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春節#蓬萊畫師之封魂畫卷

1


城郊臨近亂墳崗的山坡竹影婆娑,粗製濫造的燈籠掛了一路,從遠處瞧過去無端生出一身顫慄。


此處有匪患,枉死刀下的冤魂們不肯投身輪迴,放出林間的竊竊私語。人在其中每當有一滴冷汗滑落,都覺是經歷了一場生死之鬥。


而在竹林的更深處,有一盞精緻小巧的引路燈被人放在地上,燭光照亮青年消瘦的側臉。他該是個形容風流的公子,只不過面色蒼白,只兩頰上各有一團病態的嫣紅,深陷的眼窩裡藏著灼灼的光。並不盛,卻也可燒絕心有牽掛的遊魂。


他手裡端著枝畫筆,墨色的筆端凝著絲暗紅,彷彿是蘸著血在塗畫,而落筆處竟隱隱有金光。畫師轉腕提筆,皺著眉將最後一滴血墨塗盡,一個眉目溫柔的女子便躍然紙上。他咳嗽一聲,長袖一掃便將新作卷好放進背後的竹筐裡,而後衝著眼前的孤墳深深一拜: “今日受夫人所託,在下不日便會將夫人心血交付給老爺。”


一縷青煙從墳頭嫋嫋升起,盤旋了片刻後收攏成極細的一道,飛快沒入畫師的筆中。


畫師又是一拜。


2


畫師曾在蓬萊學過些術法,有溝通陰陽之能,便藉著這法力行走在兩界,替那些仍眷戀塵世的亡者捎信,也為不能釋懷的生人託信。他自認價格公道,不過是取死靈三魂,生者記憶,算不得心黑。


他在亂墳崗裡兜轉一晚上,等到曦光撕開一線,才揹著中元節裡畫了滿筐的卷軸上路。


畫師青天白日之下秉燈而行,夜裡未曾顯露出的倪端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他拖著血跡,所經之處無不燒焦成炭。


“就算有魂魄與記憶加持,這具身體也用不了多久了啊。”他極緩地嘆出胸腔中的一口氣,他的腳尖剛點上竹葉,這片盎然生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慘敗下去。


小鎮的客棧來了位怪人。他穿件半舊不舊的長衫,手裡提著盞燈,揹著一竹筐畫卷踩進陽光裡,分明有副好樣貌卻愁眉苦臉,在看到掌櫃後慢吞吞的走過去: “冒昧問一句,亂墳崗裡的王氏可是你的髮妻?”


滿座譁然。


3


店小二擼起袖子就要將這個砸場子的人打出去。畫師被他推一個趔趄,仍緊盯著頭冒冷汗的掌櫃: “眼角有一小痣的王氏可是你髮妻?”


“哪兒來的瘋子在這裡胡說八道!”小二哥啐道 , “我家老闆娘昨日剛探親回來,這會兒正在後廚幫忙呢!”


湊在一起看熱鬧的客人們竊竊私語: “要說掌櫃夫人,我今早確實是碰面了的。”


“那你可曾瞧清她眼角有沒有一顆小痣?”


“這個倒是不曾留意的……除了她男人,誰會注意這些呢?”


畫師瘦弱,被店小二推搡出去後,只靜靜站在客棧門口。他靜靜打量著街上熙熙攘攘,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身形一閃,還不等盯著他的掌櫃眨眼就已經擠過人群,轉身消失在一條小巷。


掌櫃面沉如水,招手喊來店小二,附耳叮囑他半天后才籠著袖子,步伐沉重地往後廚走去。


4


畫師低頭看著席地而睡的乞兒,從竹筐裡翻出一軸畫卷在他天靈兩肩上各拍了一下: “醒醒,有故人攜念而來。”


乞兒猛地睜大眼睛,怔怔地注視畫卷,乾澀的嘴唇動了動沒能吐出一言半語,反而是無神的雙眼裡噙滿了淚,兇狠地砸到地上,沒有半點聲響。


他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那畫卷在眼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番模樣:衣衫襤褸,弓背乾瘦,摸人頭頂的掌心比世間任何東西都溫暖,是他相依為命的爺爺。


“如果我沒有……如果我沒有逃跑的話……”乞兒抱著畫卷,彷彿接住了老人枯槁的身體,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都怪我太膽小,才害你丟了命……你是不是也在怪我?我以為你不會原諒我的……原來你還願意來見我……”


