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

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

——乔叶《最慢的是活着》节选

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

【编者手记】

一位朋友病逝了。他生前很坚强,做了很多好事,但英年早逝,令人唏嘘不已。

我见证过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他曾经在舞台中央,引吭高歌,享受鲜花掌声。他的朋友圈,还有不少名人大咖为他点赞。

但从小疾病就如影随影,他奋力抗争,乐观向上,一次次创造生命奇迹。不过,终于还是没有逃脱宿命的安排。他很年轻,最亲他的,是从小把他带大的姥姥、姥爷,白发人送黑发人,追悼会上,一对老人泪如雨下,伤心欲绝。

我没敢去参加追悼会。正如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两位老人。老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热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台词又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么,人究竟该怎样面对命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到世上走了一遭,生得卑微,死得轻飘,雪泥鸿爪,意义何在?

直到我又重读乔叶老师的名篇《最慢的是活着》,再次数度泪湿眼眶后,掩卷思考,拷问心灵,仿佛找到了答案。答案是什么?就在下面节选的篇章中。(张翼飞)

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

她(祖母)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下床。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平静,隐秘处却有着紧张的皱褶。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弯,如极素的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来,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她的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她想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来打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最长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女人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自己?——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为孙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热闹一些。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也会经常来看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们一边看着奶奶,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其实,对我们这些至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应酬?更长的,更痛的,更认真的应酬。应酬完毕,我们还要各就各位,继续各自的事。

就是这样。

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在她熬煎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恶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秽、疼痛和绝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对此,她和我们——她的所谓的亲人,都无能为力。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挣扎,时日走过,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既然是折磨,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吧。

也许,不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他们不想见到她。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他们不想见到奶奶。他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他们不能面对。

这简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她的儿子,再然后是她的儿媳,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先是短暂的消失,接着是长久的直至永远的消失。现在,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面对关于他们的不祥秘密,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她长时间的沉默,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了。

于是,她也要死。

她活够了。

那就死吧。既然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无比。

在杨庄呆了两周之后,我接到董的电话,他说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游节,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

我知道。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三四天,或许是十来天,或许是个把月。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她的命运已经定了,我的命运还没有定。她已经接近了死亡,而我还没有。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只要活着,我就需要钱,所以我要去。

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

“奶奶,”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跟你请个假。”

“哦。”她答应着。

“我去出个短差,两三天就回来。”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后,我回来了。凌晨一点,我下了火车。县城的火车站非常小,晚上觉得它愈发地小。董在车站接我。

“奶奶怎样?”

“还好。”董说,“你还能赶上。”

我们上了三轮车。总有几辆人力三轮此时还候着,等着接这一班列车的生意。车到影剧院广场,我们下来,吃宵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烩面摊前,一个伙计正在蓝紫色的火焰间忙活着。这么深冷的夜晚,居然还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椒肉丝,里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见我们,他笑道:“坐吧。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颗黑痣。如一滴脏兮兮的泪。

回到家里,简单洗漱之后,我们做爱。董在用身体发出请求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约是觉得歉疚,又轻声问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响我的心情。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我知道我不该在此时与一个男人欢爱,但当他那么亲密地拥抱着我时,我却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也想在此时欢爱。我发现自己此时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从外到里。还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内。这种温暖名正言顺。

奶奶,我的亲人,请你原谅我。你要死了,我还是需要挣钱。你要死了,我吃饭还吃得那么香甜。你要死了,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你要死了,我还想和男人做爱。你要死了,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生之乐趣。

这是我的强韧,也是我的无耻。

请你原谅我。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因为,你也曾生活得那么强韧,和无耻。

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

乔叶,女,河南省修武县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员。河南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载《收获》 2008年第3期 )获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首届郁达夫文学奖提名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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