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历史这辆火车的速度看似快了不少,最初的行进并不顺畅,她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历经九曲十八弯后,又爬坡过坎、穿山越岭,终于驶入了片相对平缓的开阔地,人们为这儿取了个站名——民国。

早在清朝就上了车的乘客们,此时就像东北人来到了海口。脚一踏上美兰机场的地面,便前呼后拥急匆匆奔进更衣室,将一身棉袄、皮袍、秋裤褪去,换上另一身神清气爽的夏服。

日后为齐白石编写年谱的胡适,此时还是一翩翩少年,他刚考取庚子赔款的官费留学生,正与他的同学——日后的“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胡适选读了农科。由他们所引领的新文化运动还要再等几年才会到来。

在这段中国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发生急遽变革的时期,齐白石的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湘潭和长沙,然而前文所提到的齐白石的老师和朋友们,却都经历了一段过山车般的旅途。

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插图:齐白石《有竹人家》尺寸 105×26.5cm

从政治和思想倾向上看,他们最终分属为保守派、改良派和革命派几大阵营。在日后那场摧枯拉朽的新文化运动的酝酿期中,保守与革命的纠缠、冲撞便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史、思想史的主旋律。

以下,我将用几篇文章详细介绍齐白石在“衰年变法”酝酿期中,他人生中几位“贵人”社会身份所发生的变换,以及他们对齐白石艺术创作有哪些影响。

这几位早期所遇的“贵人”中,王闿运、樊樊山、夏寿田等人成了保守、陈腐的旧思想代言人,而“王门大弟子”杨度,则有些像华山派中那位不安分的令狐冲。

壹:回顾下齐白石的五出五归

1911年3月27日,同盟会在广州发动黄花岗起义。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宣布中华民国成立。

在这新旧社会交替之际,我们的主人公齐白石已年近半百,正在家乡湘潭过着山居的清闲日子。

这段日子始于三年前。1909年9月,47岁的齐白石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旅程。这场远游始于上一年秋,他的行程从湖南开始,经过广州-钦州-香港-上海-苏州-南京,画了一个圈后,终于再回湘潭。这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圆圈,为他中年时期“五出五归”的游历画上了句号。

齐白石所谓的“五出五归”最早始于1902年(壬寅年),前文已经描述过他当时受到郭葆生和夏寿田邀请赴西安,为夏寿田小妾姚无双教画,期间认识了樊樊山,继而至北京后与杨度相见,在这“一出一归”结束之际,正值京城那场空前绝后的“经济特科会试”期间,他的朋友杨度受到了命运嘲弄,做了“八日榜眼”。

自“一出一归”后,齐白石又于1904年(甲辰年)游江西南昌与庐山,是年回湖南,为其“二出二归”;1905年(乙巳年)他从湖南到桂林,游览广西山水,又于1906年(丙午年)从广西到广东,然后返回湖南,这是其“三出三归”

三归之后,齐白石有了些经济基础,从此前的“借山”到了“买山”,他用教画和卖画、刻印所得,在湘潭茶恩寺镇茹家冲余霞峰麓脚下购置的一处家产,包括有一所旧房子和二十亩水田。他将旧房翻新,当年农历十一月二十日移居新屋,取名“寄萍堂”,“寄萍堂”三字王闿运题写,寓意“世事如寄,人生如萍”;

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王闿运题写的“寄萍堂”

1907年(丁未年),齐白石春游广东,后到达广东梧州,转轮船,从海路到达钦州,然后随郭葆生到肇庆,并且随郭的兵备道巡逻部队到达东兴,从东兴过北仑河,到越南芒街,此后于冬天返回湖南。这次“四出四归”,算是齐白石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跨出国门,南方的荔枝、野芭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在越南时,他看见过一处密集数百株野芭蕉林,“映得漫天都成碧色”,晚年是他还对这一视觉印象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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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芭蕉书屋图之一

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齐白石:芭蕉书屋图之二

四归之后,便是前文交代过的最后一次远游,直到1909年(己酉年)九月结束。

对于上述这段“五出五归”,齐白石日后所作的一篇《自叙》文中总结道:“壬寅年,吾年四十,始远游。至己酉,五出五归,身行半天下。”

贰 身行半天下的收获

若是要粗略总结齐白石“身行半天下”的收获,我们有必要再重温一下他首次出远门之前,在西安的郭葆生(郭人漳)为劝他西行所写的信,在信中郭葆生谈到:“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

