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与店伙计章桂的恩怨

1937年11月,丰子恺一家10口,加上族弟平玉、店伙章桂,共12人,开始逃难。在丰子恺一家逃难的过程中,章桂出力甚巨,可以说,没有章桂一路上的辛苦护送、照顾,丰子恺一家无法平安顺利地从沦陷区逃到重庆。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丰子恺与章桂弄到如此紧张呢?

丰子恺在文章里说:“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但据章桂回忆,他加入逃难队伍并非自愿,而是丰子恺的邀请。他对章桂说:“我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希望你能协助照顾,跟我一起走。”章桂表示愿意,但希望征求父亲的意见。丰子恺让章桂回家把其父喊来,当面征求其意见。丰子恺对章桂父亲章占奎说:“我这一家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出远门,我怕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想带章桂跟我一起走。”章占奎听了丰子恺的要求,只搓手,点了一下头,不说话。丰子恺接着说:“我会像待自己儿子一样待他的。你放心好了。”章占奎又点了一下头,还是不说话。丰子恺继续说:“将来太平了,我们回来,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全全的儿子。”这回,章占奎开口了:“你带他走吧。”不过,后来抗战结束,丰子恺一家从重庆返回浙江却没有兑现诺言,把章桂还给他父亲。章桂和他父亲的这次告别即成永诀。

甚至到了1950年代后期,丰章两家还为此剪不断、理还乱。应该说在丰子恺一家逃难的过程中,章桂出力甚巨,可以说,没有章桂一路上的辛苦护送、照顾,丰子恺一家无法平安顺利地从沦陷区逃到重庆。这一过程中,章桂对于丰子恺一家真乃大恩大德,对于丰子恺的夫人甚至有救命之恩。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丰子恺与章桂弄到如此紧张呢?

文史 | 丰子恺与店伙计章桂的恩怨

(丰子恺)

1942年11月,经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陈之佛的推荐,丰子恺出任位于重庆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务主任一职。

当时,章桂在桂林工作。丰子恺邀请他一道去重庆艺专工作。陈之佛对章桂青眼有加,一开始就委以重任,让他担任后勤总管。丰子恺的教务主任是个虚职,他常常在家“办公”;而章桂的后勤总管则是实缺,大权在握,公务繁忙。当时丰子恺一家在刘家坟一带租房居住。房子矮小、简陋,光线不好,因为只有天窗。章桂就住在丰家。

一天晚上,章桂忙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丰家。天很晚了,丰子恺却没睡,坐在桌前看书。章桂收拾床铺,准备休息。丰子恺把他喊过去,说:“你不用住在这里了。”事发突然,章桂不知所措,像木桩子一样愣在那里。丰子恺又说话了:“你既然为陈之佛做事,就该睡到他家去,不要睡在这里。”(张振刚著:《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主人下了逐客令,章桂本能地拉开门栓,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丰子恺会下逐客令。在外面兜了一圈,章桂发现他无处可去。只得又厚着脸皮回到丰家。让他感动的是,门是虚掩的。这说明丰家并非真的要在半夜三更将他扫地出门。章桂凭直觉,认定是善良的一向关心自己的婶娘给自己留门的。

丰子恺为何突然对章桂下逐客令?因为年代久远,当事人已不在人世,想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恐怕太难了。但我们不妨根据当时的情形做一番推测。

按理,丰子恺向陈之佛举荐了章桂,那么,章桂为陈之佛做事不是顺理成章吗?而丰子恺为何要说“你既然为陈之佛做事,就该睡到他家去,不要睡在这里”这句伤感情的话呢?我想最大原因恐怕还是丰子恺心理失衡。你想,章桂原本是丰家的学徒,无文凭无身份,可如今在艺专他却深得校长的器重,所拿薪水居然和大画家丰子恺相差无几;另外,在艺专,丰子恺和章桂的地位几乎完全颠倒过来了。丰子恺挂名教务主任,却无实权,大部分时间在家赋闲;章桂的后勤总管工作却做得风生水起,是校长眼中的红人,也是校长倚重的左膀右臂。在心态失衡的情况下,丰子恺一时气愤,也就说出了不好听的话了。——当然,这只是推测。真实情况如何,还有待方家进一步研究。

