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詩話•卷六》選讀2


《隨園詩話•卷六》選讀2

四十一

高文端公第七公子,字雨亭,從京師寄小照索題:畫美少年,著縑單衣,坐松石上。餘題就寄去,而公子死矣。其弟廣德搜其遺稿,屬餘為序。錄其《七夕》一首,雲:“女伴穿針乞巧時,半彎新月動相思。天邊星宿人間客,一樣明朝有別離。”詠《柳》雲:“柳色連溪碧,依依傍玉臺。門前無知己,青眼為誰開?”又:“懷人隨夢去,隔世帶愁來。”皆不似富貴人語。

四十二

有某以詩見示,題皆“雁字”、“夾竹桃”之類。餘謂之曰:“尊作體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後有葵菹螈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廈,而後有曲室密廬之備。似此種題,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終不可開卷便見。韓昌黎與東野聯句,古奧可喜。李漢編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

四十三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豔。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四十四

甬東顧鑑沙,讀書伴梅草堂,夢一嚴裝女子來見,曰:“妾月府侍書女,與生有緣。今奉敕賚書南海,生當偕行。”顧驚醒,不解所謂。後作官廣東,於市上買得葉小鸞小照,宛如夢中人,為畫《橫影圖》索題。錢相人方伯有句雲:“怪他才解吟詩句,便是江城笛裡聲。”餘按:小鸞粵人,笄年入道,受戒於月朗大師。佛法;受戒者,必先自陳平生過惡,方許懺悔。師問:“犯淫否?”曰:“徵歌愛唱《求凰曲》,展畫羞看《出浴圖》。”“犯口過否?”曰:“生怕泥汙嗤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犯殺否?”曰:“曾呼小玉除花蝨,偶掛輕紈壞蝶衣。”

四十五

餘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餘隻愛朱亦接《春晚書懷》雲:“春當三月原如客,人過中年欲近僧。”沈菊人一聯雲:“雙雀露濃移別樹,孤螢風靜引歸人。”福建女子林氏《賀黃莘田重赴鹿鳴》雲:“丹桂花開六十秋,振衣人到廣寒遊。嫦娥細認曾相識,前度人來竟白頭。”

四十六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於外者,可以驚四筵,不可以適獨坐。”斯言也,餘頗非之。文章非比陰德,不求人知。景星慶雲,明珠美玉,誰不一見即知寶貴哉?吟蛩唧唧,囈語愔愔,彼雖自鳴得意,豈足傳之不朽?得之雖苦,出之須甘;出人意外者,仍須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況四座之驚,有知音,有不知音;獨坐之適,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論。

四十七

司空表聖論詩,貴得味外味。餘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鄉黨》雲:“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能詩者,其勿為三日後之祭肉乎!

四十八

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語。餘以為: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竟有明窗淨几,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後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暴富兒自誇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械窬於大門,設尊罍於臥寢:徒招人笑。吳西林雲:“詩以意為主,以辭采為奴婢。苟無意思作主,則主弱奴強;雖僮指幹人,喚之不動。古人所謂詩言志,情生文,文生韻: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好疊韻,是因韻而生文;好和韻,是因文而生情。兒童鬥草,雖多亦奚以為!”

四十九

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棄捨。“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響: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鬥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遊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佈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為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儒,坐華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J

五十

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餘《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只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餘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五十一

王夢樓雲:“詞章之學,見之易盡,搜之無窮。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遁而窮經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詞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於決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長,孜孜不及,焉有餘功,旁求考據乎?”予以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縱一橫而已。鄭、馬主縱,崔、蔡主橫,斷難兼得。餘嘗考古官制,撿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或問;“兩家孰優?”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後有書;有書而後有考據。著述始於三代‘六經’,考據始於漢、唐註疏。考其先後,知所優劣矣。著作如水,自為江海;考據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謂聖’,詞章是也;‘述者之謂明’,考據是也。”

五十二

餘任江寧時,送尹文端公移督廣州,雲:“天上本無常照月,人間還有再來春。”未五年,果仍督江南。

五十三

元相稱韓舍人詩:“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韓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語橫空,而元相以此二聯稱之。此中消息,非深於詩者不知。

五十四

懷古詩,乃一時興會所觸,不比山經、地誌,以詳核為佳。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蒐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處。因告之曰:“古人懷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詠懷古蹟》;一首武侯,一首昭君,兩不相羼也。劉夢得《金陵懷古》,只詠王涪樓船一事,而後四句,全是空描。當時白太傅謂其‘已探驪珠,所餘鱗甲無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豈王溶一事?而劉公胸中,豈止曉此一典耶?”