5


展開了的畫卷裡是位鬢髮盡白的老人,正含笑著將手往旁邊一伸。畫師將灰袍一揚,攏起方寸天地來。畫卷中的亡魂這才敢出來,心疼地抱住乞兒,拍著他的後背嘆道: “我怎麼會怪你呢,我只是擔心你罷了。”


“那天遇到了殺人劫車的山匪。可憐的孩子一定受驚了吧。”老者幫乞兒擦乾淨眼淚,“只可惜啊,我沒辦法再陪你了,以後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畫師垂眼,在心裡默記時辰,三炷香的時間轉瞬即逝,人生中再深的羈絆原來也多爭不出些優待。老者即便不捨,也不得不從孫子的懷抱中抽離開來,衝畫師恭敬地一拜: “求求大人,讓他忘了我吧。”


“我不收多餘的價錢。”畫師輕聲說 , “走吧。”


老者無法,最後又摸了一下孫子的發頂,看到他紅著眼眶昏睡過去,才抹了把臉,旋身化成一縷白煙隱進畫師的筆中。


“大人,老小兒念著您的恩情,不得不多嘴提醒一句。那家客棧沒有藏著妖魔,卻有更髒汙的人心。”


他說完,終於完全被筆墨吸收。畫師未置一言,又看了眼乞兒後摸摸自己的筆,眼風輕掃將藏在角落裡店小二的身影收入眼中。


“死生莫負。”


長燈如游龍,盤桓在小鎮,守著一方安寧。


6


畫師再次踏進客棧是被人恭恭敬敬地請進去的,等店小二將門窗封好,掌櫃才從樓上下來,見到畫師直接跪在大廳中間。


“白日裡衝撞了大人,實在是小人的罪過。”掌櫃認認真真地行了個大禮,表情木然,嗓子像是被人掐著一般地只能發出尖細的一線,“小人眼拙,敢問您手中所持的可是搜魂燈?”


畫師:“粗製濫造的小玩意兒,自然比不得你的游龍陣厲害。閣下私拘生靈死魂,是不怕招來天譴嗎?”


掌櫃依舊長跪不起,詭異地笑了一聲:“天譴?這個字眼在大人嘴裡吐出來可真真諷刺。想當初您手接陰陽,袖掃五道,是何等的風光!怎麼,詐死逃生後倒是尊敬起規矩了?”


掌櫃兀自冷笑半晌,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團烏黑的霧氣從他的七竅流出,懸滯在半空中,緩緩變換出個人形來:“搜魂燈,封魂卷,一碗血墨斷陰陽。不知大人您可還曾記得自己當年的壯志雄心?如今卻藉著冷魄遊魂苟延殘喘,可不可笑?“


店裡的燈火驟滅,密不透風的房間裡湧起強勁氣流,黑霧高高在上的奚落畫師:“如今我就要完成你當初的夙願了,你不向我祝賀嗎?”


衣袖被捲起,露出畫師蒼白消瘦的身體,他燃著焰火的眼瞳一寸寸暗淡下去,微不可聞地嘆息道:“墨靈,你這不是在渡人,你不過是意難平。”


風刃狂笑,瞬間卷碎他的話語,裹著狂妄與怨恨向畫師兜頭襲來。


7


血肉翻飛之間,畫師閉上眼,深埋進心脈裡的過往一一甦醒過來,咆哮著震動不休。千百年前,他是仙家最得意的弟子,天資縱橫,前途無量,胸膛中理所應當地澎湃著救世濟民的抱負。可當他下山遊歷,目光所及餓殍遍野,本尖銳的少年心性被現世磨平,師父在他耳邊說著“君子知取捨”,他卻心想如果救不了一個人,那換來的太平天下又要給誰?


