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真的存在吗?

潜意识真的存在吗?

有关潜意识的理论常常能激发艺术家的灵感。图为画家达利的《记忆的永恒》。 (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1月14日《南方周末》)

潜意识是否主导了我们的心智活动?不同科学家对此仍然持有不同的观点,但并没有确凿的实验可以证实它的存在。

在表现精神的种种意象中,最著名的无疑是那座漂浮的冰山。海面上的部分代表了意识,浸没在大海中的部分代表了潜意识,意识的部分比潜意识的部分要小得多。这幅图像出自弗洛伊德(SigmundFreud)之手,现在它已经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如今,有很多学科都在试图研究潜意识。其中显然包含临床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动力学方法),以及社会心理学、社会学、认知神经心理学,甚至市场营销。人们常说是潜意识主导了我们的心智和行为,这种观念又被迅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所激化,因为人工智能完全没有意识,却能在围棋、国际象棋等领域中表现出超越人类的水准。这样看来,我们对世界产生的意识无非是某种副产物,它的主导力量难以被我们辨识。

直到今天,潜意识论仍然广为流传。它就像催眠术、僵尸和吸血鬼一样,让我们感到人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而我们似乎就喜欢这样的故事。然而,对于那些不受我们掌控,却能操纵我们的力量,我们同样也感到恐惧。

首先来回顾一下美国人詹姆斯·维克里(JamesVicary)在1957年做过的著名研究。维克里声称,在电影放映时插入一些“阈下图片”(一闪而过,无法有意识地清晰辨识出的图片),就能促使观众购买更多的可口可乐和爆米花。尽管维克里的研究后来被证明纯属编造,但是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操纵的观点,却已经深入人心。20世纪80年代末,英国发生过一起著名事件。一些父母对摇滚乐手奥齐·奥斯本(OzzyOsbourne)提起了诉讼,指控他在一首歌曲中插入了邪恶的信息,倒放时就能识别出。这刺激了很多孩子实施自杀行为。在同一时期还诞生了一整个“阈下磁带”产业,在使人放松的原声音乐中插入听不见的语音信息,试图让收听者停止吸烟、学会中文或者成功减肥。

除了这些把戏之外,数量众多的研究还带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在潜意识中处理哪怕很复杂的信息都是有可能的。这其中最明确的证据来自病理学研究,而最不可思议的案例就是盲视综合征。

20世纪70年代,英国科学家尼古拉斯·汉弗里(NicholasHumphrey)最先在猕猴身上发现了这种综合征。随后,另一位英国学者拉里·维斯克兰茨(LarryWeiskrantz)在人类身上也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盲视综合征一般发生在大脑血管受损之后,特征是枕叶部分或全部受损,这是初级视觉皮层所在的区域。患者自述已经失明,但他们往往还能完成一些似乎需要具备视觉意识才能完成的任务,例如避开前面的障碍物,或者在碰到想要抓住的物体之前就让手掌做出相应的动作,尽管他们自我报告说,并没有察觉到物体的存在。此外,在猜测面前的物体时,他们的表现也比随机猜测更好。

这些独特的现象表明,即便不借助意识,视觉的许多功能也能运行。不过,同样的现象会发生在健康人身上吗?或者进一步说,除了处理某些信息之外,潜意识是否在认知中扮演了某种角色,从而成为我们心智真正的参与者?

