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鮮花和少年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與其父在詞壇共享盛名，被稱為大小晏。
少年時期的小晏聰慧睿智，多才多藝。在宰相父親的龐大羽翼下，他像一尾自帶光環的小魚，靈動而自由穿梭於皇庭貴府之中。
傳說他在十歲的時候，跟隨父親參加皇帝的壽宴，在高士林立的金鑾殿上，毫不怯場地寫一首《鷓鴣天》，獲得王公大臣的一致好評，坐實了天才兒童的盛名。
鷓鴣天·碧藕花開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紅陽。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這是一首雍容華貴的馬屁詞。
“昇平歌管，祥瑞封章”寫出了歌舞昇平的大好氣象；“金掌露，玉爐香，十樣宮眉”寫出了宮廷壽宴的排場和氣派；“聖恩長，捧壽觴”則又表達了對明主的無限崇敬之心。
三轉四折，把一首送聖恩的詞寫得蕩氣迴腸。
和他父親一樣，天才少年在14歲的時候考取了進士。
但和他貧賤起家的父親不一樣的是，他沒能憑藉他的才學乘勢而上，用實力博取朝廷的青睞。而是在得到了一個內廷供奉的太常寺太祝的位置之後，他宣佈就此止步，不再參與接下來的科舉考試了。
從此，靈動的小魚變成了脫韁的野馬。
閒散的官職，高貴的門第，優渥的生活，傲嬌的才情，無所束縛的小晏整日沉浸花田柳下，鮮衣怒馬，對詩對酒，捉些閒愁。
有詞為證：
生查子
金鞭美少年，去躍金驄馬。牽繫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無處說相思，背面鞦韆下。
“金鞭美少年”，“牽繫玉樓人”，“無處說相思”。這大概就是少年小晏生活的大部了。
在沒有貧病困憂的日子裡，若有若無地織些閒愁，也變成了高層次的樂趣。而此時，他年邁的父親大晏也在宴飲高朋，低吟著“不如憐取眼前人”。
父子倆都信奉著活在當下的人生信條，大肆揮霍這短暫的美好。所不同的是，大晏的人生去日無多，而小晏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二、 青春付遊情
很多人將小晏比作現實版的賈寶玉，他早年的生活場景就是一個現實版的大觀園。不同的是，大觀園裡的姑娘是寶玉自己的姐妹或丫頭，小晏的姑娘們卻是別人家的歌姬。
他在《小山詞》的自序中寫道：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於人間。”
而後來，“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 那些悲歡合離之事，也就成了做夢前塵，霧雨露電了。
這段文字概括了小晏單純而無為的一生：他的人生，一半時間在宴酒高歌，另一半時間在回憶著宴酒高歌的日子。
這一點在他的作品裡也約略可以感知。在275首《小山詞》裡，涉及到歌、舞、樂、聲、酒的有191首，涉及到“離、別、夢”有146首。
可見，他人生的大部內容：不是在歌舞酒樓，就是在回憶著歌舞酒樓。
男子穿梭於聲色美酒，在歌舞昇平的大宋皇朝似乎是一種時髦，小晏的父親大晏也是這麼做的。但是不同的是，大晏只是穿梭，小晏卻是沉溺。
大晏害怕後院起火，連最寵愛的歌姬被正妻賣掉也不敢吭聲，小晏卻率性沉溺，樂不思蜀，把家都能忘得一乾二淨。“玉笙猶戀碧桃花。今宵未憶家。《阮郎歸》”痴兒敗家，讀之不得不令人感慨萬千。
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又是一場沉醉，夢醒之後，映入眼簾的依然是幽閉的高樓，低垂的簾幕。去春的離恨又一次侵襲了我的心房。此時此刻，微雨落花，燕在呢喃雙飛，而我在孑然獨立。
想起和小蘋的初次見面，她抱著琵琶，穿著被心字薰香的兩重羅衣，纖長的手指在弦上彈撥著優柔的相思，當時的明月而今還在，曾照著她彩雲般的身影迴歸。
這首詞被很多人傳唱，不僅因為他寫出了落花煙雨中那無以言說的綿密惆悵，也因為他塑造了一個兩重心字羅衣的曼妙女孩，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如同這煙花三月的一場春夢，盈盈嫋嫋，揮之不去。
於是，大家都認為這小蘋可能就是他最好的紅顏知己了。可是並不盡然，在《小山詞》，這些小字輩的女孩在他的作品裡猶如灑落的珠子，星星點點，枚不勝舉。
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虞美人》
小瓊閒抱琵琶。雪香微透輕紗。《清平樂》
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 《破陣子》
小云雙枕恨春閒。《浣溪沙》
......
在他的筆下，有“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的嬌羞，有“玉顏人是蕊珠仙，相逢展盡雙蛾翠”的驚豔，有“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柔美。
他的情感猶如一條純明而清明的小溪，企圖溫潤它流過的每一寸芳草。他把他最好的年華和最美的才華都獻給了她們。
賈寶玉說：“女子是水做的骨肉，見了她們便覺清爽”，他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
小晏也是如此，他細膩敏感，多情博愛，簡單天真，他是用生命在踐行著寶玉的理論。
他和寶玉一樣，一直沒有認清一個殘酷的現實：歌舞歡宴樂，美酒佳人，永遠只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當“皮之不存”的時候，所有的附屬都將是鏡花水月，太虛幻境了。
1055年，他的父親晏殊去世，家族的頂梁轟然倒塌。那年，他17歲。
1069年，他的宰相姐夫富弼因遭排擠而被罷免，跌下神壇。那年，他31歲。
1070年，他父親的親密部下歐陽修因反對新法而被罷免，兩年後，溘然病逝。那年，他33歲。
......