五十五

松江有徐媛者,十峰先生之女。黃石牧太史述其《續繡餘集》一絕雲:“仰視天無星,俯視月如霜。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長。”其母張夫人能詩,所云《續繡餘》者,以母夫人先有此集名也。

五十六

黃石牧太史未遇時,館於青浦盛氏。範笏溪先生訪之,為閽人所阻,懊惱而返。華亭至青浦,已百里矣。黃知之,深不自安。贈詩云:“高鴻渺渺過無跡,凡鳥匆匆去未題。妒殺綠楊絲萬縷,曾牽範舸在長堤。”後海寧陳文簡公延石牧於家,範所薦也。範於黃為先輩。範卒後,黃為序其《四香樓詩集》,而述其在葉忠節公席上《贈欠山》詩云:“有客夜歸迷舊路,隔村樹黑遠疑山。”

五十七

餘幼時家貧,除“四書”、“五經”外,不知詩為何物。一日,業師外出,其友張自南先生攜書一冊,到館求售,留札致師雲:“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見之,語先慈曰:“張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詞哀如此,急宜與之。留其詩可,不留其詩亦可。”予年九歲,偶閱之,如獲珍寶:始《古詩十九首》,終於盛唐。伺業師他出,及歲終解館時,便吟詠而摹仿之。嗚呼!此餘學詩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五十八

阮亭尚書自言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此五戒,與余天性若有暗合。

五十九

甲辰秋,餘在廣州,有傳蔣苕生物故者。未幾,接苕生手書,方知訛傳。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獻喬明府。李喜,《口號》一絕雲:“狂生有待兩公裁,未便先期一嶽摧。豈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李心折袁、蔣兩家詩,與趙雲松同癖。

六十

餘在桂林,淑蘭女弟子偶過隨園,題壁見懷雲:“為訪桃源偶駐車,仙云何處落天涯?喜看幾筆簪花字,猶領春風護絳紗。”“幾度蒙招未得過,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關學得嵇康懶,半為風多半病多。”

六十一

戊辰秋,餘宰江寧,將乞病歸;適長沙陶士橫方伯調任福建;路過金陵,謂餘曰:“子現題升高郵州,憲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於賢者也。”餘雖未從其言,而至今感其意。甲辰在廣州,遇方伯之孫,誦乃祖《買書歌》曰:“十錢買書書半殘,十錢買酒酒可餐。我言舍酒僮曰‘否’,咿唔萬卷不療飢。斟酌一杯酒適口,我感僮言意良厚。酒到醒時愁復來,書堪咀處味逾久。淳于豪飲能一石,子建雄才得八斗。二事我俱遜古人,不如把書聊當酒。雖然一編殘字半蠹魚,區區蠡測我真愚!秦灰而後無完書。”

六十二

同年李湖,字又川,巡撫廣東,以清嚴為政。輿人歌雲:“廣東真樂土,來了李巡撫。”聖眷甚隆,而積勞成疾。薨時,香亭往送入殮,見公面目手足作黃金色,光耀照人,亦一奇也!巡撫貴州,《入境口號》雲:“雙旌遙指貴陽城,紫蓋紅旗夾道迎。自愧書生當重任,不知何以報昇平。”

六十三

周櫟園論詩云:“學古人者:只可與之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現形。”至哉言乎!

六十四

乙丑,餘宰江寧。有張漱石名堅者,持故人陳長卿札,求見,贈雲:“他年霖雨知何處?記取煙波有釣徒。”後歲丙子,同楊洪序來隨園,年七十餘,喜所居不遠,月下時時過從。別三十年,杳無音耗。丙午二月,過洪武街,遇老人,乃其子也;方知先生八十三歲,委化陝中。為黯然者久之。次日,其子抱先生全集,屬為點定。《偶成》雲:“細雨瀟瀟欲曉天,半床花影伴書眠。朦朧正作思鄉夢,隔院棋聲落枕邊。”鄂文端公為蘇藩司,選《南邦黎獻集》,擢君第三。