寻找潜意识

潜意识这个概念诞生很晚,因为弗洛伊德的工作才广为人知。但是,德国哲学家爱德华·冯·哈特曼(EduardvonHartmann)在1869年就出版了《无意识的哲学》,并在30年后启迪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当符合科学范式的心理学刚刚萌芽时,《无意识的哲学》就引发了研究人员的兴趣。

受此启发,美国实验心理学的两位先驱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SandersPeirce)和约瑟夫·贾斯特罗(JosephJastrow)于1884年开展了一项研究。他们对受试者的手指施加压力,并询问这个指头受到的压力比另一个指头受到的大还是小。受试者(其实就是他们两人)还要对自己的答案打分,用四个等级表示自己对答案的信心。皮尔斯和贾斯特罗证明,即使在他们本人对答案没有任何信心的情况下,人们分辨压力之间微小差异的能力还是比随机猜测强。换言之,或许在意识缺席的情况下,知觉也能作出准确的判断。

1898年,苏联心理学家鲍里斯·席德斯(BorisSidis)也做了一项类似的试验,他要求受试者判断远处的一个符号是字母还是数字。他指出,即使受试者报告无法辨认图像,甚至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在选择最终的答案时,大多还是能答对。

这些研究在当时就有争议。直到20世纪70年代,这个领域才迎来了新的研究成果,其中的先驱就是英国心理学家安东尼·马赛尔(AnthonyMarcel)。马赛尔的研究采用了实验心理学家非常熟悉的一种技巧,也就是所谓的启动效应。它的原理非常简单,当人们事先观察或接触过一个刺激或与之相关的刺激,之后就会对这个刺激更敏感。例如,要求受试者判断“医生”是不是一个词时,提前几百毫秒让他看到“护士”这个词,他的判断就会变得更加轻松。毕竟“护士”的词义和“医生”的词义有关联,因而能在处理“医生”这个词时提高敏感度。

借助这种方法,马赛尔证明了启动效应很容易影响受试者,哪怕受试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过程。为了确保启动刺激不可见,马赛尔借助了一种遮蔽技术,也就是在启动刺激出现之后为它加上一层可见的、顺序混乱的字母。稍后我们再讨论这个非常核心的问题,也就是它如何确保受试者没有意识到启动刺激的存在。

比利时心理学家丹尼尔·奥朗德(DanielHolender)在1986年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马赛尔的研究方法不合理,进而反对他的研究工作,甚至反对整个专注于阈下知觉的研究领域。

20世纪80年代中旬,大脑成像技术的诞生使行业发生了改变。1998年,法国的斯坦尼斯拉斯·迪昂(StanislasDehaene)及合作者们发表了一项研究,首次揭示了阈下刺激启动效应的底层神经机制。2005年,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约翰-迪伦·海恩斯(John-DylanHaynes)和杰兰特·里斯(GeraintRees)证明,即使对于一个受试者自述没有感知到的刺激,我们也有可能识别它在视皮层中激发的大脑活动,其精度足以辅助受试者在二选一中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刺激。正如比利时根特大学的马赛尔·布拉斯(MarcelBrass)和同事在2008年证明,我们甚至能够在受试者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选择之前(提前多达十秒)预测选择的结果。

这些研究表明,仔细分析大脑活动,我们有可能对阈下知觉信息进行重构,甚至预测未来的行为。我们该为此感到惊讶吗?如果说我们的心智活动完全由大脑活动以及它与自身、世界和他人的相互作用所构建,那么很显然,我们或许能够在大脑活动中找到意识的根源。

许多社会心理学研究也表明,我们的大多数行为都植根于意识机制。例如在2008年,美国科学家劳伦斯·威廉(LawrenceWilliam)和约翰·巴奇(JohnBargh)证明,只需要在手里拿着一杯冷饮或者热饮,就能影响我们对面前的人的印象。在2012年的另一项研究中,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阿塞尔·斯克拉(AsaelSklar)和同事们证明,即使我们没有意识到所展示的数字,也能用它们完成简单的数学运算。最后一个案例是,荷兰科学家阿普·迪斯特赫什(ApDijksterhuis)于2006年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对于像买房子或买车这样的复杂决策,避免有意识的思考反而能作出更好的选择。