在他放歌縱酒的青春年華里，他身邊的大樹一顆顆衰朽，次第枯萎。當他失去最後一個庇護的時候，他依然是一根青黃不接的長歪了的小草。
三、 白眼傲權世
朋友黃山谷說小晏有四痴：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因了這四種“愚痴”，這個官二代把一幅最好的牌打出了最爛的結局。
他雖然自詡滿腹才華，卻生性討厭仕途經濟，不願參加科舉考試；他雖然討厭宦海蠅狗，但又慣溺紅塵，過不了了清水寡淡的陶氏生活；他雖然自命清高，不沾祿蠹，但又好言政事，行事張揚，未能獨善其身。
與鄭介夫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
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後兩句透出一種憤懣的不滿情緒，這是小晏在和他的朋友鄭介夫在議論當時正得勢的王安石變法。
後來鄭介夫因《流民圖》被捕入獄，在撿抄家產被翻出這首小詩，差點釀成牢獄災禍，後經家人百方營救，才得以倖免，這一年，他已經是36歲的中年油膩男了。
他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事業無成，家道中落，朋友分離，美人消散，他著實感受到生存的巨大壓力，而他的性情卻依然不肯做出順時的反映。
1082年，42歲的小晏為了謀生，將前半生詞彙編一冊呈獻給父親的老部下韓維，以求謀取一職以餬口養家。不想韓維讀完，嚴詞相告：
“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言辭鑿鑿，全無半點故人情誼，讓小晏深感世態炎涼。
從此，孤高的小晏更加狷狂不羈，從此痛絕權貴豪門。“退居京城賜第，不踐諸貴之門。”就連大文豪蘇軾的刻意造訪，都被他三言兩句拒之門外。
其實也不能全怪韓維無情，這個彙編是小晏半生放浪生活的集錦，這樣的內容，叫一個正直古板的道統情何以堪？
貧窮使他跌入塵埃，親身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愁苦困頓；清高讓人劃出界線，用白眼藐視權貴，用偏激維護自己微弱的尊嚴；而浸潤了生活體驗的詩句，卻讓他才華越來越奪目了。
鷓鴣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鳳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裡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灩灩金。
1107年重陽，宋徽宗大觀年間，權相蔡京派人請小晏為其重陽填詞，作為應節歌頌之用。這一次小晏沒有拒絕，欣然寫了兩首，上面的就是其中一首。
後期許多讀者認為此篇純寫秋景，並無涉獵蔡京功業之句，是以看不起權貴，從而見其文人傲骨。其實本詞中還是處處有蔡京身影和作者立場的。
“九日悲秋不到心”，重陽，從來就是一個登高悲秋的話題，那是因為別人都不如意。但是唯有蔡丞相除外，他的府裡鳳城歌管，月戶纖纖，霞觴灩灩，好不熱鬧，因為他太如意了。
這個日子，別人都登高災祈福避，而蔡丞相卻在可以在綺羅叢裡偎紅倚翠，因為他福祿雙全，又何須去順應天命？
原來這首詞反話正說，用熱鬧的語言揭露蔡京不可一世的嘴臉，也蘊藏了自己懷才不遇、一世愁苦的憤懣，實在耐人尋味。不知蔡京能不能品出其中真味？。
不過這一切已然不重要了，兩年之後，小晏安然離開人間，留一卷小詞，不帶走一片雲彩。
四、 儒道兩茫茫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晏幾道走了，他的前半生浮如輕雲，他的後半生沉入濁水，但他的一生，終不曾幾於道。
他不曾在兩宋的正野史書上留下名姓，他的後代也不曾。白手起家的天才神童晏殊辛苦積攢的聲望和事業，終究逃不過“豪不過三”的魔咒。
還好，小晏敗了官二代，敗了富二代，總算承接了一個響噹噹的文二代。
玉樓春
雕鞍好為鶯花住。佔取東城南陌路。儘教春思亂如雲，莫管世情輕似絮。
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勸君頻入醉鄉來，此是無愁無恨處。
“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類似的話陶淵明說過——“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李白也說過——“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杜牧也說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他們似乎都有宏闊的志向，傲人的才華，卻既少了一份克服困難的意志和定力，又少了一份甘於平凡的勇氣和安然。
所以一旦遭受小風輕浪，他們便會放浪形骸，呼酒買醉，用灑脫狂放來掩蓋脆弱和沮喪。這是一種古怪的脆弱情感，但被文字美化以後，卻猶如捧心的西施，變成一道獨特的病態風景，這也是一種文學美。
不過，小晏的性情終究是簡單而率真的，懷舊情緒始終溫暖而溼潤，就如黃庭堅評價的一樣：“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哪怕是窮困潦倒，他的詞章裡始終流淌著哀而不傷的溫潤美，我覺得這是他的人格魅力。
菩薩蠻
江南未雪梅花白。憶梅人是江南客。猶記舊相逢。淡煙微月中。
玉容長有信。一笑歸來近。憶遠上樓時。晚雲和雁低。
淡煙、微月、玉容、晚雲，淡淡的意境承載著淡淡的哀傷，如水的靜謐，猶如一段藍調，緩緩行來，讓人回味無窮。
“豪不過三”，這是一個局外人站在世俗的角度去評判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但是，個人的幸福感和事業名利還是有一定的差距。
小晏敗光了父親的基業，丟失了家族的光環，卻給歷史留下了另一筆豐厚的寶貴財產。如果這樣的執著恰好就是小晏追求的人生哲學，那也未嘗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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