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硬核”母亲

散文:我的“硬核”母亲

在我们平安村,鬓发灰白的母亲,常常衣裳、围巾上粘着柴草叶,屋里院外地不闲着,很普通。但她眼一抬,就寒光照人,口一开,就铜锣响亮。屯邻一提起她,都精神一振:哎呀,那老太太,厉害!

母亲是很厉害,她不怕各种虫子。我家院里有几棵果树,春天常生那种鲜艳的“洋剌子”。母亲会站在树前,对着这些满树涌动的家伙,若无其事地捉起一条,任其翻扭挣扎,两手轻轻一扯,黄的绿的浆儿就冒了出来。扔在地上,再捉一条,一会儿地上就“尸横遍野”。

她还不怕鬼。一年夏天,苞米正灌浆长个儿,我家一块挨着荒坟的地,苞米隔三差五地丢。看着秆儿上空荡荡苞米叶,父亲挠着头犯愁:这咋整,晚上也没法去看着呀,鬼森森怪吓人的。母亲眼睛一瞪:怕啥?有啥可怕的?我正要看看鬼长啥样儿呢!说着拽起父亲就走!

漆黑的夏夜,坟边是黑压压高过人头的苞米。夜风凉森森的,像蛇吐着信子“咝咝”游荡,苞米叶“唰啦唰啦”乱响,仿佛什么在黑暗中打抖。坟地里,乱树杂草间吱吱怪叫,大小坟头上鬼火幽幽……到了后半夜,“鬼”骑着马出现了。马散放在地里吃苞米,“鬼”则拎着大编丝袋子,专挑大个儿的苞米棒子“噼里啪啦”擗。正当“鬼”嘴里哼着小曲儿,把装满苞米的袋子往马背上掫时,母亲大喊一声,兜头就是一放牛捧子,“鬼”“嗷——”地一声,惨叫着和受惊的马四散奔逃……

母亲对“鬼”厉害,对人也厉害。

好多年前,能干且节衣缩食的爸妈,手中有一点儿余钱。村里跑买卖的能人,有倒不开钱时,常到母亲手中“抬”点儿。一个叫李强的不仅自己“抬”,还帮别人“抬”。一次年底时,他先和母亲唠,要求母亲不收他的利钱,母亲没答应。他不是心思了,长长着脸子说:我今年买卖不好,怕是一时半会儿给不上你了。帮你抬出的钱,他们也都压着货,钱紧,我也不好出面帮你要了。母亲“啪”一拍炕沿,声音一下提了好几度:现在还钱你不好出面儿,当初借钱时你咋好意思出面儿了?钱我是冲你的面儿借出去的,要是他们自已觉得有这个面儿,也不是不认识我张艳清,为啥不自已来,偏要你来说话呢?!当初你舍着脸来找我,我给你面儿,你现在是拿自个儿的面儿当鞋垫儿啦?能不能把自个儿的一分不差地给我还上?能不能把钱给我收上来?说句痛快话!?

母亲说干就干:下了炕穿上鞋就奔那几家要钱。进了门就说:李强说了,你家想打赖,不想还钱啦!我觉得,你家是正经八百过日子人家,你是办事儿钉是钉铆是铆的准称人,是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受热的红脖汉!我想来看一看,他李强是埋汰你家呢还是你真是这种人!那家人当即抻着脖子大骂李强:去——他妈的,他才打赖不想还呢!大姐你坐好,我马上把钱连本带利一分不差给你带回去!

母亲一家家把钱收了,接着就推上小板车直奔李强家。爬上房子高高站上屋顶,“啪、啪、啪”就往下扔瓦片,对着左邻右舍大喊:李强欠钱耍赖不还——我今天就扒他家房子——再推他家的苞米——再抓他家猪羔子……

没扔几下呢,李强慌慌张张跑出来讨饶:大姐大姐你快下来吧!钱马上就还马上就还!一分不少一分不少……

对村里“豪横”的人厉害,但对真困难的村邻,母亲却常有接济。有时谁家儿子娶媳妇啦、有个病灾啦,求到母亲头上(甚至她听说了就穿上鞋跑去问),二话不说就出手相助。这使个别人阴阳怪气说她“厉害”时,很多村邻却对母亲竖大拇指:张艳清那人,没比滴!

母亲对人厉害,对土地更厉害!

