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想見你,我穿過疫區封鎖線

「真實故事」想見你,我穿過疫區封鎖線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武漢等地相繼封城,住在孝感的林琪接到七旬母親的病危通知書。為了見到母親並安排救治,林琪先後三次啟程回漢川市老家,穿越重重關卡,80公里路走了10天。最終,女兒見到了重症監護室裡的母親。

「真實故事」想見你,我穿過疫區封鎖線

1月25日,下午2點,準備午睡的林琪聽到了電話鈴響,來電者是父親林華暉。林琪正和丈夫在湖北孝感的公公家過春節,前一晚除夕,她才向住在漢川的父母親拜過年。

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有些急躁:“林琪,快打個電話給你媽。”不待林琪反應,他繼續說道,“她幾天不肯吃飯了,你勸勸她。”想到母親的病情,林琪立即發起視頻邀請。

幾秒鐘後,母親張慧文的臉龐出現在了屏幕上,臉頰兩邊高高腫起。母親回應說“我很好,沒什麼事”,聲音像從水缸裡傳出來。

母親今年70歲了,4年前母親夜半腹痛,送急診出院後,林琪詢問母親,得到的回覆也是“沒什麼事”。這句話,讓林琪心裡響了警鐘,她認定母親肯定出了大事。流著淚,她叮囑母親一定要按時吃飯,母親點點頭。

林琪決定回漢川老家。老家距離孝感80餘公里,平常也一個多小時路程。可眼下,新冠肺炎疫情嚴峻,1月24日24:00起,孝感已經封城,車輛無法出去。

母親張慧文幾天來食慾不振,日夜臥床,又怕去醫院感染新型肺炎病毒,就決心在家硬扛。為了讓女兒放心,她還特地扒了幾口飯,拍了照片。可是,林華暉卻在垃圾簍的紙巾裡發現了血跡,張慧文搪塞說是流了鼻血。

等到大年初三,晚上11點多,林華暉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他趕緊起身,拿來盆,繞到床的另一側,擱在張慧文身下。看到妻子嘔出的混合物,林華暉心裡一沉,是黑色的。一晚上,張慧文吐了五次。

天亮後,張慧文到鎮上的醫院查血常規,拍胸片和照脊椎。報告顯示,張慧文的肺部沒有問題,體溫正常,但頸椎有異,醫生懷疑是中風前兆,建議迅速送往漢川的上級醫院。醫生警示說,腦中風如果處理不當,可能引發腦梗,有死亡的風險。

可疫情之下,漢川市內的救護車全被徵用,醫院沒有車可以派到鎮上接人,小鎮也受到交通管制,私家車不能隨意出鎮,鎮上醫院也無法接收。輸了液後,張慧文只能帶著醫生開的消炎藥,被迫回家觀察。

得知母親病重,林琪心急如焚,她必須趕回漢川將母親送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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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琪和丈夫出了家門,開著車嘗試突破封鎖。

父親年紀大了,心思糊塗,幾年前已不能獨自搭火車,在林琪看來,他更無力處理現在的危機情況。母親需要她在身邊。母親已經是中風前兆,必須要送醫救治。可現在孝感卻圍困著林琪,高鐵火車站、高速等離開市轄區的通道全部關閉。以往四通八達的城市,現在已經隔離成一座孤島。

林琪和丈夫試圖找到防控體系的薄弱點,車開上國道不久就碰上了人為把守的關卡,只好繞行走小路。等到了小路上,雖然沒有人值守,卻碰到了各種圍欄路障,還遇上了橫停道路的車輛。

像無頭蒼蠅般,開開停停,最後,只得原路折返。

再度回到家裡,林琪只能守著手機,眼巴巴地看疫情防控等信息。到了飯點,林琪就急忙給母親打過去,看她是否吃得下飯,母親也裝著樣子吃一些。張慧文身體穩定的假象,在2月1日徹底坍塌:她吞不下一點食物了。