六十五

苕生攜婦遊攝山,餘寄詩調之。苕生答雲:“樵夫汲婦互穿雲,老佛低眉苦不分。客路偶然攜眷屬,遊蹤未必感星文。漫勞史筆傳佳語,卻被山靈識細君。誰與洪崖描小影?鹿皮冠伴水田裙。”

六十六

餘得紹興十八年《題名碑》,朱子乃五甲進士也。王葑亭中翰戲題雲:“若使當時無五甲,先生也合落孫山。”朱子小名沈郎,亦載碑中。

六十七

武將能詩,皆由天授。劉大刀名挺,本姓龔,湖廣人。其七世孫某來作江寧都司,誦其先人遺句雲:“剪髮接韁牽戰馬,拆袍抽線補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淚,灑上雲藍紙不知!”戚繼光亦有警句雲:“風塵已老塞門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鬢,明朝不是鏡中人!”

六十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為太常寺卿。餘鴻詞報罷後,袖詩走謁。公奇賞之。次日,即託其西席朱君佩蓮道意,欲以從女見妻。餘以聘定辭,公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見公《贈關廟瑞公上人》一律雲:“何因來古寺?冷落二年羈。性拙宜僧樸,身危仗佛慈。險夷無定象,夢幻有醒時。一笑成今別,前途最汝思。”紙尾註雲:“甲子冬,緣事來肇慶,羈棲二年。今丙寅夏,將之任山左,賦詩留別。”蓋公任廣西方伯時,待鞫到此所作;後巡撫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壽終。名綏祖,揚州人。

六十九

餘過永州,時值冬月,遠望禿樹上立數鷺鷥,疑是木蘭花開,方憶戴雪村先生“高湍散作低田雨,白烏棲為遠樹花”二句之妙。

七十

周元公雲:“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餘讀公詩云:“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然則元公之言信矣。

七十一

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句,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裡望蓬萊”,荊公改“雲裡”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雲:“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七十二

餘遊南嶽,往謁衡山令許公。其僕人張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許,見餘名紙,大喜,奔告諸幕府,以得見隨園叟為幸。既而許公招飲,命彬呈所作詩,有“湖邊芳草合,山外子規啼”、“遠岫碧雲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之句:果青衣中一異人也。性無他嗜,酷好吟詠:主人賞婚費,乃不聘妻,而盡以買書。

七十三

全祖望字謝山,以丙辰春闈先入詞館,故九月間不與鴻博之試。丁巳散館外用,謝山不樂,賦詩呈李穆堂侍郎雲:“生平坐笑陶彭澤,豈有牽絲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幾何待督郵來?”有乩,仙傳謝山為錢忠介公後身者,故有《舉子》詩云:“釋子語輪迴,聞之輒加嗔。有客妄附會,雲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於我乃前身。一笑妄應之,燕說謾云云。”按謝山年三十六,方娶滿洲學士春臺之女,逾年舉子。時忠介公後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賀。謝山驚曰:“何知之神耶?”芍亭曰:“夜來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揚言曰:‘謝山得子。’故來賀耳。”此事,朱心池為餘言之。餘悔在都見謝山時,不曾一問。

七十四

餘在粵,自東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東一人。”山西者,普寧令折君遇蘭,字霽山;山東者,岑溪令李君憲喬,字義堂。二人詩有風格,學有根柢,皆風塵中之麟鳳也。折君見贈五首,錄其二雲:“南國多芙蓉,北地饒冰雪。風土固自殊,氣類有差別。如何邂逅間,投契若符節?蘭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悅。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說。”“經年廢吟詠,對客類喑啞。豈無風人懷?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隻字精蒐羅,篋衍重包裹。敬宗詎不聰?能知世有我。自慚苦窳姿,一顧成碩果。於我雖無加,益以成公大。誰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李君於餘起行時,道送不及,到泉州後寄詩云:“岸邊雙樹林,來對兀沉沉。掛席去已遠,別醪空自斟。煙寒過客少,江色暮樓深。誰識此時際,寥寥千載心?”《湘上》雲:“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皆高淡可喜。