的确,齐白石由此开始的中年时期五出五归,不仅让他的刻印、画名逐渐传播开了,更重要的是,他通过游历开拓了眼界,将各地山川收之笔底,创作不少佳作。

为齐白石诗、书、印、画几方面艺术创作提供养分的不仅仅是关中、岭南、海上、北国这些地方的真山真水、风土人情,同时也包括他在游历过程中,从夏寿田、郭葆生、樊樊山等传统文人圈子中所亲眼目睹的诸多名家真迹。

也就是说,他在这段时间有三种自我学习的方式:一是跟师友学、二是跟古人学、三是跟造化学

在学造化方面,他并非一味再现自然,而是总结出自己的一些心得“山水画要无人所想得到处,故章法位置总要灵气往来,非前清名人苦心造作。山水笔要巧拙互用,巧则灵变,拙则浑古,合乎天趣。”(见1919年《老萍诗草》)

在学古人方面,早在西安时,他就有机会浏览樊樊山浩大的藏书、字画、碑帖,这促使他的绘画主题和风格从工细的仕女、花鸟转向了更为写意的文人绘画;在其“三出三归”时,他在时任广东巡防营统领郭葆生家驻留几个月,除了为葆生的小妾教授画画外,也为郭葆生代笔、捉刀。此间齐白石将郭葆生所收罗的八大山人、徐渭、金农等等名家真迹,都临摹了一遍,得益不浅。

据齐白石自述,1908年他赴广州卖画时,当时的广东等地流行的是“清初四王”一派的传统风格。“四王”是指清初以王时敏为首的四位著名山水画家,其他三位分别是王鉴、王原祁和王翚。四王几乎统领了清初的整个画坛,成为一种庞大的画坛势力。以至于陈师曾在总结清朝绘画时认为,四王之后无画派。

在明末清初之际,汉族学者们受到清朝统治者的思想钳制,将精力投入对历史和经典的研究,用更为隐蔽的方式探讨明朝覆灭原因,试图继承与维护汉族的文化优势。因此、音韵学,金石学和考据学成为学者关注的主要领域。

与文学、思想史相对应,在画坛的主流便是“四王”。“四王”中,尤其是王时敏的孙子王原祁(1642年─1715年),曾在康熙年间供奉内廷,为康熙皇帝“掌眼”,还与他人合编《佩文斋书画谱》,直接影响了皇帝的审美观,其画风也得到统治集团的认可和提倡。因此,四王一直被视作“正宗”。四王的艺术成就体现对前代画坛的系统整理、模仿,他们尊古、复古、仿古,但也被人诟病为泥古,缺乏创新能力。

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齐白石闲章:犹有梅花是故人

齐白石在游历广东时潜心临摹的徐渭、八大山人(朱耷)、金农(扬州八怪之一)等人,都是极具个性的艺术家,他们并不囿于传统、保守的“四王”一派,用自己独特的个体经验,构建一个自由的、不回避现实矛盾的艺术世界。比如说八大山人,他的画作中就常流露出一种孤独、孤危的意识,将个体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类与宇宙关系的哲学、宗教思考层面。

在学师友方面,他跟随王闿运、夏寿田、樊樊山等晚清文人学习诗文,同时也从近世、同代人中吸取营养。

老夫看惯桂林山——辛亥前后的齐白石:五出五归及三项自我修炼

八大山人 溪山无尽图 27×32.5cm 长尾甲家族旧藏

对比齐白石在“五出五归”之前,以工笔为主。其创作题材除了模仿仕女人物外,更有一部分是乡间常见的纺织娘、蚱蜢、蝗虫一类,这是他长期坚持观察、写生的结果。而在他远游之后,画风逐渐变得开放,走上了用大写意画花鸟的路子,这些风格有些接近当时的吴昌硕(尽管他与吴昌硕的见面还要再等上数年)。

此后,齐白石的画法更多地沿着雅俗共赏的吴昌硕路子,而吴也正是陈师曾的老师之一。齐白石甚至认为自己原为吴昌硕门下走狗,曾写诗云: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这首诗从一个侧面表露了齐白石心中的画学老师,他们分别是:徐渭、八大和吴昌硕。

本文为《齐白石“衰年变法”之谜》系列文章,未完待续。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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