到底疏狂,他硬是憑藉著天賦習得遠古秘法,想要溝通陰陽,重還人間一個團圓的慰藉。只可惜此舉太過於驚世駭俗,引得各仙家群起而攻之,最後是他師父拼死護住他一脈心血,寄於封魂卷之上,才算是免於魂飛魄散。


而他苦心煉出的墨靈卻失散人間,再未尋聞蹤跡。


如今他半人半鬼,不再敢說通陰陽的大話,唯能以封魂畫師的身份行走世間,竭力去完成二三人心願。卻不想竟在途中發現有人在七月半大擺游龍陣,妄圖撞破陰陽秩序。因有自己這個前車之鑑,他不欲再見莽撞後輩犯險,沒成想幕後人竟是自己的墨靈。


“你是被我的魔障困住了嗎?”畫師向前走一步,瞬間又有一塊皮肉被割開,“當年我不懂變通,只認為自己所行為大善而枉顧師父勸阻,一意孤行之下鑄成大禍。天地秩序亙古莫逆,人死黃泉難扶起,縱使其中有天大的執念痴妄都不該退讓。天地無情,我以為是自己頓悟了。原來是那根反骨轉到了你身上,混上恨的血比毒液強不到哪裡去。墨靈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執著於死生?”


墨靈惡狠狠地大笑:“因為命不公!因為我不服!你敢不敢問問你背後那些亡魂可甘心離世?今天你去找的小叫花拋棄了養自己長大的爺爺逃命,你說他爺爺不怨?這個客棧掌櫃用自己髮妻換來山匪的手下留情,你說他妻子不恨?這天下有多少意難平,有多少事不公!我通通都要給他們個公道!”


似是被他的憤慨感染,竹筐裡的畫卷顫動起來,似掙扎般想逃脫畫師的控制。


8


畫師卻輕笑起來,臉頰上病態的嫣紅盡數褪下,此刻卻容光煥發:“公道?公道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求得的。當初的我沒這個資格去做,如今的你也是。”


墨靈憤然一甩風刃,看不見的刀刃就直逼畫師額間,一如這世間無端的災厄使人尋不到蹤跡,也就無從躲避。他見一擊將成,得意的笑聲還沒發出,便覺風刃似遇到屏障,未有一個擊中畫師:“你做了什麼!游龍陣……我的游龍陣怎麼被破壞了!”


畫師掏出畫筆,凌空揮毫,一個巨大的封印顯現出來:“乞丐也好,掌櫃夫人也罷,你附身在山匪身上,設計無數人死於非命,好收了他們的怨氣為己用,大擺游龍陣妄圖衝破陰陽。墨靈啊墨靈,你沾染到人氣了。”


他話裡似有憐憫:“人什麼時候才能將自負收斂起來,不再有把弄人心的傲慢呢?”


“並非人人都願為你所用,就算世道不公,人心不古,也總有那麼些更願意去看到善意的人存在。仇恨只會拖累魂魄,釋懷才能解脫。”


一軸畫卷終於掙開竹筐的束縛,飛落在昏迷過去的掌櫃身邊,緩緩打開,裡面是女子溫婉的眉眼。她從畫卷中躍出,抿嘴衝畫師一笑,而後抱住掌櫃化為一層金色屏障,保護他不受暴虐的墨靈波及。


“下有小,上有老,如果我們夫妻倆一個都活不下去,這個家就算真的完了。”


畫師恍然間又聽到王氏的喃喃自語:“他當然肯為我死,可我要他為了我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活到九十九。”


亡者對人世最深的眷戀是什麼呢?未能看到的繁華,未曾享受的安穩嗎? 其實不過是希望親人們能夠好好生活下去。


客棧的木門驟然被人推開,乞兒滿頭是汗,見到滿屋的黑氣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流著淚,哆哆嗦嗦的問畫師:“我聽爺爺的話把那些燈籠都推倒踩滅了,我爺爺,我爺爺能回來了嗎?”


他鼻青臉腫,衣服上還有幾個泥腳印,想必是拆陣時被居民以為是在搗蛋而打的。


最後一筆落下,血色的封印光芒大盛,眨眼間邊飛至墨靈跟前,不等他說什麼邊將他吸了進去。


“陰陽不會阻隔人情,死生不負。”


9


畫師走到癱坐在地上的乞兒身邊,猶豫了一下後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撫上他的發頂,在發覺到他身體僵硬後又收回來,低聲說:“你爺爺不會回來了,因為他未曾離開。”


他抬手合門,天邊又是一線微亮,無須有的仇恨都以被夜色埋葬,剩下的是陽光下的悲喜。


晨光晃眼,畫師在下一瞬間起落到遠處,他還有許多畫軸要交託到生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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