧氣,很快消失了。尋子的第三年,他患上了精神問題,開始出現幻覺,看誰都像人販子。在回鄉休養的途中,這個父親深陷絕望,從火車躍下,帶著對兒子的思念倒在鐵軌上。
十幾年間,孩子們的下落始終是個謎。直到2016年3月,人販子張維平落網。據他交代,他通過一個叫“梅姨”的女人銷贓,拐賣來的孩子,由“梅姨”負責聯繫買家,然後抽成。
2018年12月,法院對張維平、周容平等人涉嫌拐賣兒童案一審公開宣判,張維平、周容平被判死刑。但中間人“梅姨”和孩子們的下落仍是個未知數。
今年以來,公安部、廣東省公安廳刑偵部門組織廣州、增城兩級公安機關,應用智慧新警務技術,不斷縮小被拐兒童的查找範圍。11月13日,廣州增城區分局通報了人販子“梅姨”案的新進展。通報稱,近期找回了其中兩名被拐兒童,並組織家屬認親。
對於找到孩子的家庭而言,這是另一場戰役的開始。而沒有找到孩子的家庭,還在繼續找尋孩子與“梅姨”的下落。
從嬰兒到少年
和佳鑫見面的前一天,王紅徹夜未眠。她在想,孩子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但想來想去,腦子裡都是那個白白胖胖的嬰兒。
原定於早上九點的見面,王紅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她在增城區公安局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坐立難安。十一點半,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走進來。
王紅一眼就認出了佳鑫。他已經長到一米六幾了,父親的基因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他們有一樣的長方臉、寬嘴巴,眉眼間還能看出王紅的痕跡。但和他們夫妻不同的是,佳鑫皮膚黝黑,說一口流利的廣東河源方言。也有了新姓氏。
王紅想哭,她攥著拳頭,最後還是忍住了,張著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她看著男孩,男孩也看著她。
見面的半小時中,佳鑫沒怎麼說話,王紅和養母之間的談話更像一場拉鋸戰。
王紅了解到,養母家的條件一般,他們有個女兒,比佳鑫年紀大很多,早去了其他城市結婚生子。現在他們身邊只有佳鑫一個孩子。也知道佳鑫今年上初二了,他的學習不好,即使一直在補課,成績還是上不去。
“你還年輕,以後還可以生個兒子。”養母說。王紅回答,不生了,現在物價這麼高,怎麼養得活。
直到辦案民警問佳鑫,你不是這家的孩子,你知道嗎?男孩才抬起頭。他並不驚訝,說:“奶奶以前就說我是撿來的。”這個回答勾起了王紅對養家的怨氣:“他們買孩子,都不敢告訴他,給他洗腦!”
警方不讓他們拍照聲張,王紅還是偷偷和佳鑫合了一張影。照片中,她穿著印有字母的白色T恤,黑褲子,體型微胖;身邊的佳鑫比她高出半頭,一身休閒打扮。王紅的右手藏在佳鑫背後,佳鑫的左手躲在王紅的腰後。從正面看,像是互相摟著對方,很親密的姿勢,但雙方臉上都沒有笑容。
簡單吃了頓飯,下午一點多,佳鑫就要離開了。王紅還想聊一會兒,孩子和養母推說還有功課,回家還要幾個小時路程。王紅留了孩子養母的手機號碼,也想留佳鑫的,但孩子只同意加了個微信。除此之外,她依然對現在的佳鑫和他的生活一無所知,甚至沒問到他的住址和學校。
佳鑫走後,王紅也趕在當天下午回到了重慶。在機場,她發了一條朋友圈:“一段旅程一個不解的疑惑要親自去解答,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加油。”她說,這既是說給佳鑫,也是說給自己的。
住在隔壁的人販子
“你說,他好好生活著,忽然冒出個親媽,我都感覺不真實。”王紅說。十一月的廣州還在夏天和秋天交接之間徘徊,王紅到的那天,最高溫度逼近三十攝氏度。這座城市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十幾年前,她曾隨楊江一起在這裡工作生活了好幾年。但兒子佳鑫丟了之後,她回了四川,之後又嫁到重慶,很少再來了。
佳鑫被拐走那年剛滿兩歲。他剛剛學會了走路,能說一點簡單的話。他生於2003年9月,繼承了王紅的丹鳳眼,臉型和嘴巴更像父親楊江。
那年,楊江在廣州市鎮龍鎮一家毛織廠找了工作,楊江外出工作,王紅留在家裡照顧孩子。一年後,他們把老人接過來幫忙帶孩子,夫妻倆都出去上班了。
他們在毛織廠附近租了一棟出租屋,那裡樓挨著樓,住了很多人。因為租金便宜,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好選擇。2005年年底,人販子張維平成了他們的鄰居。
張維平以每個月90元的價格租下了一個房間,因為沒有身份證,房東沒辦手續就讓他住下了。在院子裡,大家都叫他“老鄉”,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更不知道,這個34歲、長相憨厚的貴州男人,此前因拐賣兒童罪被東莞市人民法院判處了有期徒刑六年,出獄之後的兩年,他又拐賣了七名男嬰。
