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晉襄公去世前,趙盾憑藉其父在世期間積攢的人脈關係,出其不意地打破了國君平衡各族群關係的意圖,一夜之間成為晉國的新一任執政。在此後幾年間,他更是將幼主當做傀儡,通過冷血鐵腕手段將有意挑戰其權威的政治對手一一清除,最終形成了其獨斷專行、一呼百應的煊赫局面。戰國時期縱橫家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天下只知有某君而不知道有國君”的離間話術,用在如今的晉國可謂恰到好處。在趙盾輔佐靈公主持國政的這十幾年間,身為晉國主君的晉靈公則嚴重缺乏存在感,君卿之間不對等的關係,必然會帶來巨大的衝突,從而釀成了一場駭人聽聞的弒君慘劇。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提彌明血戰護主

這場慘劇發生在晉靈公十四年(公元前607年)。這年九月的一天,晉靈公命人準備了一道豐盛的晚宴,盛情邀請趙盾入宮把酒言歡。宴會上準備了不少的娛樂節目,一時間宮廷內鶯歌燕舞,鐘鼓齊鳴,氣氛歡樂而祥和,趙盾攜參與宴會的大夫一起頻頻舉杯,向國君表達誠摯的敬意和美好的祝福。觥籌交錯之間,趙盾不甚歡愉,不知不覺間便多飲了幾杯,到掌燈之時神色已然微醺,飄飄然如憑虛御風不知所止。

正當君臣共歡之時,趙盾的戎右提彌明突然快步走了進來,立在階下向靈公行禮,並說道:“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也不管靈公答不答應就徑直轉身拉起趙盾就走,大殿外等候的其他左右護衛也都紛紛湧到門前準備簇擁著趙盾離開。也就在這同一時刻,靈公將酒樽重重地摔到地上,嘈雜的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緊接著便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四處逼近,很快全副武裝的士兵將整個大殿包圍了起來。

提彌明護衛趙盾殺出重圍,卻不料從殿外的廊簷下突然衝出了一條烈犬,朝著趙盾直撲過去。趙盾入宮時穿著寬袍大袖的華服,行動極其不便,被烈狗撕咬更是無法脫身,很快就被趕來甲士團團圍住。提彌明忠心護主,奮力搏殺烈犬,但終因寡不敵眾在甲士的圍攻下奮戰而死。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靈輒報一飯之恩

正在緊急關頭,從圍捕趙盾的甲士中衝出一人,倒戟抵禦其他的甲士為其爭取了不少時間,趙盾這才狼狽地逃出重圍。慌亂之中,趙盾不忘詢問勇士的姓名,那人顧不得回頭,只是喊道:

“翳桑之餓人也。”

關於翳桑之餓人,《左傳》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次趙盾到首陽山打獵,住在翳桑,看見一個叫靈輒的人餓倒在地上,就急忙前去救助,給了他一些食物。靈輒雖然已經餓得不成人形,卻也很是節制,只吃了一少半的食物,剩下的全都打包了起來。

趙盾很好奇,於是就詢問其原因,靈輒回答說:“我在外學習三年沒有回家,如今快到家裡了,不知道母親還是否健在,所以想把這些留著回去給母親吃。”趙盾被他的孝心感動了,就讓他全部吃掉,又另外給了他一簞乾糧和肉,讓他帶回家去給母親吃。因為這一飯之恩,靈輒甘願為趙盾獻出生命,可見其忠義和勇氣。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趙穿桃園弒其君

趙盾倉皇出宮也不敢回家,只管像沒頭蒼蠅一般命人馬不停蹄地駕車向南奔逃。在顛簸的車架上,他仰望璀璨而渺茫的星空,看著黝黑的群山向身後疾馳而去,眼看自己辛苦拼來的聲勢一朝敗亡,內心充滿無限悲涼。他不知此去經年,自己究竟會流落何方,會以何種樣貌寄人籬下苟活於人世間;他不甘心就此一敗塗地,更不能甘心從此流落惶惶如喪家之犬。更重要的是,那個必欲置自己於死地的國君又怎麼能容忍自己的存在,一旦讓他掌握了軍政大權,在天下霸主權勢的威逼下,又有誰敢於收容自己呢?

