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曾被“放棄”的河,怎樣成為中央環保督察模範樣本?

一年多以前,練江若干段的水“像醬油”、“像墨汁”,漂滿水葫蘆的水面“遠看像草原”。如今,練江入海口的江灘邊常駐著幾隻白鷺,龍舟競渡的場景時隔多年重現。

練江是廣東潮汕地區的“母親河”,此前已有20餘年的“黑歷史”,因為“看不到變好的希望”,其汙染程度一度讓當地環保部門放棄整治。然而,短短一年多的時間,練江治水的進展好像坐上了火箭,從汙染典型變成了治汙模範。

一条曾被“放弃”的河,怎样成为中央环保督察模范样本?

練江汙染最突出的谷饒溪目前已不再黑臭

練江治水,汕頭可謂“舉全市之力”。政府增加上百億財政資金投入,當地支柱產業之一的印染企業忍受陣痛,500多個村子的居民齊心協力,汕頭市委書記、市長親身住到了臭水邊。

當地官員、企業、百姓都將練江的轉變歸因於中央環保督察的推動。“事實證明,只要下了決心,就沒有幹不成的事。”數位官員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中央環保督察如何改變當地生態環境,練江堪稱模範觀察樣本之一。

2016年11月,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將練江流域汙染問題作為督察重點,中央第四環保督察組副組長、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翟青帶隊來到汕頭。

練江汙染欠賬已有20餘年的歷史,曾是廣東乃至全國汙染最嚴重的河流之一。督察組發現,練江治理計劃年年落空,本應於2015年底建成的幾大治水基礎工程無一建成,汕頭各級黨政領導對治水工作情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最終,督察組確定了14個汕頭市需要整改的項目,

包括在潮陽區和潮南區建設兩個紡織印染中心、兩個垃圾焚燒發電廠以及10個汙水處理廠。

“練江的問題不解決,督察組會盯下去的。”翟青撂下一句話。

翟青說到做到,2018年6月,在第一輪環保督察整改情況“回頭看”時,他時隔一年半再次來到練江,然而眼前的場景讓他“震驚”。

一条曾被“放弃”的河,怎样成为中央环保督察模范样本?

2018年6月,谷饒溪色黑如墨。(圖:生態環境部)

在汕頭市潮陽區和平鎮,潮汕“下山虎”傳統民居建築風格顯得古樸又華麗,與之不和諧的是,村前的練江河水卻又黑又臭,流淌起來像濃稠的墨汁,江上漂著死魚,從村子裡排出的汙水正緩緩流入河中。

沿著練江,翟青一行又檢查了幾個河段,發現幾乎條條黑臭,垃圾任意丟棄、填埋的情景隨處可見。這種情景,與一年半前幾乎沒有變化。督察組經過逐個核查,發現此前提出的14個整改項目無一按照要求完成。

生態環境部發文批評汕頭市時標題甚至使用了“震驚”一詞——《治汙光說不練,問題依然如故 汕頭市對督察整改的漠視程度令人震驚》,稱“有關區縣、有關部門對中央環保督察整改工作的漠視程度令人震驚。”

2018年6月15日,翟青一行在“回頭看”督查時,汕頭市長鄭劍戈等當地官員也在現場。第二天一早,督察組便與汕頭市幾套班子領導召開座談會。

據旁聽者回憶,會議的氣氛非常嚴肅,“從沒見過那樣的場面。”“開完會所有人都懵了。”

“來看了之後,我感覺沒有什麼變化,問題依然非常嚴重。”翟青說。他建議,汕頭市黨政領導住到臭水邊,與老百姓居住在一起,直到水不黑不臭。“你們也給我留一間房,我來了之後也住到那去。”

汕頭市領導班子當即採納了翟青的建議,後來決定練江的15條重要支流每條都派市領導駐點包乾,制定專項整治方案。

6月22日晚,翟青提議後不到一週,鄭劍戈率先到了練江汙染最突出、整治難度最大的官田水(谷饒溪)駐點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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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頭市長鄭劍戈在谷饒溪駐點

谷饒溪駐點原是當地村莊的老年人活動中心,距離岸邊僅有3米。鄭劍戈所住的小屋只有7、8平方米,陳設簡陋。房間的窗戶正對著河,黑臭水體和岸邊的垃圾一覽無餘。若打開窗戶,刺鼻的臭味燻得人受不了。

鄭劍戈等人當晚在谷饒鎮召開了民主生活會,討論該段支流的整治方案,會議一直開到了凌晨一點多,結束後鄭劍戈就睡在了那裡。此後的攻堅階段,他幾乎每週都會在駐點住上一晚。

其他人也不例外。汕頭市委書記馬文田今年5月7日被調到汕頭,第二天他就獨自一人到練江暗訪,事先跟誰都沒打招呼。

一星期後,馬文田也跑到他包乾的峽山大溪邊駐點辦公。當天的駐點工作日誌記載,馬文田稱,“要進一步增強責任感和緊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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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頭市委書記馬文田在峽山大溪的駐點