林琪拿著手機,撥打醫院的急救電話,得到的還是焦灼的拒絕。無奈下,林琪發了條微博,向陌生人求助,她的粉絲數只有四百多,這時,也是無用之用了。林琪沒有想到的是,一位網友留下了漢川市人民醫院院長的號碼,她也聯繫上了小鎮的防疫指揮部,事情出現轉機。

社區的工作人員找到了家裡,確認了母親病危的事實。林華暉來到防疫指揮部辦通行證,同時等待女兒聯繫車輛的消息。下午4點左右,得知了車牌號,他把它填在通行證上。

拿著證,林華暉趕回家,和張慧文一起上了車,奔向漢川市人民醫院。一切順利的話,半小時後他們就能抵達二十多公里外的醫院。但路上關卡重重,下車檢查登記,耽擱了一些時間。5點多,他們才到了目的地。

進醫院後,張慧文首先拍了胸部CT,然後依次做了腎功能、肝功能等檢查。等到晚間23時20分,因高血壓、中度貧血、腎功能異常、高鉀血癥,醫院對張慧文發下了病危通知書:“患者目前病情危重,隨時可能發生呼吸心臟驟停而危急生命。”

張慧文的血鉀高達7.3,這個數字意味著她必須儘快做透析,否則隨時有生命危險,但此時醫院暫無可供她使用的透析設備,只能聯繫轉院。林華暉亂了分寸,醫生和他商量治療方案,他 “什麼都搞不清楚”,只好不停給女兒林琪打電話。

護士們立即將張慧文推進重症監護室,插上了呼吸機,家屬不能探視。被留在室外的林華暉,看不見妻子,擔心她一個人在裡面孤單,責怪女兒:“為什麼要把你媽媽送進去?”

林華暉堅持認為,自己應該陪在妻子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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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危通知下來,林琪第二次出發了。根據孝感的規定,持病危通知書的家屬,具有通關的資格。林琪在手機上收到了母親病危通知書的照片,這成了護佑她通關的令牌。

林琪和丈夫選擇了經過武漢的路線,它用時最少。如果不出意外,70分鐘後,林琪就能和父親見面。每到一個關卡,林琪都要冷靜地陳述母親生命垂危的事實,拿出病危通知書的照片,給陌生的工作人員確認,一遍又一遍。

林琪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阻礙的一部分。在一次通關例行量體溫時,她的體溫爬到了37.0℃。如果體溫異常,就不能通過關卡。工作人員讓林琪站在車旁冷靜一下。

三分鐘後,林琪忐忑地再測了一次,一看數值,體溫下降,林琪急忙上車,繼續前進。

到了武漢邊界,病危通知書卻失效了。工作人員收到的指令是嚴防死守,即使有病危通知書,武漢也只許進不許出。林琪和丈夫當即更改路線,不經過武漢,往雲夢縣的方向去漢川。

林琪和丈夫沒有說話,車內一片寂靜,連手機鈴聲也沒有。此時,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雖然繞了遠路,但接下來沒有遇到阻礙。萬籟俱寂,凌晨3點半,地圖顯示,再通過一座橋就來到漢川地界。

接近橋頭的時候,林琪隱約意識到不對勁。小路沒有路燈,一片黑暗中,車燈照亮了前方的障礙物:不是人為控制的欄杆,而是一堆半米來高的土塊。通知書、語言、車輛在沒有生命的土塊前統統失效,絕望感淹沒了林琪。母親躺在重症監護室的事實,就像顆定時炸彈,她不知道時間給自己留有多少餘地。

母親一直是林琪最強大的依靠。林琪記得,很多年前,她半夜做夢嚎啕大哭,醒來的時候發現媽媽竟然靠在床邊,像拍打小孩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不停輕柔地說:“不要怕,不要怕,媽媽在。”