七十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號蓉塘,四川詩人,時來見訪。錄其《雪後寄施南田》雲:“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處,清影兩蕭然。忽發山陰興,思乘訪戴船。風濤夜未息,目斷小姑前。”他如:“遠夢搖孤榜,殘星落酒旗。”“野鷗時避槳,旅雁自為群。”李松圃郎中稱其詩有奇氣。信然。

七十六

金陵閨秀陳淑蘭,受業隨園,繡詩見贈雲:“儂作門生真有幸,碧桃種向彩雲邊。”張秋崖孝廉見而和雲:“書生未列扶風帳,慚愧佳人賦彩雲。”秋崖詩筆清雅,《鄴城九日》句雲:“楓葉落殘孤閣雨,菊花開盡故鄉心。”

七十七

明鄭少谷詩學少陵,友林貞恆譏之曰:“時非天寶,官非拾遺,徒託於悲哀激越之音,可謂無病而呻矣屍學杜者不可不知。

七十八

康熙間,杭州林邦基妻曾如蘭能詩。邦基死,招之相從。曾矢之曰:“有如皎日。”後立其兄子光節,葬畢舅姑,吞金而亡。吟詩曰:“鏡裡菱花冷,三年淚未乾。已終姑舅老,復咽雪霜寒。我自歸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盤桓。”一時和者數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錢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駢語慰留之,竟不從而死。可謂從容之至矣!

七十九

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亦猶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統自居,謂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無一人知道者。吾誰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謂唐以後無詩,即宋儒習氣語。倘有好事者,學其附會,則宋、元、明三朝,亦何嘗無初、盛、中、晚之可分乎?節外生枝,頃刻一波又起。《莊子》曰:“辨生於末學。”此之謂也。

八十

餘引泉過水西亭,作五律,起句雲:“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隔數年,改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戶流。”孔南溪方伯見曰:“求工反拙,以實易虛,大不如原本矣!”餘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憶四十年來,將詩改好者固多,改壞者定復不少。

八十—

詩人用字,大概不拘字義。如上下之“下”,上聲也;禮賢下士之“下”,去聲也。杜詩:“廣文到官舍,繫馬堂階下。”又:“朝來少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是借上聲為去聲矣。王維:“公子為贏停四馬,執轡愈恭意愈下。”是借去聲為上聲矣。

八十二

時文之學,有害於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餘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於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餘曰:“是也。”郭甚喜,自誇眼力之高。後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餘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於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餘曰:“然則今之工於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今之時文之謂也。”

八十三

前朝番禺黎美周,少年玉貌,在揚州賦《黃牡丹》詩。某宗伯品為第一人,呼為“牡丹狀元花主人”。鄭超宗,故豪士也,用錦輿歌吹,擁“狀元”遊廿四橋。士女觀者如堵。還歸粵中,郊迎者千人。美周被錦袍,坐畫舫,選珠娘之麗者,排列兩行,如天女之擁神仙。相傳:有明三百年真狀元,無此貌,亦無此榮也。其詩十章,雖整齊華贍,亦無甚意思。惟“窺浴轉愁金照眼,割盟須記赭留衣”一聯,稍切“黃”字。後美周終不第,陳文忠薦以主事,監廣州軍,死明亡之難。《絕命詞》雲:“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復厭,心苦肉不甜。”一時將士為之隕涕。此外,尚有“蓮花榜眼”,其詩不傳。

八十四

廣西岑溪縣最小且僻,有諸生謝際昌者,送其邑宰李少鶴雲:“官貧歸棹易,民愛出城難。”此生可謂陽山之區冊矣。或《贈查聲山宮詹》雲:“地高投足險,恩重乞身難。”

八十五

甲戌春,餘與張司馬芸墅遊棲霞,見僧雛墨禪,才七歲。其時,山最幽僻,遊者絕稀,惟揚州商人構靜室數間,春秋一到而已。自尹文端公請聖駕巡幸,乃增榮益觀。方修葺時,餘屢從公遊,有“山似人才搜更出”之句。其時墨禪漸長成,花前燈下,時時以一聯相示。隨入京師。別十餘載,丁未秋相見於紫峰閣下,則年已三十九矣。追談往事,彼此愴然。誦其《盤山》詩云:“偶來浮石上,疑是泛滄浪。一鳥墮寒翠,千峰明夕陽。無人垂釣去,有約看雲忙。即此愜真賞,蕭然世慮忘。”其他如:“樹隨崖腳斷,山到寺門深。”“月白鳥疑晝,山空樹欲秋。”“樹偏饒曲折,僧不礙逢迎。”皆可愛也。相別又一年,遽示寂而去。

