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牙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老舍《月牙兒》

老舍的一生,著書無數,像《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等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但是有這麼一篇,它鮮為人知,卻被人稱作“老舍從筆尖上滴出的血和淚,愛與恨的結晶”,它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之所以對老舍有特殊的意義,除了創作過程的曲折之外,還因為這個故事隱藏著作家自身痛徹心扉的初戀情感體驗。

《月牙兒》是從老舍沒有問世的長篇小說《大明湖》發展而來,《大明湖》在三十年代動盪的戰火中被焚燬殆盡,然而老舍一直心有慼慼,念念不忘其中的一些章節。用老舍自己的話說,“《大明湖》被焚後,我把其他情節都毫不可惜地忘棄了,可是忘不了這一段。”

是的,他如何能忘?那個故事裡主人公的命運和他第一次愛上的姑娘的境遇如出一轍,她們都是被命運的車輪碾壓過的單薄人兒,是他心頭血肉模糊的隱痛。

《月牙兒》小說採用第一人稱敘事方式,以”我“的視角描繪了母女兩代人為生活所困,被逼為娼相似的一生。故事後被改編為同名電影,由斯琴高娃和宋丹丹主演,該片獲得了第41屆沙萊諾國際電影節意大利銀質獎。老舍用他散文詩般的結構和語言,把舊時代女人的悲劇譜寫成一曲曲哀怨的樂章。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在貧窮和飢餓面前,人性扭曲,連親情也被湮滅

紀伯倫說:人的嘴唇所能發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親,最美好的呼喚,就是"媽媽"。

叫一聲“媽媽”,星星都亮了。對於書中父親早逝的女主角”我”——韓月容來說,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就是她漆黑夜中全部的光華,雖然微弱,也極盡清冷,但仍然可以穿透烏雲。

不過紀伯倫也說過: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裡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我是烈火,我也是枯枝,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

韓月容母親的另一面就是這樣一把火,一旦燃起,就會蔓延和吞噬周遭。

為了供養女兒上學,月容母親曾整天幫人漿洗臭烘烘的衣物,沒完沒了地勞作,但依然難以維持果腹的三餐。後來,她又經歷了改嫁和被遺棄的慘痛過程,最終不得不淪為暗娼。母愛的隱秘與偉大發酵到了頂峰,但也迅疾飛轉直下。

母親看著漸漸長大,出落得越來越動人的月容,內心有了私心與變化,她拋給女兒兩條路:一條是接替母親的皮肉生意,用它來反哺母親。一條是兩人就此別過,母親再嫁,月容自生自滅。

月容選擇了第二條路,與其說那是她的自由選擇,不如說她是被母親直接拋棄了。

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著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孃兒倆各走各的。

在事後一想,我們孃兒倆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

為了活下去,為了那張嘴,人的心理受到極端扭曲,親情被湮沒了。你能責怪月容母親無情嗎,她也曾努力過,她也曾走遍路千條,最後發現留給女人的只有一條:依附男人,依附一個或者一群男人。如果在這條路上,有人擋道,哪怕是親生女兒,也得清除路障。

不只母親是這樣,月容也有她的冷漠與自私。她曾在一段相對安穩的時光裡遇見過正在賣饅頭的媽媽,但是卻背身而過,沒有相認。

在貧窮和飢餓面前,人性的弱點被激發和放大,要麼獨自逃跑,要麼犧牲別人,是人們兩難的境遇。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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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權為尊的社會里,女人唯一的道路是依附男人,依附一個或者一群

被母親拋棄後的韓月容遇到了一位善良的胖校長,為她提供了安身之所。然而好景不長,校長調遷,她再次走投無路。月容試過獨自找工作,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就在她最艱難的時刻,胖校長的侄子出現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她掉進了他的溫柔陷阱裡。她戀愛了,把童貞也一併交付,終於得以解決溫飽。

哪知,這個男人早已娶妻生子,男人的老婆還找上門來。月容離開了這個唯一的庇佑之地,帶著對愛情和男人的徹底失望。

原來那個男人和妻子是自由戀愛,他也曾對她信誓旦旦。原來月容只是他的一個玩物,丟失後,他很快又尋覓到了下一個。原來在那個舊時代,女人即使結了婚,也一樣無法擺脫不安的命運,如一葉浮萍,隨波逐浪,永遠在追尋那個可以依附的落腳點。

月容意識到:依附一個男人,終究是不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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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以男權為核心的社會里,女人們帶著道德的枷鎖“從一而終”,一輩子對男人低眉順眼,俯首貼耳,像小狗一樣乞憐。男人們高興了,就賞你。不悅了,隨時都有可能拂袖而去。忠誠與專一是女人的義務,之於男人並不存在。

