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真神。
一夜之間，給北京城樓上房下，院落道路，鋪了薄薄的一層銀。
天亮了。它大概覺得還不夠情意，便又調集“天女”散下“花”來。雪花兒紛紛揚揚，時疏時密，時大時小，地上的銀（片）越鋪越厚，整個北京城銀裝素裹。
“好雪呀好雪！”
“嗬，這雪下得太棒了，太好了！”
病友們透過窗玻璃望著那漫天碎玉讚歎、感慨不已。
雪好，好雪。我承認。但此時我不大喜歡它。其實，今天清晨我是我們屋裡的第一個發現下雪的人。自看到那雪花，我心裡就不自在起來。我擔心下雪，偏偏下雪，就連昨天的氣象預報也聲稱：多雲轉陰，沒預報下雪，怎麼就下起雪來了呢？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一來，我晚上下樓看月亮的計劃恐怕要落空了。我在心裡祈禱：老天爺，莫再下，晴天吧，你休要打亂我的計劃。我也明白，它不會聽我的。所以，它依舊在下。
一上午，我心裡如同室外的天，模模糊糊的，混混沌沌的，紛紛亂亂的。這天、這風、這雪，煩人、氣人、急人、不體諒人！完嘍！天不成人之美。我怨怨地想。
臨近中午，未見風起，但見雲開，片片白雲四分五裂，呼呼呼消散著。太陽一露臉就溫柔地笑、笑、笑。笑的風兒不敢停歇，笑的雪花兒融化為水，笑的我從床上爬起來隔著窗戶跟著它笑。我在心裡向它呼喊，太陽啊太陽，你笑的溫柔點，再溫柔點，讓那討厭的雪花兒快點、再快點兒融化。雪花啊雪花，何必非要今天降落人間！別怪我煩你，因為你差點誤了我的事兒。
下午是響晴天，萬里無雲是否確切不敢說，反正極目天邊也是瓦藍瓦藍。看一眼那天，讓你雙目豁亮，吸一口空氣，胸膛像敞開著舒暢。遠山近林，層層疊疊，畫的一般美麗，清晰的像水洗明珠，潔淨的像裸體少女。迎風而立，風冷且柔，給人一種淋漓盡致之感。站在那兒看天、看地、淋風，叫你走一步也百般地不捨，靈魂淨化的如同空空如洗的境地，思維也似乎要靜止了。
飯後下樓，晚霞褪成胭脂紅，胭脂紅又被黑幕所裹挾。天變暗，風變冷，路上行人匆匆，只有天上那輪月亮不在意。
“你冷嗎？”我仰望著月亮。
“不冷。”月亮衝著我笑，那笑，甜。
“這麼冷的天，你還出來，別凍了。”
“我就是為了看你才出來。”
“我知道。”月亮心裡透亮透亮。
橫穿三環路往南走，我跟著月亮，月亮跟著我，一步不落，形影不離地走。寒風來湊熱鬧，它老是圍著我們轉。不過，它還有點人情味兒，儘管在我臉前腦後、手指手背間拂來拂去，並未留下多少冷意，這使我不生厭煩它的想法。反正我跟月亮、月亮跟我說話，它又聽不懂，不怕它跟著，有了它，會使我們的話語能更快地傳送進對方耳內。
月亮真聰明，真好，它總是笑眯眯的。它和我說悄悄話，只有我能聽得見，聽得懂，它只對我一個人說。我也和它說悄悄話，也只有它能聽得見，聽得懂，我只對它一個人說。月亮幸福地笑，它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料定我、等著我跟它說。我站定，看著月亮，月亮也站定，看著我，我走，月亮便也走。
拐彎繼續前行，我伴著月亮，月亮伴著我。“月亮，你明亮、皎潔、溫情、熱烈。”
這話，太痴情。
月亮笑，不作答。
“因為你照亮了我夜行的路，我從小就喜歡你，為此寫過《賞月》，記我兒時往事，抒我胸懷情感。但兒時眼中的月亮和現在的你不一樣，我覺得現在的你是輪解人風情的月亮。”
月亮又笑。“地上人怎知月宮事，眾仙之間也是嘁嘁喳喳哦。”月亮輕輕地長長地嘆一口氣，它居然也感覺生活是這麼複雜。
我愕然。解釋不清楚該怎麼樣和不該怎麼樣，人間是人間，天堂是天堂，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她是她，它是它，月亮是月亮，我我你你他她它它，各自是各自，有融合又有分離，可以一邊倒又可以一分為二。也許一邊倒對也許一分為二對，也許都不對。到底對與不對，首先要看個人怎樣認為。外人的議論有對有不對，活著是個獨立的自我，不能依著外人對你的態度決定生活。
轉回三環路，我往回走，月亮也往回走。我望著月亮，月亮望著我。我心中情感上撞，怎奈它高懸天上，胳膊伸的再長也夠不著。我心中容納不下五湖四海的波濤，卻又覺得五湖四海的波濤還墊不平我的心底，一股湧動的熱流把我推上了立交橋。
我想哭。喜極而泣的哭。
起風了，南風越刮越大，剛剛起的。颳起滿街道的紙屑殘葉“呵呵”傻笑著亂跑亂竄，颳得雪沫紛揚鑽脖頸溜褲腿，風割脖子和雙腮生出麻疼。我被風捲著快步行走，再看天上月亮，它還在笑，嗅嗅空氣，似有芬芳，彷彿月亮送來馨香。趕緊深深呼吸，把它藏進肺裡，免得讓狂風將它吹向遠方。
臨上樓前，我又仰臉多情地忘情地鍾情地痴情地久久地看那輪明亮的端莊的秀麗的青春的溫柔的令我為之傾倒的今生難忘的像我這樣欣賞著它的它也如此欣賞著我的那依然笑眯眯的月亮。
1987年12月29日晚22點45分記完
【作者簡介】朱殿封：山東樂陵紀人，《大眾日報》高級記者，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古鎮楊盤》《一位記者眼中的德州四十年》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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