在逃亡的過程中,我們無從知曉趙盾究竟做出了什麼決策,只是在不久之後,也就是這年的九月十六日,當晉靈公正在他耗費巨資建立的桃園行宮慶祝功成之時,趙盾的堂侄趙穿突然發難圍攻桃園,將剛剛要親政還未來得及有所作為的晉靈公殺掉了。

事變發生之時,趙盾正停駐在邊境上,當趙穿弒君的消息傳來,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折返,繼續回國執政。他的這一做法引起不少貴族的憤慨,其中就有著名的太史董狐,他不畏懼趙盾的權勢,毫不客氣地將“趙盾弒其君”這幾個字刻在竹簡上並公諸於眾。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春秋良史董狐筆

春秋時太史記錄的事件,特別是國君的繼立亡故的大事,通常情況下都會宣示朝野,傳告諸侯。董狐如此記述,趙盾自然不會服氣,他辯解說:“天乎天乎!予無罪。孰為盾而忍弒其君者乎?”

看到他惺惺作態的樣子,董狐厲聲責問道:

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魯宣公二年傳)

話說的很明白,你趙盾逃亡未出國境,回來之後明知誰是兇手卻又不懲辦,就只能認定你是真正的弒君者。

《穀梁傳》中同樣引用了董狐的話,不過與《左傳》略有不同,其原話是:

子為正卿,入諫不聽,出亡不遠,君弒,反不討賊則志同,志同則書重,非子而誰?

在這段話中,董狐首先指出了趙盾的兩項失職之罪。其一,身為正卿沒能履行勸諫君主的職責,使得國君劍走偏鋒釀成衝突,間接造成了後來的災難,對國君的死負有間接責任。其二,在趙盾逃亡尚未出境的時候,其身份依然是一國執政,國內不管發生了什麼樣的禍亂,身為執政都難辭其咎——放在今天絕對是責任事故,是要引咎辭職的——更何況是弒君這樣的犯上之舉呢?

與此同時,董狐進一步指出,就算是你流亡的時候無法控制國內秩序,這個鍋不願意背,那麼當你回國重新掌握了政局的時候,你總該有所表現吧?就算你捨不得殺趙穿,你把他抓起來,或者流放到國外去,以你的權威對弒君者加以懲處以正視聽,這不是什麼難事吧?可你並沒有這麼做,你刻意袒護趙穿,任由弒君者逍遙法外,只能說明你與弒君者是同謀。兩人同謀,就應該寫地位高的,這難道有錯嗎?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趙盾越境之詭辯

董狐嚴密的邏輯推理讓趙盾無言以對。趙盾在政治上作風狠辣,對待政敵從不手下留情,但卻也是一個顧家的男人,對待自己的親人不是一般的關愛。特別是趙穿這個堂侄,在河曲之戰時因為其任性蠻橫,晉國整個戰略部署完全被打亂了,即便如此,趙盾還是冒著喪師折將的風險出動全軍去營救他。如今趙穿為自己出頭做出了弒君的惡行,不管之前有沒有得到自己的授意,他都不可能為了洗脫弒君的罪名而把趙穿明正典刑。既然如此,倒不如聽之任之,硬著頭皮把這個罪名擔下來好了。

不過趙盾也是很懂得輕重的,董狐的重點實際上是在“反不討賊”這四個字上,可趙盾偏偏緊緊抓住了“亡不越竟”這四個字,無限感慨的唱道:“因為心中對祖國的眷戀,為我帶來了無限的憂懼”(《詩·小雅·小明》趙盾的引用有改動)。我趙盾之所以背上了弒君的罪名,並不是因為真的殺了國君,而是為了尊重史官的書寫傳統,心甘情願把責任攬了下來。 如果我逃亡的時候能夠更加雞賊一些,多跑幾步路,或者說聽說國君被殺的消息後裝聾作啞,到國外去轉一圈再回來,就不必背上弒君的罪名了。

