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智慧是性感的新潮流。”/《神探夏洛克》

“推理小說可以當成一種教育。這種教育對於現代人來講確實很有用,它給你提供一套思維方式,去對待和了解世界。”

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推理小說以前叫偵探小說。二戰以後日本進行文字改革,廢除了“偵”字,偵探小說遂改為推理小說。


其實早在19世紀末英國作家柯南·道爾塑造福爾摩斯一角時,這一類型小說就流傳到中國,但“五四”運動將這類小說歸為舊文學,之後它在中國長期絕跡。

我們小時候,推理小說的替代讀物是“反特小說”,1949年到1966年期間出過很多這樣的書。

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阿加莎·克里斯蒂、松本清張、柯南·道爾的作品陸續進入中國,我才開始讀正規的推理小說。

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口述 | 止庵(作家,推理小說閱讀年限:40年) 採訪 | 蔣苡芯

止庵:推理小說中蘊含認識世界的方法

推理小說是一種教育

推理小說是類型文學,一般說來,比純文學低一檔次。什麼叫類型文學?就是有一個基本的模式,所有推理小說都是套這個模式。

所謂模式,首先必須有案子發生,案子還不能太小,起碼得死人,或者涉及重大盜竊;然後有破案人、嫌疑人、一個破案的過程;最後結尾一定是破案。

這是推理小說的正路,即便是後來的美國硬漢派也不例外。從“黃金時代”(1914年至1943年,即一戰到二戰之間,被譽為推理小說的“黃金年代”,有人戲稱“名探滿街走,名作天天有”)到現在為止,都不出這個路子。

這裡面蘊含著兩個認識世界的重要方法,一個叫實證,一個叫邏輯,就是怎麼看、怎麼想的問題。

實證是人跟世界打交道的一種方式,就是有什麼東西你得親眼看見。福爾摩斯總拿著一個放大鏡,這個放大鏡是幹嗎的?就是一定要去看、去現場。

從愛倫·坡開始寫推理小說至今,沒有一個人能離開現場。你在現場得到的線索,之後要通過一套邏輯來分析並得出結論,這一點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作者能違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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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真的很忙。/《大偵探福爾摩斯》

嚴格來說,我認為推理小說可以當成一種教育。這種教育對於現代人來講確實很有用,它給你提供一套思維方式,去對待、瞭解世界。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也曾說,推理小說幫助我們保留了對於秩序世界的一種嚮往。

推理小說所蘊含的實證和邏輯背後,還有兩個意思:從實證的角度,可以延伸到“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能被我們瞭解”;從邏輯的角度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能被我們理解和掌握”。這正是西方現代科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實際上,推理小說是西方資產階級上升階段和現代化進程的產物。那時人們對世界充滿把握感,覺得世界沒有意外,自己可以征服一切事物。

於是,一套社會秩序感逐漸形成,在推理小說中體現為有因必然有果,犯案必能偵破,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光明必定戰勝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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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戰勝的,只是那些被我們看見的黑暗。/《神探狄仁傑》

但就我本人而言,我不相信這世界是有秩序的,所以我讀推理小說有一種矛盾性。我承認實證和邏輯是成立的,但由之推衍的結論,“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能被我們瞭解、理解和掌握”,我不認同。

因為這是一個理想狀態,相當於文學中的浪漫主義——一對男女談戀愛,最後肯定會結婚。這也是推理小說作為類型小說來講不夠高級的地方。

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看:推理小說是個智力遊戲,一開始就設了一個謎題,作者和讀者比誰的智力夠,作者只要有漏洞,就會被發現。

解謎的過程也就是閱讀的時候是興奮的,但看完最後一行興趣就沒有了,甚至很快就忘記——這就是模式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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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社會現實勾連的推理世界



在類型化背後如何避免趨同性呢?基本方式就是提高罪犯的能力,增加破案的難度。

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裡·奎因的推理小說,結尾總是一個模式——偵探把所有犯罪嫌疑人、關係人叫到一塊,最後通過推理分析,指證兇手。

你會注意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偵探波洛或者馬普爾小姐手裡往往沒有證據,只能憑邏輯推理、排除,但如果罪犯不承認,也沒有辦法。

尤其是《尼羅河上的慘案》,什麼證據都沒有,全都靠分析。現在這種模式已經不怎麼用了,因為不符合現實,且太過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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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鄉下偵探馬普爾小姐,同時也是為數不多的女偵探之一。她善於在千絲萬縷的細節和線索中找出關鍵點和疑點,從而解開一樁又一樁疑案。/翟硯軍

突破在於“硬漢派”和“反偵探小說”的出現。

英美製度不同。英國是允許私人偵探存在的,所以蘇格蘭場(倫敦警察廳的代稱)會請福爾摩斯來破案。

而在美國,私人偵探是不合法的,再加上大蕭條之後暴力犯罪事件增多,偵探小說逐漸產生了兩種模式:以傳統偵探推理為主的本格派和以警察或警探破案為主的硬漢派。

在硬漢派出現以前,偵探小說裡的角色都是符號,它真正的主人公是邏輯。福爾摩斯的案子,波洛能破;波洛的案子,埃勒裡·奎因(埃勒裡·奎因筆下的同名偵探)也能破。

那些關於偵探形象的描寫,比如杵著柺杖、留著小鬍子等全都沒用,因為這個人是邏輯的化身;直到硬漢派出現,偵探小說才開始寫人物的情感。


雷蒙德·錢德勒筆下的偵探馬洛,他有自己的價值觀、善惡觀,他還同情罪犯,有時甚至會和罪犯發生關係。這套模式逐漸延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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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錢德勒照片。/wiki