按章桂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丰子恺和陈之佛之间有矛盾,这样一来,他工作越出色,丰子恺也就越不高兴了。

不过,后来,他还是默许了章桂继续留在丰家。

不久,丰子恺辞职做自由画家了。而章桂既是丰子恺举荐给校长的,丰子恺辞职,他也第一时间交出辞呈。

之后,教育部总务司曾请章桂去工作。章桂征求丰子恺意见,丰子恺考虑了一下,建议章桂不去,理由是教育部在青木关,离重庆太远,他不太放心。他还安慰章桂说:“我会设法替你找个工作。”

抗战胜利后,丰子恺一家决定出川回乡,临行前并未通知章桂。当年从浙江石门湾逃出来时,丰子恺亲口对章桂的父亲说会把他的儿子带回家乡。可这时的丰子恺完全忘了当初的承诺。

丰子恺女儿丰一吟则认为,章桂没有向丰子恺求援,如果求援,丰子恺也会帮助他的。这样的解释不能让人满意。这件事的重点,不是章桂有没有开口求援,而是丰子恺是否兑现了承诺。

章桂确曾萌生回家乡和老父团圆的想法,但当时的他已成了家有了好几个孩子,经济上捉襟见肘,无力筹措到足够的盘缠,只能在异乡挣扎着生活。滞留重庆的他,遭到命运无情的打击。

1957年,一纸文书,将其发配到某边远铜矿服苦役。妻子带着六个孩子靠他一个人服苦役的微薄津贴是难以过活的。在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下,章桂只得申请回浙江老家当农民。

然而,费尽周折,吃尽辛苦回到浙江老家后,章桂发现,自己一个劳动力无法养活妻子和孩子。妻子深度近视,无法做农活,章桂一人挣工分,却要养活全家八口人(两个大人,六个孩子),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得知章桂一家的困境后,很多熟识的朋友都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就连与章桂并不很熟的马一浮先生也通过自己的弟子给章桂汇款,献出一点爱心。可居住在上海的丰子恺,一个得章桂帮助最多的人,却按兵不动,从未给困境中的章桂捎去自己的一份心意。章桂一气之下给丰子恺写了封表示不满的信:

“你说‘团圆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我认为天对你不一定厚,那是我们很多人,包括平玉、丙潮、我,还有车汉亮等帮了你。没有我们帮你,你一家大小十余口人,能从石门湾千里迢迢到江西到湖南到四川到广西?我与你也算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如今我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连马先生都不忍心,援手相助了,你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么?

想当初,不是你亲口对我父亲说,保证带我一同回来的么?可你却违背诺言,一个人带了家眷回来了。我在重庆是举目无亲啊。我的父亲病危,阿姐写信让我回去。我先是答应端午回去,后来又答应中秋回去,可是我回不去啊。除了没钱,还没脸啊!

我父亲憋着一口气一直在等我,他要见他的儿子,这口气就不肯下来。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他绝望了。那年八月十七,他走了。他是含恨离开人世的。他一定非常痛恨我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忤逆儿子的。回乡以后,我借堂兄炳荣家的祭桌祭奠我的父亲,我泣不成声啊!

慈伯,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怨你,而是要告诉你我的难处。

慈伯,难道你真就这么忍得下这颗心么?”(张振刚著:《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章桂这封虽不乏怨气却也浸透泪水的求助信,似乎并未能打动他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慈伯”丰子恺。两周后,章桂收到丰家回函,落款是丰华瞻。这封回函虽不是丰子恺亲笔所写,但想必也会经他过目,内容也该是经他默许的。丰华瞻在回信中说:

“你既然当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一样,那么,他现在年纪大了,做子女的应该孝敬父母才对,你怎么可以埋怨他没有照顾你呢?你说你与父亲患难与共,你是谁?我父亲又是谁?你怎么可以与我父亲平起平坐?我父亲当你子侄看待,你理应孝敬长辈,你居然反而要长辈来帮你?现在你已成家立业,我们做子女的都很孝敬父母,你也应该孝敬二老才是。”(张振刚著:《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丰华瞻指责章桂没有像子女孝敬父母那样孝敬丰子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了。章桂护送丰家逃出沦陷区,抗战结束又无盘缠离川回乡,连老父亲临终都未能回家看上最后一眼。难道丰家对他的遭遇可以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而且,章桂一家已陷入绝境,缺衣少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拿什么孝敬子孙满堂日子滋润的丰子恺?再说,凭丰子恺的家产,给饥寒交迫的章桂一家寄去少许生活费,不就等于九牛身上拔一毛吗?