质疑

一些科学家认为,这样的研究证明我们能够“在潜意识中思考”。也就是说,认为潜意识系统能够像意识一样对信息进行处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潜意识或许能够处理外界呈现的符号,例如数字或单词,然后判断它的含义。精神分析认为潜意识就像一个容器,装满了我们的冲动、未满足的欲望和创伤回忆,这一切都被抑制,让意识过程得以保持完整;而认知科学和社会心理学有时候将潜意识描述成整体当中的一个“系统”,其中的自发活动可能轻易影响我们的行为。

描绘出这样一个“强大”的潜意识,自然引起了方法上和观念上的争议。在这个领域中,有数量众多的研究从未被成功重复,显然,这说明这些研究的有效性令人怀疑。也正是这些失败引发了心理学上的可重复性危机。

强大的潜意识本身也同样引来了批评。例如,在1992年出版的著作《重新发现心智》中,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JohnSearle)直接批评了弗洛伊德的象征性的潜意识。他指出,想象一个运作方式与意识完全相同,却没有意识的潜意识是荒谬的。塞尔认为,要清晰地描述潜意识,唯一可能的方式就是使其进入意识,他称之为“连接原则”(principleofconnection)。

后来,英国华威大学的认知心理学家尼克·查特(NickChater)也对“深层”潜意识的观点提出了批判,他认为事实恰好相反,“精神是平的”,每一个精神活动都是一次瞬间的创造,然后进入大脑活动,而不是潜意识处理的结果。在2006年出版的《新的潜意识》(LeNouvelInconscient)中,法国神经科学家里昂奈尔·纳卡什(LionelNaccache)为丰富、完善的潜意识活动进行了辩护,同时对弗洛伊德的观点提出了批评。他并非全盘否定弗洛伊德,而是补充了一些观点,指出所谓的压抑,或者说象征性的潜意识,与认知神经科学所了解的知识相悖。

意识之外

对潜意识的不同观点可以总结为以下问题:如果说潜意识执行着与意识完全相同的功能,那么意识究竟有什么用?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仅需要十分了解意识的功能,也需要了解它的机制。今天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不同理论争锋相对,却没有一个能够给出一种确定性的解释,帮我们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将现有的理论一一排序是不可能的,但是将理论区分成两种类别也许有帮助。第一类理论建立在这样一种观点上:意识是一种基于神经表征(相当于一套特定的神经活动组合,表明对应的信息是如何在心智中被呈现的)的属性,例如不随时间变化的稳定性,或者循环过程模型中展示的周期循环性。但是,这些理论都难以解释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信息处理过程有什么差异。

反之,第二类理论的基础是意识取决于特定的神经机制。其中之一便是全局工作空间理论,这或许是目前接受程度最广的理论。该理论认为,在大脑皮层有一套神经网络,这个网络的基本功能是让神经表征能够被整个大脑感知,当某个神经表征发生在这个网络中时,它就变成了意识。

那么,潜意识就是除此以外的信息处理过程,也就是那些没有进入这个神经网络的信息处理过程。理论还区分了阈下处理和潜意识过程,在阈下处理过程中,刺激还不够强,没有足够的能量进入全局工作空间。另外还有前意识(通常认为介于潜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处理过程,这个刺激足够强,但是由于我们没有对此分配注意力,它仍然没有进入意识。

美国哲学家戴维·罗森塔尔(DavidRosenthal)还提出了高阶思想理论,他认为当主体意识到一个精神表征的时候,表征就成为了意识。换言之,存在一种(潜意识的)“高阶思想”,即“我意识到我存在于这种精神状态”,让精神表征成为现实。从这个角度看来,意识就像雷达之类的监控系统,持续观察、分析着大脑活动的状态。

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潜意识又是如何分布,具有什么样的结构,这些问题还远未得到解答。最近,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梅根·皮特斯(MeganPeters)和霍肯·劳(HawkanLau)对87位学者进行了非正式的问卷调查,他们发现虽然有94%的人认为,大脑在无意识状态下处理信息是有可能的,但仅仅三分之一的人认为阈下信息的处理很好地得到了试验证明。