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

月容母親的經歷也向她印證了這一點,母親曾兩次改嫁,結果兩次失興而歸。她的一生就是在依附一個男人和一群男人之間遊走,每每她決絕地靠近一個男人,卻又帶著塵土與眼淚歸來,再放逐到一群男人之中。

她的命運昭示著月容:無論通過結婚把自己交付給一個男人,還是淪為暗娼“賣給“多個男人,結局是一樣的。

對愛情的失望,對男人的不確定感,母親宿命般的人生循環,以及找工作的連連碰壁,把韓月容朝著依附多個男人的道路上猛推。她滑了下去,再也無法回頭。

月容說: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這是千千萬萬為奴隸女人的宿命。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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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自恃,把美貌當資本,消極的人生態度是悲劇命運的催化劑

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

韓月容終究還是走上了以色相事人,依附多個男人的道路,她變成了那個她曾經鄙夷厭惡的“媽媽”。

她踏上這條道路,除了境遇和家庭的因素外,消極的人生態度也是罪魁禍首。她的虛榮、孤傲以及自恃美貌等一些性格特徵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她的選擇,是她悲劇命運的催化劑。

她的性格缺陷至少曾在兩個重要時刻把她推向更艱難的境地,一個是當胖校長告知她,新來的校長可能不會准許她繼續在學校住下去時,她沒有去爭取,在可能遭遇驅趕之前就自發搬走了。一個是當她被情人的妻子找上門來時,她再次灰溜溜地不辭而別。

如果不是因為強烈的自尊心作祟,她很有可能在新校長那裡繼續獲得容身之地;如果不是因為清高,她還可以從情人那裡獲取部分補償物資再離開。但是沒有如果,她的驕傲不允許她那麼做。而她自恃美貌的心理進一步加劇了她的墮落。

他們的眼像狗似地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美貌是她最後的珍藏,她一直明白,它就在那裡,它經常誘惑著她來開啟,來釋放,在生命中每一個餓著肚子的時刻。

如果不是手握著這份籌碼,她的命運可能是不一樣的,但是誰又能保證她定能逃脫這生活的樊籬,而不變成下一個駱駝祥子——

辛勞一生,一次又一次被命運戲弄,迴歸到苦難生活的原點,一無所獲,直至再也無法鼓起生活的勇氣,墮落為“城市垃圾”。這一切我們未置可否,而她終究是開啟了自己。

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我們多少會哀嘆她輕易地放棄了自己,但之於韓月容,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別樣的“自立”,不依靠母親,不依賴任何人,自己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她需要靠自己實實在在地掙。

她固然有自己的侷限和性格缺陷,但就像她說的“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這是社會的罪與惡,是時代的悲劇。

《月牙兒》:韓月容——窮途末路的舊時代暗娼,老舍的初戀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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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盪的社會大背景是苦難的根源與癥結

《月牙兒》創作於上個世紀30年代,正值戰事紛飛,時局一片混亂的動盪歲月。外有帝國主義入侵,內有經濟困境,工商業大量倒閉,失業讓城市貧民在溫飽線上備受煎熬。

為了填飽肚子,男人固然可以靠出賣勞動力,但也是僧多粥少,留給底層勞動人民的的工作只有髒、累、差,而留給女人的更是少之又少,女人靠出賣勞動力幾乎不能獨立養活自己。

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

在貧窮和飢餓面前,求生的本能驅趕著人們變著法子活著,在法律和道德邊緣遊走,女性被迫走上“賣身”的道路也並不罕見。就像法國作家巴爾扎克在他的《驢皮記》中寫的:在貧困籠罩著的地方,就談不上貞操和罪行,也談不上道德和智慧了。

韓月容母女成為暗娼究其根本原因是社會大背景使然,是貧窮和飢餓剝奪了她們享有正常生活的權利。

而沒有多少人比老舍更深諳這個社會的苦難了,因為他也曾是勞苦大眾當中的一員。老舍自幼喪父,靠母親一己之力拉扯才有口飯吃,又在恩人劉壽綿的救濟下,磕磕絆絆完成學業。他愛上恩人的女兒劉小姐,不料劉家家道中落,恩人出家為僧,最後劉小姐也被迫走上賣身的道路,受盡蹂躪與折磨,在一次墮胎中死去。

《月牙兒》中淪落風塵的韓月容母女,現實中老舍的母親與初戀,她們的故事相互映射。作者內心對這個黑暗舊社會的憤懣與無奈綴滿字裡行間,也因此鑄就了《月牙兒》沉鬱、悽清的基調。

可能是因為早期的這些經歷太過沉重,老舍的很多作品都有一種強烈的生命隱痛感,充滿宿命、輪迴的意味。他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自己對人性、對婚姻家庭的拷問與反思,鞭笞了那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制度。

月牙兒是生活的希望,也是女子命運的寫照。它高懸天上,卻只能亮那麼一會,因為黑暗是無垠的,在旭日徹底升起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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