據汕頭市政府統計,截至今年11月底,市領導班子帶頭駐點居住達193人次。

汕頭市委書記馬文田、市長鄭劍戈被當地官員稱為“兩位治水專家”。馬文田此前在廣州擔任副市長,分管市生態環境局、市海洋局等,在治水方面經驗豐富;鄭劍戈對練江治汙事事親為,對汙水管網、紡織印染中心建設進展,甚至COD、氨氮、總磷等監測點水質指標都瞭如指掌。

練江汙染20多年的歷史欠賬,離不開大量真金白銀的投入。

廣東省生態環境保護督察辦公室主任賴海濱稱,很長一段時間裡,從政府官員到當地百姓,一些人認為練江“沒法治”“沒必要治”,甚至想放棄治理。

“過去沒錢投,不敢投,不願投。”鄭劍戈說。汕頭最大的兩個區潮陽區和潮南區每年可支配的財政收入加起來只有40多億元,而汕頭市政府預估,治汙總共要投入數百億元。“即使這些錢投進去了,練江就真能治好嗎?誰都不敢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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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饒溪駐點

督察組發現,2014-2018年,汕頭市環保投入僅佔財政支出的0.2%,遠低於全國平均水平。2017年,汕頭市的對練江治理的財政投入僅為600萬元。

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回頭看”以後,該情況有了根本轉變。據介紹,2018年6月16日以來,練江整治新增投入122.95億元。目前在建的項目工程總投資額239億元,截至今年11月底工程已完成88%。

從“沒錢投”到“投巨資”,錢從哪來?汕頭市政府公佈的數據顯示,在一系列工程建設中,10個汙水處理廠二期及配套管網項目超總投資額的一半,共127億元。廣東省政府對二期配套管網項目提供了80%的財政支持。此外,除了汕頭市約27.6億元的財政投入,政府還發動區縣、鎮村自行籌集資金,以及採用BOT模式(政府特許私人機構籌集資金)等。

地處華南的汕頭雨水頻繁,每遇降雨,練江的水質就急轉直下。據介紹,造成該情況的原因是生活汙水混著雨水一起流入河中,造成汙染。

據統計,生活汙水在練江汙染成因中佔比約30%。10個汙水處理廠及其配套管網正是為了解決此問題。村民排放的生活汙水可直接順汙水管道排至汙水處理廠,從而使雨水與汙水分流,達到源頭截汙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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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許多村莊正在鋪設汙水管網

雨汙分流工程涉及到1000多個村子每家每戶住宅的改造,部分還涉及到拆遷安置,難度可想而知。

但汕頭市的工作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在市長包辦的谷饒溪,僅用了5天,62戶拆違工作就全部完成。

汕頭市副市長李宇認為,之所以群眾工作進展順利,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看到了政府工作的決心,而不是做做樣子,應付檢查。“如果你是真幹事的,老百姓就會認可。”

一條不臭的河流也是周邊居民的切實利益。70歲的潮陽區和平鎮林昆上村村民陳迎輝小時候經常在村前的河裡游泳,在他的印象裡,從20多年前開始,河流上游有了工廠、畜禽養殖場,水也越來越黑,越來越臭。“之前沒想過臭水能變好,現在真的很高興。”

據介紹,汕頭市共有1157個自然村,截至今年11月21日,已有440個村開展雨汙分流工程建設,共接通14000多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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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設汙水管網需要先將地面挖開,在地下建汙水管道

練江治理公認最棘手、最難啃的三大山頭,除了上述10個汙水處理廠及其配套管網,還有2個垃圾焚燒發電廠和2個印染園區項目建設。

汕頭市曾長期面臨垃圾圍城之苦。當地人多地少,人口密度是廣州的8倍,而且基礎設施曾嚴重落後,已有的垃圾處理工程無法消化龐大的垃圾數量,導致垃圾只能傾倒在它們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據公開報道,去年6月,督察組現場發現,練江部分河段成了天然垃圾場。在官田水附近,翟青一行發現一條新鋪的土路,他當即要求挖開看看,幾鍁下去,生活垃圾、工業垃圾等各種垃圾盡顯。初步估算,100多米的土路至少埋著200噸垃圾。

為解決垃圾處理問題,潮陽區、潮南區兩座生活垃圾焚燒發電廠(一期)現已建成並投入使用,處理量分別達1500噸/日、1000噸/日,生活垃圾得以實現日產日清。同時,二期的建設工作也在推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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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陽區垃圾焚燒發電廠

據當地統計,生活汙水、生活垃圾對練江水質的汙染各“貢獻”30%左右,另外40%便來源於工業。

“你身上穿的每件內衣,都有可能產自汕頭。”汕頭市生態環境局局長周昭勇介紹,內衣製造業是汕頭的支柱產業之一,當地走出了曼妮芬等高端內衣品牌。在內衣製造的產業鏈中,印染是關鍵一環,也是產生汙染最多的一環。