八十六

尹公三次迎鑾。幽居庵、紫峰閣諸奇峰,皆從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所用朱龍鑑、莊經畲、潘涵等州縣官,皆一時名士。又嫌攝山水少,故於寺門外開兩湖,題曰“彩虹”、“明鏡”。餘戲呈詩云:“尚書抱負何曾展?展盡經綸在此山。”

八十七

揚州四十年前,平山樓閣寥寥,溝水一泓而已。自高、盧兩榷使,費帑無算,浚池簣山,別開生面,而前次遊人,幾不相識矣!劉春池有句雲:“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八十八

山陰陶篁村得汪氏舊莊於葛嶺下,葺而新之,自雲:“詩不能寫者,付之於畫;畫不能寫者,付之於詩。”號曰泊鷗山莊。題雲;“高士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四詩甫成,忽奉有官檄,佔去養馬,如催租人敗興一般。

八十九

永州太守王蓬心,為麓臺司農之後,工詩畫。餘遊南嶽,過永州,與其子訪愚溪、鈷母潭諸處;夕歸,太守出小像索詩,而自畫《芝城話舊圖》見贈。題雲:“一別東吳思舊雨,重來南楚鬢添霜。談天猶是蘇玉局,縮地難逢費長房。江水悠悠不知遠,山風習習漸加涼。兩人情態都如昨,作畫吟詩愛夜長。”彼此落筆時,各挑燈倚幾。蓬心笑謂餘曰:“此夕光景,可似五十年前,同赴童子試耶?”記其書齋對聯雲:“豈易片言清積牘;還留一息理殘書。”

九十

沈子大先生,夢至一處:上坐二儒者,皆姓周;素不識面,笑向沈雲:“‘羲畫破天煩妹補’,君可對之。”沈沉吟良久,忽唐孫華太史從外來,曰:“我代對‘羿弓饒月待妻奔’,何如?”兩週為之拍手。唐字實君,沈之業師也。

九十一

陳古漁嘗為餘誦“馬過聞沙響,拖霜看雁飛”之句,餘甚愛之。後知是曲沃詩人秦紫峰明府所作。紫峰有句雲:“看花須看花盛時,盛時難再花亦知。”尤妙。紫峰與客觀方竹,客戲雲:“世有方竹無方人。”紫峰曰:“有。”問:“何人?”曰:“子貢。”問:“何以知之?”曰“《論語》雲:‘子貢方人。”’

九十二

吾鄉金長儒先生以時文名,世不知其能詩也。有人為述其《禹廟》雲:“授笈儼陪蒼水使,奉香猶剩白頭僧。”《晚步》雲:“打頭黃葉忽飄墜,知是隔林松鼠來。”

九十三

梅耦長詠《綠梅》雲:“聞說綠珠真絕世,我來偏見墜樓時。”歸安有五亭山人者,姓吳,名斯洺,詠《桐子》雲:“墮地綠珠人不見,至今但覺畫樓高。”二詩相似。又,《嘲牡丹》雲:“蝶使蜂媒齊用力,萬花叢裡看擒王。”可雲奇絕。

九十四

乾隆己未,餘乞假歸娶,諸公卿有送行詩冊,題簽者為吳江陸虔石先生。今五十餘年矣。甲辰,其子朗夫,巡撫湖南。餘從西粵過長沙,中丞款接甚殷,雲:“當初先人題簽時,我年才十七,侍旁磨墨。”餘感其意,到家寄詩謝之。不料詩未到,而中丞已亡。僅傳其《夢中自贈》雲:“能開衡嶽千重雲,只飲湘江一杯水。”至今楚人受德者,揮淚誦之。名曜,吳江人。

九十五

蘇州惠天牧先生,督學廣東,訓士子以實學;一時英俊,多在門牆。去後,人立生祠,如潮州之奉韓愈也。先生以《珠江竹枝詞》試士。何夢瑤賦雲:“看月誰人得月多,灣船齊唱浪花歌。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見賣花人過河。”公喜,延入幕中。此雍正年間事。後吾鄉杭堇浦太史掌教粵東,與何唱和。《嘲杭病起》雲:“門外久疏參學侶,簾前漸立犯齋人。”《詠史》雲:“趙宋若生燕太子,肯將金幣事仇人?”餘慕何君之名,到海南訪之,則已逝矣。