的确,尽管病理学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复杂的潜意识处理过程是可能的,在健康人身上进行的试验却没什么说服力。对无意识认知的研究表明,这些试验在方法上存在重大缺陷。

方法上的失败

研究者们面临的最主要的质疑在于,他们能否证明,在试验中意识确实没有起作用。然而,证明意识的缺位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而且无法证明不等于它不存在。另一方面,我们有时候会忘记,对于健康的受试者来说,“关闭意识”是不可能的——哪怕我们尝试用他们什么都察觉不到的方式与之互动,受试者的意识也会一直参与其中。因此,要想构建一个试验场景,让受试者的行动完全如同僵尸一般,这根本就是一个幻想:受试者看到的每一个光斑,都会不可避免地同时激发意识过程和潜意识过程。

方法论的第二个失败在于,当我们用测试评估受试者是否意识到了事物的某种状态时,他们对这些测试是否足够敏感?这里必须区分主观报告和客观测试。主观报告即向受试者提问,让受试者报告自己对刺激的主观体验(看见/没看见),这种方式很难量化,并且容易受到个人偏见的影响。另一方面,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理查德·尼斯贝特(RichardNisbett)和蒂莫西·威尔逊(TimothyWilson)在1977年提出,我们的口头描述常常与自身的心理状态并不一致。这样的论断让我们怀疑,当我们向受试者提问的时候,他们的回答能否准确描述自身真正的精神状态。

由于这些困难,不少研究者转而采用另一种方式来评估一种外部刺激是否进入意识。研究人员要求受试者在刺激出现的时候作出行为上的反应,例如用手指按压来回答一闪而过的数字是比5大还是比5小。

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的测试方式,都面临着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些措施是不是排他的、彻底的?换言之,研究人员的测试能否确保评估意识的措施评估的仅仅是意识的内容,而不是其他的内容(排他性),并且能够评估意识的全部内容(彻底性)?例如,口头报告就可能不具备彻底性。另一方面,强迫辨别任务等客观测试方法有可能不仅受到意识内容的影响,还受到潜意识内容的影响。

要想将辩论再推进一步,一种方式就是假设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边界是流动的,它很容易受学习过程的影响而发生大幅度的改变,并且在一生中都具备弹性。

流动的边界

我们以驾驶汽车为例来解释。在车子启动阶段需要有意的控制,需要意识的介入,但这一过程逐渐被一系列的自发行为所取代。自发的驾驶十分流畅,一个熟练的驾驶员能够毫无困难地一边驱车行驶在道路上,一边和身边的乘客聊天。在这样的情况下,意识不完全是缺失的,更像是可选择的。但是这种情况与阈下感知十分不同,它促使我们反思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即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上,我们对世界的有意识感知是一个动态过程。这有点像一条河流,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水的流动也在塑造着河床;自发的信息处理也是一样,它既发生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又改变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要想辩论更有意义或许还需要持续发展技术,将大脑过程可视化、量化。今天的大脑成像技术,尤其是某些分析方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码大脑活动,为探索无意识和意识处理过程之间的关系提供美妙的可能。

2018年,在日本京都的国际先进通讯技术研究所,文森特·塔斯切罗-杜姆切尔(VincentTaschereau-Dumouchel)和同事们证明,只要记录患有蜘蛛恐惧症的人的大脑活动,同时要求他们尝试通过思想控制屏幕上一个圆圈的大小,就能减轻焦虑。受试者们没有注意到,圆圈的大小是随算法控制而变化的。算法实时追踪他们大脑中的活动,观察一个与蜘蛛相关的神经通路的活动变化。换言之,通过这种神经追踪方法,我们能够通过抽象图像有意控制潜意识活动。这样的方法无疑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潜意识,同时更深入地了解意识本身的机制。

(ScientificAmerican中文版环球科学授权南方周末发表,戚译引翻译,有删节)

阿塞尔·克莱尔曼 (Acel Cleermans) 阿德莱依德·德艾尔林(Adélaide de Hee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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