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回你班吧。”一个高个子孩子站起来，“都别胡说了，过分了。”老武感激地看了一眼解围的男生，就走出了教室。男生眼睛很小颧骨很高，但青春逼人。
武老师梦游般挪回自己的教室，手里依旧握着半截红粉笔。学生们睁大眼，惊奇地看着刚才还因讲题兴奋不已、如今却满脸汗水回来的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自动低下头做题，虽然心里嘀嘀咕咕。
一个学生从后面拿上来一个凳子，说：“老师，坐下讲吧。”老武冲着孩子笑了一下，说：“大家先做题，等会咱再讲。”那学生看看他的脸，寡白无血色，汗流满面。
他疲倦地坐了下来，眼睛扫过教室后面的黑板。“怎么了？老了吗？老了！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了。”透过右侧窗户，他看到对面办公楼上的铜质大字：“明理 笃学 厚德 载物”，在灯光月光下更显得明亮，简直光辉熠熠。这八字校训，从最初的泥巴墙面上，到白粉遮盖着的砖砌墙面上，再到大理石墙面上；从黑排笔描画的毛体，到红漆涂刷的楷体，一直到古朴端庄的铜质大字，他都亲历了过程。几种字体变换着，几十年就呼啦啦过去了。
脑子里不停回放刚才的场景，他试图梳理清思路：问题出在哪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错了还是学生错了？怎么出了这样的学生，还是个女生？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总是拿君子一日三省去衡量己与人。从小，他就喜欢做个教师。原因是抱作业时，看见被打成“右派”的老师，在一间土屋“宿舍”里，居然睡的是铺盖完整的“床”。他发誓一定要考上学，也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宿舍，有张属于自己的“床”。七八个亲人挤在一个土炕上的滋味不好受，而每个人身上的炕烟味羊粪味实在是难闻。中学毕业后，能在洋芋白菜都吃不饱的年月里如愿以偿考进师范，他以为这是老天给自己特别的恩赐。师范学习的两年，他不放过任何学校锻炼的机会，扎扎实实学习教育教学理论，刻苦训练普通话和粉笔字，希冀做个真正意义上的传道授业解惑者。“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他以此为终生的奋斗目标，尽管有人笑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也有人说他泥古不懂世事，但他暗暗下决心，自学上了专科，后来又拿上了本科证书。经过这么多年坚持，能身体力行践行着职业理想，他为此颇为自豪。眼看职业生涯将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真有些晚节不保的遗憾！
远处操场上，白日里的人造草坪，在月光下看起来朦胧如画，更像几何图案；红色跑道上的几个黑点，那是晚上继续训练的体育生；四周高大的丁香枝繁叶茂，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再远处，“力求成才，必求成人”，红漆勾勒的八个字在后操场墙面上依稀得见。多么美好的校园啊！
正想着，下课铃声响了。他拿起书本，准备回办公室。回去就要经过八班，他不想面对，便从反方向下楼。和往常一样，只要下课铃一响，校园里顿时沸腾起来，学生们从各个门里一涌而出，跑跳笑闹，特别是初中部的孩子。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动静相宜，严肃活泼，紧张有趣，青春朝气。“老师好！老师好！”一路点头回答，他慢慢走过花园，看着身边窜过互相追逐的小同学，看到各种矮化的道旁树和修剪成标点符号的草坪，不由地笑了。经过大大的问号时，他停顿了一下，有些悲凉——因为这个符号就像此时自己的心绪。
办公室里照例一片狼藉。一间教室改成的办公地点，满当当摆着十六张办公桌。每张桌上的书籍作业本堆积如小丘，加上各种试卷报纸，水杯笔筒，零碎物品，显得拥挤而杂乱。角落里，一棵高大的巴西木棕绳缠身，大片的绿叶葳蕤生姿，生机勃勃。他最爱这棵树不是树花不是花的盆栽植物，每天都要看看，像对待孩子一样精心照料。有时浇水松土有时擦拭叶片，监督人们不要把废弃的茶叶水过多倒进花盆。一次，还偷偷把捏碎的羊粪蛋埋进去施肥，惹得大家都笑他污染办公环境。
他点燃一根烟，怔怔坐着。小张走过来一伸手，小孩子样笑嘻嘻，给我五十！他一愣，没反应过来。人们大笑，看着他们。年轻的同事则指着墙面上“请勿抽烟，违者罚款”的警示语，一本正经地说，罚款！
他想笑一笑，和平常一样，边抽边狡辩边慢慢走到楼道里抽。可惜，今晚脚上拖着一个镣铐，他赶紧掐灭了烟头，“对不起，对不起。”小张一下子愣住了，红了脸，“武老师，我开玩笑呢。你别介意。”大家也觉得奇怪。
正好有人翻开手机，惊呼网上又在传播一个学生打老师的视频，人们呼啦啦挤作一堆看。
铃声很快又想起，一个温柔有力的声音，一如既往呼唤着校园里的人：亲爱的同学们，上课时间到了，请您赶快回到教室，准备上课。
同事们气愤不已，边议论边拿起书教案走向教室，喧闹的教学楼又迅速安静了下来。武老师站起来，蹒跚着走向教室。
走到门口他才发现，没有拿书和教案；手也没洗，红粉笔染得白衬衣袖口一片红。接下来讲什么呢？讲不了了。他低头进了门，这节课大家继续做题。不理解的地方先画下来，互相讨论一下，明天早上老师讲。
孩子们抬头望着他，关切地看着憔悴苍老的老师，慢慢走上讲台慢慢坐下来。
忽然，教室门被搡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大声问：“谁是武XX ？”老武站起来说：“我是。”那人伸出拳头，照着他脸就是一拳。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高丽君，70年代生于宁夏西海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飞天》《青年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散文诗》《罗马尼亚华人报》等发表。有文字被译为英文。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长篇小说《疼痛的课桌》。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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