九十六

沈方舟《磁溪早發》雲:“北風獵獵水茫茫,多謝吳門鼓樞娘。鐵鹿長檣四千裡,送人夫婿早還鄉。”方問亭宮保未遇時,在漢上,亦有句雲:“寄語湘波連夜發,十年我是未歸人。”

九十七

英夢堂相公,與裘文達公,同在戶部,謂裘曰:“有句雲;‘官久真成強弩末,歸遲空望大刀頭。’君猜是何人之作。”裘以為放翁逸詩。已而知是桐城石曉堂,乃大驚歎。石屢欲訪餘,以官楚南路遠,時時託方綺亭明府寄聲道意。方誦其《舟行》雲:“擊汰過解洲,人在煙中語。中流一舟來,空漾數聲櫓。少婦善操舟,小兒能蕩槳。漁翁不捕魚,船頭坐補網。”曉堂,名文成。曉堂亡後,其子某抱遺集來,索餘作序,雲:“先人志也。”餘摘其佳句,五言如:“角聲沉暮雨,雁影起寒沙”;“水喧村碓急,雲墮寺門低。”七言如:“沙邊水退猶存跡,煙際帆遙似不行”;“買田陽羨宵宵夢,作客幷州處處家”;“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入店已非前度主,拂牆猶有舊題詩”;“僮嫌解橐尋詩稿,客忌登舟算水程”:皆妙。

九十八

張君五典,字敘百,秦中人,九世同居,蒙恩題獎。作宰上元時,時攏詩袖中,入山見訪,絕非今之從政者。《祁陽訪友》雲:“示病手揮群吏散,著書心喜好朋來。”《示安奴》雲:“孺人日課郎君讀,去就書聲認畫船。”孺人亡,乃悼之雲:“好我果能長入夢,把君竟可當長生。”安奴者,遣接家眷船也。

九十九

杭州方夫人芷齋,名芳佩,適汪又新太史。翁霽堂徵君,向餘誦其《西湖》佳句雲:“曉市花間搖短幟,夕陽柳外數歸舟。”“煙迷山失浮圖影,風緊帆歸盞飯僧。”皆有畫意。隨太史入都,《憶西湖》雲:“清涼世界水晶宮,亞字闌干面面風。今夜若教身作蝶,只應飛入藕花中。”《贈霽堂》雲:“四海長留知己感,一生惟有愛才忙。”有《在璞草堂集》,一時唱和者,許太夫人而外,杭堇浦之妹清之,嫁趙萬曝上舍,寡居守志,有句雲:“盡日支床深擁被,不知戶外幾峰青。”同一能詩女子,方榮貴而杭艱辛,何耶?

一百

王陽明集中雲:“正德庚辰八月,夢見郭璞,極言王導奸邪在王敦之上。故公詩責導雲:‘事成同享帝王貴,事敗仍為顧命臣。’璞亦有詩云:‘倘其為我一表揚,萬世萬世萬萬世。”’餘按此說,與蘇子瞻夢中人告以唐楊綰之好殺;陶貞曰《真誥》言晉太尉郗鑑之貪酷:皆與史冊相反。

一O一

《樂府解題》雲:“《毛詩》之‘兮’,《楚詞》之‘些’,曹操所不喜。”餘頗以操為知音。蓋詩有關詠歎者,不得不用虛字,以伸長其音。若直敘鋪陳,一用虛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終,無端忽插“兮”字,以致調軟氣松,全無音節。

一O二

劉霞裳之弟某,風貌遠不及其兄,而際遇甚奇。有揚州女子姓陳名素蓮者,與交好,抽簪勸學,臨別贈詩云:“深閨獨醒起常遲,愁上眉峰有鏡知。縱使天風能解意,萍蹤吹聚又何時?”

