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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有文學評論家說，晏幾道是古代的傷心人，因為他經歷一個先甜後苦、跌宕起伏的人生。在此境遇下，他卻寫下純美深婉的詞作。
春去春又來，佳人不再，心情該怎樣去安放？
當物是人非，明月依舊，風景又該怎樣去欣賞？
懷念曾經的情人，懷念的何嘗不是自己的青春？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看似平平淡淡，細細體會，卻有濃郁的孤芳自賞的傷愁。
1.詞人宰相的公子，浮華歲月的浪子
一個人的出生，註定了童年的色彩。童年的色彩，又奠定了人生最初的底色。
晏幾道無疑是幸運的，他誕生在詞人宰相晏殊的府上。作為晏殊的幼子，寵愛自然比旁人更多一些。
生於富貴之家，父親位高權重，晏幾道在青少年時代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可謂華貴幻美，醉生夢死。
在他一些詞作裡，能給窺見這段歲月的模樣：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驄馬。”
”牽繫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揚鞭策馬，春風得意，他和朋友圈子裡的公子哥歌舞昇平，推杯換盞，身邊倚紅偎翠。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何等瀟灑，何等奢華。
物質的富庶、精神的迷醉，擁有時候，不知不覺，等到失去後，將會引起無限悵然。
晏公子的好日子，終止於17歲。那一年，他的父親晏殊去世了。
父親在時，擁有物質的依靠；父親走了，連同物質保障一併失去的是精神靠山。之前的日子是蜜裡調油，往後的歲月成了風刀霜劍。那時候，他的內心是否堆滿了羅愁綺恨？
北宋時期，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形成朋黨之爭。在時代浪潮中，個人的命運只能隨著潮水載沉載浮。
蘇軾也被捲入這場政治風暴中，一生遭受貶謫。其中有一個不那麼有名的人物，叫鄭俠，他在某個關鍵時刻向宋神宗呈現圖紙反對新法。
這位鄭俠恰好是晏幾道的朋友。於是，人與人之間的蝴蝶效應隨之發生。
政敵將鄭俠逮捕，從他家裡搜到晏幾道寫給鄭俠的一首詩作。按照他的性情，並無參與黨爭的興趣，可是對於執政者來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作為鄭俠同黨，晏幾道被捕下獄。後來雖然被釋放，這一無妄之災卻讓他從家底厚實的紈絝子弟，淪落為無所依傍的沒落貴族。
魯迅說過這麼一句話：“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詞人宰相的公子，最終成為浮華歲月的浪子。
2.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回想奢靡歲月，如浮華泡影。當一切成為空，做夢是唯一獲得安慰的方式。
晏幾道將自己的詞作集結成書，名為《小山詞》。在詞集中，“夢”是他使用頻率極高的一個字眼，關於夢境的詞作佔取集子的四分之一。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經歷過失去，內心有了恐懼，再次擁有，便會擔心得而復失，於是需要反覆確認——眼前的重逢，到底是現實，還是夢中。
“歸來獨臥逍遙夜，夢裡相逢酩酊天。”與友共飲，歸來獨臥，醉意讓他感到逍遙，繼而期待能夠在夢裡再次相逢，不醉不歸。
“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曾經愛過一個女子，後來春水東流，佳人遠走，只剩他在酒消夢醒時不斷追憶，追憶夢裡為找到她，踏遍千山萬水，穿過飛雨落花……
晏幾道是失意的傷心人，是痴情的夢中人。
夢，是他重訪過去的途徑，也是他滿足慾望的方式。
回想過去的事，其實是在回想過往故事中，那些見證自己青春芳華、美好歲月的人。
曾經，在友人家裡推杯換盞，還有歌舞助興。晏幾道記得她們的名字，小蓮、小蘋、小鴻、小云。
興之所致，他就會作詞，每做成一首詞，會交給她們演唱。眾多歌女中有叫小蘋的姑娘，最能讀懂人心，因而給晏幾道留下深刻印象，他為她寫過一首詞：《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對她心心念念，難以忘懷。
夢中醒來，晏幾道滿心悵然。因為在夢境中，他還和小蘋在高樓上且歌且舞，一餉貪歡。醒來後又是怎樣的境況呢？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仰望樓臺，閣門緊鎖，簾幕低垂，歡歌笑語的佳人已經不在這裡。
春來秋往，他獨自站在庭院中，靜靜看著春花墜落。細雨綿綿的時節，看燕子成雙成對，從空中滑翔而過。每每這些時刻，去年那番離愁別緒再次湧上心頭。落花，佳人，春雨，易逝的青春，雙飛的燕子……
有些痛楚不是痛楚，卻只是撕心裂肺。越是看起來平靜無瀾，越是愁腸百結。
晏幾道想起與小蘋初次相遇，她穿的衣裳都真是好看，上面繡著雙重心字花樣，讓他不禁浮想翩翩——這雙重心字，暗示她與自己的心心相印？因為當她低眉信手彈奏琵琶時，在“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樂曲中，他聽出了她的山月心底事，聽懂了她的幽愁與相思。
皓月當空，月亮依舊是當年照看小蘋歸去的明月，還記得她飄然而去的身影輕逸好似彩雲。如今，唯有明月，與心中回憶。
當時明月，不僅僅是心儀的姑娘，還是詩人的逍遙自在的芳華。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看似清淺，實則是情深意切的想念，也是對流逝的青春的追念。
當時與今朝之間的反差，會成為心結，在流年中融洇開來，成了深遠綿邈、痴情不移的詩詞。
3.落難方懂人走茶涼，失去才知當時明月亮
那樣的出生，加上早年衣食無憂的生活，晏幾道養成清高倨傲的性情。
晏幾道從不迎合，也不遷就誰，就連名震天下的蘇軾有心與之結識，也被他拒絕。不想見的堅決不見，管你是何方神聖。他是這樣的脾性。
晏幾道和蘇軾的學生黃庭堅卻是好友，兩人飲酒唱和，同榻夜話，交談人生抱負。黃庭堅用一聯詩形容兩人之間的情誼：
“俱含萬里情，雪梅開嶺繳。”
黃庭堅瞭解晏幾道，知道他做人處事多有痴絕之處。仕途路上，從來不想法依傍大樹、尋找靠山。作詞不跟風，堅持自己的風格。願意相信的人，他就從來不懷疑對方會欺騙自己。哪怕別人負了他，他也不恨對方。
有一年，晏幾道在穎昌許田鎮做官，當地的知府韓維是他父親晏殊的弟子，加上晏幾道對自己才能滿懷信心，去那上任時，給韓維呈上自己的詞作。
不成想，對方給了一句“才有餘，德不足”的評語，又建議他“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
或許，晏幾道從韓大人府上轉身離開時，體會到了什麼叫人走茶涼。
世情越冷漠，越容易讓他想起當年的明月、當年的彩雲、當年的繁華與熱鬧。
《金剛經》上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泡影幻滅後，如果還能做夢，便是彌補，也是安慰。
不知晏幾道會寫下這首《臨江仙 》時，是否有回想起他父親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總有些事，叫人無可奈何，總有些景，讓給感到似曾相似。這才是真真切切的讓人玩味的人生。
一聯詩，十四個字，似讖語，似天道，又似生命的真諦。
燕又歸來，內心卻已是天涼入秋。
紅塵來往，誰的旅途中不曾遇見一片“彩雲”？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籤約作者。煮字療飢，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點擊右上角“關注”，收看更多相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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