落網後,張維平交代,剛搬過去時,他本來計劃在毛織廠找工作,但後來看到了佳鑫,就改變主意,想把他拐賣掉。
他了解到,佳鑫的父母白天外出工作,只有孩子和爺爺在家。他就經常過去找老人聊天,陪孩子玩,給他買吃的。他告訴佳鑫爺爺,自己也是四川人,以此和這家人拉近距離。後來,他向警方供述,這是他慣用的手法,為的是獲取大人和孩子的信任,方便下手。
張維平告訴警方,鎖定佳鑫之後,他聯繫了中間人“梅姨”。此前,張維平拐賣的七個孩子,都是“梅姨”幫忙處理的。每次賣掉孩子,張維平會給“梅姨”抽成一兩千塊錢作為介紹費。不到一個月,“梅姨”就幫他找好了買家。2005年12月31日,張維平出手了。
王紅記得,那天早上出門時,佳鑫還躺在小床上安靜地睡著。九點多,孩子的爺爺把他抱到出租屋門口玩,自己到隔壁公共廁所打水洗鞋子。張維平來了,他把自己的鑰匙交給了孩子爺爺,說他出去玩一會兒。等老人做完家務出來,孩子已經不見了。
周圍的鄰居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時,張維平穿著一件黑色皮衣,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提著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孩子沒有哭鬧,看起來挺高興。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孩子大伯,他馬上聯繫了孩子父母,從工廠趕回家,召集所有老鄉幫忙追孩子。但一直到天黑,也沒能找到張維平和孩子。王紅跑到張維平的房間,門沒鎖,房間裡空空蕩蕩,“連過冬的棉被都沒有。”
這和張維平拐走前進的方法如出一轍。2003年冬季的一天,趙麗(化名)的婆婆正在做家務,住在隔壁的“老鄉”張維平說可以幫忙看孩子。婆婆還和人家開玩笑:“你是不是要把我家孩子抱走啊?”“老鄉”笑了:“怎麼可能?我才不是那樣的人。”
一個小時後,張維平和小前進一起消失了。
小前進失蹤後,趙麗跟著警察闖進張維平的出租屋。“他的屋子裡連牙膏牙刷都沒有,床板就用報紙包著人睡在上面,根本不像有人住過。”
2016年,張維平在貴州落網後向警方交代,當時,他帶著佳鑫直接上了開往河源市的客車,由“梅姨”帶著見到了買家。“他們問我孩子的來歷,我說是和女朋友生的,想送人收養。”買家給了他12000元錢,他給了“梅姨”1000元。
警方曾問他,是什麼心態讓他多次拐賣兒童?張維平稱,究竟是什麼心態,他自己也說不清。他能說清的一點是,賣孩子得來的收入,都在賭博時輸光了。
原來的家已經散了
孩子丟了。父親楊江辭掉了工作,踏上了尋子之路。他找遍了周圍的縣城、村莊,一無所獲。2008年上半年開始,楊江的精神已經出現了很大問題。王紅記得,他開始自言自語,看誰都像人販子,有時候還覺得有人要殺他,經常隨身帶著水果刀。他不願意看醫生,情況越來越嚴重。
那年年中,王紅決定帶他回老家休養。6月16日,他們踏上了返鄉的列車,火車開到廣東清遠時,楊江站起來去廁所。王紅看到,他的身影快速從坐椅之間狹窄的過道鑽過去,消失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
他最終沒能回到家鄉。當天13:40,廣州工務段英德線路車間工隊隊長在連江口1號隧道巡邏時發現了一具男性屍體,經民警現場勘查分析,死者為墜車自殺死亡。次日,經家屬辨認,證實死者是楊江。
幾年之後,王紅也再婚了。她和現在的老公在重慶組建了新的家庭,生育了兩個女兒。佳鑫的爺爺也回到四川老家,他開始害怕看到孩子。佳鑫大伯家的幾個孩子讓他幫忙照顧,他看幾天就要把孩子送回去。“只有把佳鑫找回來,我們才能安心生活。”佳鑫的大伯說。
現在,孩子找到了。對於尋子多年不得的家長們而言,王紅是幸運的。“她總算熬到頭了。”一個家長說,他們羨慕她。但對於王紅而言,找回孩子不過是另一場戰役的開始。
“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四川?”那次見面的最後,王紅問佳鑫。一旁的養母也馬上附和,你願意回去就回去,我們不攔著。王紅看著養母,心裡想:他們有備而來,怎麼可能讓我把孩子帶走。
佳鑫果斷拒絕了:“不回去,現在的生活很好。”
“那你有空去給你老爸上炷香。”
男孩嗯了一聲,“等我有時間會去的。”
王紅不強求。他們原來的家已經散了。
“我會盡量彌補他,但我也有困難。”王紅現在的家庭並不富裕,這些年,她在工廠打工,還要養育兩個年幼的孩子。雖然現任丈夫不排斥佳鑫,但仍要面對很多現實問題。
“就算現在他要回來,我們家住不下,他爺爺那邊也不方便,只能先去他大伯家……其實他大伯家也有幾個孩子呢,估計也住不下。”王紅頓了一下,“所以說他回來也是……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要給他重新租房子或買房子,也不能在他身邊照顧他。”
她最擔心的還是感情問題。14年的縫隙,對於母子雙方而言,彌補都需要大量時間。11月2日分別之後,王紅給佳鑫連發了幾條微信,男孩沒回復,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給了我假號碼?”