一O三

酒餚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於廚人。何也?以味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作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

一O四

杭州沈觀察世濤妻陳氏,名素安,字芝林。詠《賣花聲》雲:“房櫳寂寂閉春愁,未放雕樑燕出樓。應怪賣花人太早,一聲聲似促梳頭。”《水墨裙》雲:“百疊波紋縐墨痕,疏花細葉淡生春。窈娘病後腰肢減,鈿尺休量舊日身。”《病起》雲:“幾日無心課小娃,晴窗睡起自分茶。重簾不卷紗幃靜,落硯何來數點花?”

一O五

王梅坡妻張氏,能詩。幼子汝翰,初上學,嫌衣服不華。張訓以詩云:“簟食應知顏子樂,組袍誰笑仲由寒?”其他佳句,如:“花因寒重難舒蕊,人為愁多易斂眉。”生女美絕,年十三;時皇太后駕過見之,抱置膝上,賞藏香一枝。

一O六

鄧英堂秀才偕妻陳淑蘭,各畫蘭竹數枝,贈毛俟園廣文。毛謝以詩,曰:“閨中清課剪冰紈,夫寫篔簹婦寫蘭。料得圖中愛雙絕,水精簾下並肩看。”未幾,英堂無故自沉於水。越三月,淑蘭殉夫自縊。毛追憶詩中“雙絕”二字、“水精簾”三字,早成詩讖,嘆悔莫及。餘作《陳烈婦傳》,兼梓其詩。

一O七

四川崇寧縣蔡酣紫先生,好道術,與漢陽太守王某交好。王年九十餘,能馭空而行。言元時玉山堂主人顧阿瑛已成地仙,至今猶在青城山中。引蔡見之:綠鬢朱顏,不食不飲,談笑不異常人;說元末明初之事尤詳。王善畫古松,題雲:“煙墨一螺香一炷,寫出長松兩三樹。月明老鶴忽飛來,踏枝不著空歸去。”

一O八

有人詠《風箏美人》詩曰:“薄憐妾命風吹紙,瘦到腰肢骨是柴。”魯星村雲:“切則切矣,何窮薄乃爾!”因誦臺怡庵句雲:“紅線只今為近侍,飛瓊當日是前生。”是何等風華!

一O九

魯溫卿席上嫌酒不佳,調主人云:“詩近老成多帶辣,酒逢寒士不嫌酸。”俞又陶喜席上酒佳,謝主人云:“疏花似月將殘夜,好友如醇欲醉時。”

一百一十

餘屢娶姬人,無能詩者;惟蘇州陶姬有二首,雲:“新年無處不張燈,笙鼓元宵響沸騰。惟有學吟人愛靜,小樓坐看月高升。”“無心閒步到蕭齋,忽有春風拂面來。行過小橋池水活,梅花對我一枝開。”生女,嫁蔣氏。姬年三十而亡。

一百一十一

康熙間,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冠時。蔣繡谷先生為寫《簪花圖》小照。乾隆庚午,餘在蘇州,繡谷之孫漪園,以圖索題。見憶娘戴烏紗髻,著天青羅裙,眉目秀媚,以左手簪花而笑,為當時楊子鶴筆也。題者皆國初名士。萊陽姜垓雲:“十年前遇傾城色,猶是雲英未嫁身。今日相逢重問姓,尊前愁殺白頭人。”蘇州尤侗雲:“當場一曲《浣溪紗》,可是陳宮張麗華?恰勝狀元新及第,瓊林宴裡去簪花。”沈歸愚雲:“曾遇當年冰雪姿,輕塵短夢悵何之。卷中此日重相見,猶認春風舞《柘枝》。”“繡谷留春春可憐,傾城名士總寒煙。老夫莫怪襟懷惡,觸撥閒情五十年。”餘題數絕,有“國初諸老鍾情甚,袖角裙邊半姓名”之句,人皆莞然。按萊陽兩姜先生,以孤忠直節,名震海內;而詩之風情如此。聞憶娘與先生本舊相識,一別十年,尊前問姓,故詩中不覺情深一往雲。

一百一十二

前人《過虎丘》句雲:“妒他怒馬隨車客,出色花枝不避人。”陸湄君《過彭城》句雲:“休誇洛浦能投枕,不是天台懶看花。”一羨之,一厭之,兩人心事,易地則皆然。

一百一十三

“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素其位而行。”餘雅不喜解組人好說在官事蹟。錢璵沙方伯有句雲:“劇憐到處皆為客,生怕逢人尚說官。”餘讀之,距躍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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