當地一家中等規模的印染企業老闆鍾進豐告訴南都記者,過去為減少生產成本,印染企業大多都會偷排汙水。對政府來說,也很難有效地監管,分散在城區各地的印染企業常與執法人員玩“捉迷藏”,想方設法偷偷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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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衣製造業是汕頭支柱產業之一,工人正在運送內衣肩帶

然而,現在偷排的現象或將得到徹底遏制。汕頭市政府規定,所有印染企業必須遷入潮南區紡織印染環保綜合處理中心,由政府統一監管,不進園區的企業不得生產。政府會為入園企業購置生產設備提供30%的補貼。

印染中心管理辦公室主任陳松湖介紹,園區佔地面積3750畝,配套設施包括廠房、汙水處理廠、熱電聯供工程、引水工程等。按照規劃,企業可以買地自建廠房,也可以遷入統一建造的通用廠房。汙水處理廠確保處理後的汙水穩定達標排放。熱電聯產項目使用中水作為生產用水,生產廢水經處理達標後再次利用,全部回用不外排。

截至目前,印染中心已基本建成,已有數十家企業進園安裝生產設備。

搬進印染中心對企業有何影響?鍾進豐算了一筆賬,雖然因搬遷暫時停產近一年感覺“很痛苦”,但因為升級了生產設備,未來正式生產後單位產值或將翻三倍。“使用老舊設備,染一噸布需要排放100-130噸水,購置新的設備後,只需要排放30噸左右,其中一部分還能回用。”

鍾進豐稱,他買地、購置設備等總投入已達1億元,有信心在3-5年內回本。“設備升級後,產品的質量提高了,市場競爭力也更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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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染中心正在緊鑼密鼓地建設中

12月3日,練江海門灣橋閘處河水碧藍,幾隻白鷺在不遠處歇息。再向南2公里,全長71.1公里的練江便將匯入南海。

監測數據顯示,10月、11月連續兩月,海門灣橋閘國考斷面的水質均達到V類標準,按照這個趨勢下去,“12月當月水質達到V類標準”的年度目標將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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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練江海門灣橋閘處河水碧藍

“無論是地方黨委政府還是當地企業百姓,保護環境的責任意識和主體意識都有了很大轉變。我認為這是中央環保督察給練江整治帶來的最根本變化。”廣東省生態環境保護督察辦公室主任賴海濱稱。

“只要下了決心,就沒有幹不成的事。”這句話被汕頭市多位官員反覆提及。他們都認為,促使他們下定決心的,正是中央環保督察。

第一輪中央環保督查從2016年11月正式啟動,兩年內覆蓋全國。“中央”兩字可見其分量:督察發現的重大問題要向中央報告,督察結果要向中央組織部移送。業界人士認為,與以往“督企”不同,中央環保督察更強調“督政”,督察組的反饋意見會成為被督查地官員考核評價任免的重要依據。

2018年“回頭看”結束後,汕頭市部分官員、練江各級河長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分。鄭劍戈坦言,練江治汙是工作以來遇到的最大壓力,“壓得腰都挺不起來”。

在中央環保督查帶來的壓力下,練江整治得以在短時間內取得重大進展。然而,督察不是長久之策,如何避免練江整治成為“一陣風”,也是汕頭市官員正在考慮的問題。

汕頭市提出“打持久戰”,制定五項專項行動方案,包括常態化向社會購買清理河道垃圾服務、生活垃圾收運體系,建立環境執法常態機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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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練江每條支流都有專人打撈垃圾。

“要意識到,練江治理目前只是取得了初步的成效,穩固水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生態環境部華南環境科學研究所水環境研究中心主任曾凡棠說。在他看來,下一步要建立治水的長效機制。

曾凡棠建議,對於工業用水,應建立水電數據監測機制,若企業排水出現異常行為,可迅速發現並檢查;對於生活汙水,目前汕頭市管網供水率不足50%,未來應進一步提高使用效率。

“人為干預只能讓水質達到V類標準,想進一步提升還是要依靠自然的力量。”曾凡棠稱,僅靠汙水處理廠、垃圾焚燒發電廠等工程無法讓水質達到更好的標準,下一步還應進行流域內生態修復,這樣才能保證練江長治久清。

今年下半年,第二輪中央環保督察正式啟動,將在全國颳起新一輪環保風暴。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燦發認為,中央環保督察也應建立長效機制。

據悉,目前中央環保督察制度來源於中央深改組2015年審議通過的《環保督察方案(試行)》。王燦發稱,該文件法律依據效力低,需要儘快完善相關立法。

王燦發建議,相關立法應從督察機構設置、督察程序、督察頻率、督察結果反饋等方面作出規定,使督察機制規範化、常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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