丰华瞻在信中还说,章桂连和他父亲丰子恺患难与共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章桂不能和丰子恺平起平坐。这就更没有道理了。须知,当初是丰子恺请章桂做他全家逃难的帮手的。

据丰子恺女儿丰一吟说,丰子恺本来是准备帮助章桂的。但后来章桂因为看了丰华瞻的信,气愤不过,写了封驳斥对方的信,丰子恺恼怒之下,决定不帮对方了:“我本来倒是想汇的,被他这样一骂,我就不汇了。”

“本来想汇”,为何不汇?既然不汇,对方还能不说几句表示不满的话吗?说了几句不满的话,你就有了不汇的借口?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丰子恺想不想帮章桂一家,问题的关键是他该不该帮这困境中的一家,考虑到章桂对丰家逃出沦陷区的巨大帮助,丰子恺没有任何理由对濒临绝境的章家袖手旁观。

1959年,十月十三日,丰子恺给在天津上学的幼子新枚写了这样一封信:

“昨天,××来信说:‘我悔改了。请原谅我。六个孩子每天挨饿。冬天近了。衣物没有着落。请看在孩子们面上借给我三十元。’宝姐说:‘给他十元。’但我想,没有那么容易。回信这样说:‘你有悔改之意,我一定原谅。但去年你敲诈,家里人都很气愤。尤其是华瞻两度写信给你这流氓,至今还在气愤。因此,如果你不向华瞻道歉,谁也不愿意到邮局去汇款。’如果他给华瞻写来了谢罪的信,我打算寄他十五元。……”(《丰子恺文集》第7册,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出版)

这封信提到的“××”,显然是指章桂。因为,章桂一家正是在1958年,也就是丰子恺所云的“去年”从重庆迁回老家当农民,那正是章桂一家濒临绝境的时候;另外,章桂有六个孩子,才有“六个孩子挨饿”之说;而我们也知道,给章桂回信的正是丰华瞻。时间,人物,求助之事,完全对得上。

丰子恺在给幼子的信中,说对方的求助是“敲诈”,并骂对方是“流氓”,如果这不是一时气话,那就是夸大其词了。我们前面已引用了章桂的那封信,措辞确实有点不客气,但远谈不上“敲诈”;而一个靠土里刨食养活病妻幼子的农民又岂能随便斥之为“流氓”。倘若对方真是“敲诈”,的确是“流氓”,长女丰陈宝为何主张援助10元,而丰子恺也申明只要对方向华瞻写信道歉,就资助15元?

丰子恺对章桂的冷漠与吝啬似乎是个特例,因为,在其他场合,对其他人,丰子恺往往乐于相助。

丰子恺1972年写了篇散文《五爹爹》,回忆了“五爹爹”贫穷而达观的一生。在这篇文章中,丰子恺并未提及他曾多年一直暗中资助这位老人。人们(包括五爹爹的后人)是从五爹爹临终前写给丰子恺的信中才知道丰子恺这一善举的:

子恺侄:当你接到此信时,我已和你永别了。谢谢你在我晚年给我的帮助,使我生活安定。我去了,你不必再寄钱来料理后事,因为我已在你历年寄我的钱中,积下办理后事的费用。再次谢谢你。愚叔云滨绝笔。

另外,在给幼子写了上述那封信后不久,一个素不相识的江西年轻人慕名拜访丰子恺,丰子恺不仅让他在家中住了两天,临走前还慷慨资助十元。

丰子恺如此厚此薄彼,忽而慷慨忽而吝啬,实在让人捉摸不透。由此,我们不由得想起毛姆说的那句话:“小气与大方,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是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中的。”

丰家抗战时期的逃难经过,原先,我们只能从丰子恺的记录中得知详情。但现在有了章桂的叙述,我们不仅对这次逃难有了更全面更丰富的认识,对丰子恺其人也有了多角度多层次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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