改革开放后,随着政策的放松,一些村民的脑瓜儿活起来,不安于种那点儿地了。有的屯邻拉废铁挣钱了,有的妇女倒弄“日本旧”发财了,可妈妈却心无旁鹜,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土地里。从苞米种子拱出土,伸出小嫩胳膊似的白芽儿,到嫩绿的苞米苗在春风中跳舞,再到穿出黄缨长出粉穗,直到苞米迎着秋阳敞怀裂肚地露出金灿灿的身子,她的身影儿都一直忙碌在地里。

农村的活儿,秋收最忙最累。天刚放亮母亲就早早起来,系上旧围巾,筐里放两个馒头一壶凉水,呼吸着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就迎着冷霜下地了,常常一干就是一整天。中午就坐在地头儿,就着凉水嚼馒头。秋风,吹得苞米叶子哗哗作响,也扯得母亲的鬓发凌乱飘动。晚上,撂下饭碗,她就裹上棉大衣,坐到潮冷的院子里扒苞米。随着扒苞米的唰唰声、甩苞米棒儿的道道弧线,金黄的苞米堆慢慢升高,身边的苞米叶儿也云朵一样腾起。不知不觉中,冷夜已深,明月愈加皎洁地照着大地……

母亲贪黑干活儿,常累得浑身疼,吃不下饭。可第二天早晨,她总是硬爬起炕来,一仰脖吞下两片去痛片,拎着镰刀打着晃就下地了……

散文:我的“硬核”母亲

近几年,母亲一年年上了岁数,我和弟弟就劝她别种地了:您再能干,也得看看自己多大年龄吧?从事重体力的女职工,45岁就退休了。妈您绝对是重体力劳动者,快七十了,您就别干了!

可老妈闭目、使劲儿摇头。

这样拼着命,从年轻漂亮到白发苍苍,一干就是一辈子。今年已70周岁的母亲,还在和那十几亩地“厉害”着。她曾劈头盖脸地数落同村的老叔:我就不信了,就干呗!那日子还有过不好的?你现在让我净身出户,三年两年我还能把日子过起来,你信不?老叔低着脑袋一个劲点头:信!信!你多厉害啊!

母亲对土地厉害,遇事最厉害!

九二年八月的一个下午,从学校取高考成绩回来的我,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进了院,早就等在门口的母亲迎了出来,热切的眼神儿一下烫到了我,我心里虚虚地闪开。虽然没敢再看母亲,但我分明听见,她心底发出的一声叹息。真的,有那么句话:母子连心,我真的听见了她那一声没有发出来的幽深长叹。

那时,考学是我们走出农村的最佳途径。我从小成绩不错,是母亲最大的盼头儿,也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我浇灭了母亲心中多年的热望,让她精神受到了重重一击。同时,村邻们的不断的关心和探问,对她也是一种折磨,这是我多年后才理解的。

但是,母亲很平静,异常的平静。母亲是一个骂人能出口,打仗敢出手的人。他的儿子辜负了她,她没有像有些女人那样唉声叹气、埋怨唠叨。母亲没有埋怨我,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句也没有。

母亲只是不停地在家里家外干活儿。她脸色平静,头发拢得好好的,“哗哗哗”使劲儿地扫院子、成捆成捆地往回捡树枝、一大筐一大筐地往回掳猪菜……

这时,让母亲开心的是,小弟很争气:他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公主岭师范学校!这让母亲欣慰,也给母亲带来了荣誉。母亲脸上露出了喜悦,眼神泛起了光亮。

母亲刚缓过来几天,就再一次出了问题:我得了黄疸性肝炎!而且,还把小弟也传染上了!

这时,小弟的师范开学了,学校拒收带病的小弟!

面对接踵而来的闹心事,母亲,一个农村妇女,她没有懵。她几次三翻到公主岭师范去陈述病情,求学校网开一面;她带着东倒西歪的两个儿子,坐着叮当乱响的公共汽车去公主岭看病、去长春看病。在长春,她一次次不停地问道问公交车线路问停车站点,一次次对着医生刨根问底地反复探问……一次去长春中医学院,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小弟,在红旗街十字路口等19路电车。这时,一阵枯叶被飒飒的秋风卷落,粘挂在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我清晰地记得,就在给她摘一片枯叶时,母亲蓬乱的鬓边,隐现一根白发。再仔细看时,又两根三根……我鼻子不由一酸,看向她:此时的母亲,面庞憔悴,眼神坚定,紧紧拉着我和弟弟的手。

在长春,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需要交1000元押金(有现在几万元的感觉)。母亲丝毫没有迟疑,把带在腰间的一包钱捧出来,向交款窗口探着头,一下子全交了进去,认真而坚决。母亲平时很紧手,那时母亲养几只芦花鸡,鸡蛋8分钱一个,每次卖前,都看她把小筐里的鸡蛋一个个比来比去,留几个大一点儿的给我和小弟吃。可母亲遇事儿却豁得出来,当时吃一种药叫环丙沙星片,2元一片,母亲一下就买了100片!我清楚记得,药片淡黄色,衬衫钮扣大小,每吃一片,我都感觉吃下一片欠疚。吃完药片,总要把沾在手上淡黄的药面再舔一舔,苦森森的,弥漫到鼻腔。

我认可母亲厉害。但是,我总觉得,“厉害”这个词儿之于母亲,不够确切。

前一阵儿偶尔听了个网络词——“硬核”。我会心一笑,瞬间想起了老妈!

我想,如果母亲是个民族,她会是个怎样的民族呢?如果母亲是个国家,她又会是个怎样的国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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