二戰以後,幾乎就沒有了以偵探為主的小說,出現的多為警察小說,主人公變成了警察或警探,故事性更強的同時,與實際的社會結構也靠上了。

比如美國作家傑夫裡·迪弗所著的“林肯·萊姆”系列,林肯·萊姆的身份就是紐約市警察局鑑定組組長。

“反偵探小說”的出現也是突破的重點,其中以劇作家杜倫·馬特的《諾言》和法國小說家羅伯·格里耶的《橡皮》為代表。

在《橡皮》中,因為偵探想破案,犯罪才真正發生;在《諾言》中,偵探對案件窮追不捨,使之眾叛親離、身敗名裂。

世界並非百分百可以把握,現實生活中意外的發生,會導致案情無法如預期般偵破,甚至到結尾都無法將兇手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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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的姓氏“江戶川”來源於日本偵探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

提及更貼近社會現實的推理小說,就不得不說上世紀50年代興起於日本的社會派。

日本的現代文學,根子在西方,但在日本煥發出新的活力。二戰前日本就有自己的偵探小說,比如江戶川亂步的作品。

但日本第一批偵探小說因為實證和邏輯程度不夠,整體水平偏低。我對江戶川亂步的評價是有“草創之功”,但成就不高。

二戰後,從松本清張開始,日本作家不滿足於對西方進行簡單模仿,而是自己琢磨出了社會派。社會派是日本推理小說的一大分支,要求作品必須是推理小說,只是分析罪犯作案動機時加上社會性因素。

松本清張本身不是水平穩定的推理小說作家,他最有名的三大作《砂器》《點與線》《零的焦點》中,我覺得只有《零的焦點》比較周密,其他兩部漏洞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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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松本清張作品改編的電影《砂的器》。

隨便舉一個例子,“黃金時代”代表作家範·達因寫過“推理小說二十準則”,其中有一條:“讀者必須和偵探對案情瞭解程度同步。”

但在《砂器》中,偵探看見一張照片,知道兇手是誰了,卻沒給讀者交代照片上的具體內容,讀者沒了知情權,這不合理。

作為偵探小說的讀者,眼光應該是很挑剔的,不能單純地崇拜作者。得挑剔到什麼程度?你甚至應該知道作者謀篇佈局的路數。

很多年後我再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跟讀新的一樣,但讀了兩三頁,就已經知道兇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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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人性中的善與惡

松本清張之後,日本又出現了很多推理小說作家,比如新本格派代表島田莊司,以及最為重要的東野圭吾。

東野圭吾不是百分百的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名作如《白夜行》《解憂雜貨鋪》都不是推理小說,但他的推理小說有一個特點:將人性中的善與惡挖掘到相當深的程度。

比如《惡意》,將人性惡的無底線體現得淋漓盡致;《嫌疑人X的獻身》則寫出兇手石神內心的複雜性。

為了掩蓋自己所愛慕的花岡殺夫的事實,石神殺了一個無辜的流浪漢,替花岡頂罪——這是用一種極大的惡意來表達愛,或者說是在善惡之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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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浪矢解憂雜貨店》劇照。該片改編自東野圭吾所著同名小說,講述了人們只要寫下煩惱,投入雜貨店前捲簾門的投信口,第二天就會在店後的牛奶箱裡得到回答的故事。原作小說人氣極高,長期高踞中國各大圖書排行榜前列。

東野圭吾還有兩本小說我覺得很值得一提:《放學後》和《聖女的救濟》。

《放學後》的殺人動機,真是很微妙,看似難以理解,卻是深切體驗的結果;結構也很周密複雜。

《聖女的救濟》則揭示了一個女人“不可犯我”的立場——她對這一立場的維護是如此強大、有力,不是對侵犯者做出反應,而是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

從這些作品中,你可以看出東野圭吾和社會派的關係。與本格派在密室殺人裡動腦、硬漢派的動腦加動手(因涉及打鬥)相比,日本推理小說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那就是動腳。

日本推理小說裡的警探非常辛苦,他需要不斷地出差,拜訪所有的涉案關聯人,靠體力、勤苦來發現破案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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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嫌疑人X的獻身》劇照。該片改編自東野圭吾所著同名小說,原作為“伽利略系列”的第三本小說,是東野圭吾作品中的高口碑之作。

此外,日本推理小說所蘊含的情感比較豐富,線索清晰,節奏也很快,這是中國讀者喜歡閱讀日本推理小說的主要原因。

那這裡就需要說,為什麼我們的原創推理小說比較弱?我認為,根子還是實證與邏輯能力的欠缺。具體表現是:結構不夠周密、複雜,編不好故事。

古代就有很多成語在批判這一弱項,像道聽途說、三人成虎、指鹿為馬、刻舟求劍等,我們明白它是不對的,但很難突破。

還有就是人物刻畫不夠深刻,人物關係不夠深入。咱們當代推理小說裡對壞人的刻畫,還遠遠沒有達到世界上大多數作家對人性的關注的程度,當然那部分還需要純文學去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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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偵探推理故事,總有一些偉岸模板的意味。/《大宋提刑官》

另外,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覺得是現在所有推理小說作家都必須面對的——隨著現代犯罪偵查技術的提高,監視器大量使用之後,推理小說已經不太成立了。

實證與邏輯這兩個方法是互補的,推理以實證為基礎,但如果到處都是監視器,實證被放得無限大、大到不太需要用腦子,某種程度上作家寫出來的東西在真實性上就有所欠缺——除非你寫這條街的監控壞了,或者這件事發生在農村。

在這個背景下,推理小說的發展就很難了,再往下走可能又變成瞎編。所以我覺得,這是目前推理小說界需要共同探討、想辦法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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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止庵

採訪 | 蔣苡芯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第5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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