按照我們通常的理解,不管他有沒有出了國境,晉靈公都是被趙穿殺死的,趙盾回來之後也同樣不可能把趙穿殺了,怎麼他就能因此而洗脫罪名了呢?關於這一點,@子曰少懷曾作了一段很精彩的評述:

逃亡國外,返而討賊,是忠臣良相;
逃亡國外,返不討賊,是品德有虧,但不算弒君;
亡不出境,返而討賊,是責任有失,也不算弒君;
亡不出境,返不討賊,是德有虧責有失,算弒君。

趙盾作為正卿,逃不出國境,趙穿弒君,他就負有連帶責任;反而不討,庇護罪人,就意味著他與趙穿是同謀。反之如果出了國境,趙穿殺人的行為就與自己無關了,因為這意味著你的權力實際上被罷免了,國內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在你的權責範圍之內,哪怕是回去沒有誅討趙穿,頂多算是德行有虧,弒君的罪名自然與己無涉了。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孔夫子春秋筆法

這就好比孟子所說的五十步笑百步,在我們現代人看來,同樣是逃跑,跑了五十步和一百步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別,孟子又為何會拿出這樣一句話來舉例呢?這其中的原因就在於,春秋時期兩軍交戰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當你追逃的敵人已經跑出五十步之後,就不能繼續追了。逃出五十步而停止的人,意味著他頭腦尚還清醒,只是為了保證自己不被對方俘獲或者殺掉;而跑出一百步而後停止的人,實際上早就被嚇破了膽,忘掉了約定俗成的界限,因此跑了五十步的人嘲笑一百步的人是膽小鬼是很正常不過的。

不管怎麼說,從各個口徑來看,“趙盾弒君”的罪名都算是坐實了。儒家意識形態中,禮的第一要義就是要定尊卑、明貴賤、辨等列、序少長、習威儀,在這樣的理論指導下,弒殺最高領袖可是十惡不赦的罪名。既然趙盾擔負了弒君的罪名,在微言大義《春秋》語境中,趙盾該不該被口誅筆伐,好讓他遺臭萬年呢?

按照《左傳》常有的解釋:

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魯宣公四年傳)

在發生了弒君的嚴重政治事件時,名字被寫在竹簡上千古留名可不是什麼好事,做好事不留姓名才是最好的。具體到趙盾弒君這件事上,如果《春秋》寫上“晉人弒其君夷皋”,那麼這個“君”夷皋鐵定就是個暴君昏君了,弒君者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是替天行道為名除害,自然是皆大歡喜。然而事實上,在《春秋》文本之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麼一段話:

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皋。(春秋·魯宣公二年)

在這段話中,趙盾的名字赫然在列,顯然他是有罪的;與此同時,靈公的名字也同樣被記錄在案,可見這個國君也的確不怎麼樣。總而言之,如果《春秋》的確是孔夫子所作,那麼當他寫下“晉趙盾弒其君夷皋”這幾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算是表明了態度。孔子對趙盾的行徑顯然是充滿了憤慨,因此毫不猶豫地把他的名字寫了上去,以表明趙盾是有罪的,必定要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對於趙盾弒君事件,孔夫子的真實態度究竟為何?

既然孔夫子已經表明了態度,那麼作為孔子言論的忠實傳人,儒家信徒自然也應該對其大家鞭撻。可奇怪的是,在後來所形成的史書當中,趙盾的形象卻並非如此,他不僅成了忠臣良相的代名詞,甚至還憑藉著在《趙氏孤兒》傳奇中扮演的悲情角色而為人廣泛傳送。更有甚者,作為《春秋》專用輔導書,《左傳》竟然還以孔子的名義評價說:“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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