前進也選擇回到養家。
孩子找到了,趙麗欣喜若狂。積累了16年的感情在見面那天迸發。她抱著前進痛哭,追問,“你在哪裡讀書?住在哪裡?電話多少?”但前進甚至不願意多說一句話。
2003年10月,不滿兩歲的前進被張維平拐走。起初,趙麗辭掉工作,瘋了似的尋找,但兩三個月後,大海撈針似的搜尋讓她絕望,生活還要繼續,她也有了新的孩子,只得放棄。
時間久了,前進的形象也變得支離破碎,她只記得他的耳朵後面有兩個小孔,腦門上有顆黑痣,愛喝酸奶。
認親之後,趙麗從尋親家長的隊伍中徹底消失了。她沒和別人分享這份喜悅,也拒絕一切問詢。一直幫助她尋找孩子的志願者找到她,她敷衍幾句就不願再接電話了,“前進的態度可能對她打擊很大。”志願者猜測。
“和孩子見過之後,我甚至覺得相見不如不見。”王紅說。
兩個願望
即使是痛苦,其他7個被拐家庭也沒機會體會。他們還在尋子的大海中繼續撈針。
得知兩個孩子被尋回那天,申軍良又度過了一個不眠夜。他圍著自家小區的樓幾乎轉了整宿,走了幾萬步,一坐下心就突突直跳,像針紮在身上。兩種情緒一起湧上來,他也分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失落。
“從28歲到42歲,將近15年。”申軍良說,“我只想知道申聰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即使他不願意和我回家。”
11月8日,申軍良又去找孩子了。每次出門,他隨身只有一個破舊的黑色中號旅行箱,裡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只有半箱新印刷的尋人啟事。
“申聰的左眼眼角有個小孔,左腳大拇指上有個青色的胎記,右屁股和右大腿上分別有個圓形的胎記。”尋人啟事上寫著,旁邊是兩張兒童的照片。穿橘紅色揹帶褲的小男孩,頭頂上有一撮彎曲的劉海,坐在木馬上正笑得開心。
這些年,申軍良一直在追尋申聰的下落。他了解到,2005年1月4日上午,申聰在增城被人販子搶走之後,第二天就被販賣到紫金縣。據張維平交代,當時他們是在離紫金縣汽車站約300米、一個名為“乾一杯”的飯店內交易的,買走申聰的是一對30多歲的夫妻。張維平收了13000元。
除了找回自己的孩子,申軍良還有一個願望——找出“梅姨”。這兩個願望相輔相成,找到了梅姨,就意味著瞭解了當年所有孩子的下落。
前不久,根據張維平的描述,山東警方畫像專家林宇輝給“梅姨”重新畫了畫像。之前的畫像中,梅姨臉型偏瘦,顯老。“見過梅姨的人都覺得不像她。”新畫像中,梅姨是個大圓臉,長著單眼皮、大嘴巴,鼻孔外露。
連張維平也不瞭解“梅姨”。從他吐露的部分信息分析,梅姨今年65歲左右,身高一米五幾,會講粵語和客家話,2003年至2005年間,她長期居住在廣州增城客運站附近的城豐村雞公山街,以做紅娘為生。後來還曾經在增城、惠州、紫金、韶關新豐等地活動過。
有一年,申軍良差點以為找到梅姨了。有人找到他,說“梅姨”在紫金縣附近幫人算姻緣,還肯定地說:“就是她,你們見面直接抓!”申軍良馬上找人僱車,一群人趕到紫金,還專門找了本地人假裝問姻緣,偷偷給“梅姨”拍了照片,拖住她。
申軍良做了嚴密的部署,幾個人商量,如果“梅姨”要逃跑,就由身強力壯的人把她塞到車裡,直接拉到派出所。但行動之前,專案組傳來消息,這個婦人的生活軌跡和梅姨並不重合,她不是“梅姨”。
佳鑫和前進找到之後,有人跑來問申軍良有什麼想法,他脫口而出:“我希望買我孩子的人能主動聯繫我,我願意諒解他,不追究他的任何責任。只要孩子過得好,身體健康,在哪裡生活都可以。”他看著遠方,皺著眉,“找到他,我也能安心生活了。”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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