那時,林琪難過的心情一下就被撫平,但現在,母親一個人被孤單地留在重症監護室,作為女兒,她卻連握著母親的手都做不到。

第二次原路返回孝感,林琪像根棍子般挺在家裡的床上。將手機握在手裡,林琪一面將音量開到最大,一面又害怕鈴聲突然響起,傳來噩耗。睜著眼,只希望天快點亮。熬到6點多,林琪立刻撥通醫生的電話,商量轉院透析的方案。漢川市內沒有醫院接收,只能跨市轉院,需要家屬自行聯繫。

以往情況,漢川的患者會往鄰近的武漢轉,但此時武漢沒有多餘的醫療資源,林琪準備將母親轉到她所在的孝感。相隔兩地,林琪和母親的命運卻被綁定,此時她的每一個電話,都將影響母親的生死。

從網絡上,林琪蒐集到了幾家醫院的電話,首先聯繫了孝感中心醫院、孝感一醫院,可它們都不接收病人。每次撥通電話,林琪都要重新說明情況,如同機器,重複到後面,“像在陳述別人的故事”。

她又撥打了孝感中醫院的電話,對方反饋可以接受轉院,卻做不了血管通路,而腎衰竭病人需要先做血管通路才能進行透析。如此一來,林琪的聯繫清單上,就只剩下一家航天醫院。可那一會,航天醫院的電話一直接不通。

如同被困在隧道,林琪在微博上無望地寫下:“請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接下來怎麼辦。”此時是2月2日7點48分,距離母親進重症監護室已過去8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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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多,林華暉徘徊在重症監護室外。妻子病危,焦灼的他卻幫不上忙。醫生都直接與林琪聯繫,林華暉也在等女兒的電話。

雖然重症病人的家屬,在走廊上有單獨的床位,但林華暉顧慮妻子,沒能好好休息。林琪告訴父親,湖北航天醫院願意接收病人,同時,漢川這邊的醫院也聯繫了醫療部,可以挪一臺設備在床邊透析。

考慮到張慧文的身體狀況,林華暉和林琪沒有辦理轉院。中午12點多,林華暉在確診尿毒症的文件上籤下字,張慧文做上了透析。

8個小時後,第一次透析完成,林華暉買了八寶粥、牛奶,託護士送進去,聽說張慧文吃了點,他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一些。張慧文的血鉀含量回歸正常值,肌酐從1897下降到了709,林華暉並不理解指標的含義,他只能從日常點滴裡,掌握妻子脫險的信息。

2月3日,當母親進行第二次透析時,林琪終於出了孝感。依次聯繫居委會、街道辦、區指揮部後,她總算拿到可經過武漢的證明,再次開車上路。一向車水馬龍的道路,此時空空蕩蕩,林琪轉頭問丈夫:“我們像不像生活在災難片裡?”

通過重重關卡,下午2點多,林琪和丈夫終於趕到漢川市人民醫院。張慧文當時還在透析,靠近監護室門口,林琪感覺自己聽到了母親的咳嗽聲。林琪決定,由丈夫送父親回家,自己留在醫院陪護。

6點多,護士進重症監護室為病人換藥,沒關門,消毒水的氣味散了出來。透過兩扇門的縫隙,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母親,林琪馬上喊了聲“媽”,張慧文聽到了,眼睛轉了過來。林琪繼續說:“媽你要吃飯的。”張慧文應道:“讓你不要回來,為什麼非要回來?”她還在擔心醫院人多,感染風險大。護士關上門,短暫的對話中斷了。

過了會,林琪接到父親電話:“你媽媽一直打我電話找你。”林琪趕緊給母親撥過去。原來看見她來了,張慧文急著要出院,跟林琪說“我挺好的”。

母親還得待在重症監護室,即使一切順利,之後每兩週,她也需要做五次透析來維持生命,從此離不開醫院。林琪後悔不已,母親對她從沒有任何要求,成年後,她只帶母親出去旅行過三次。

在醫院裡,林琪才得知4年前母親那次急診的真相,其實是慢性腎病,需要及時治療,延緩尿毒症的到來,但母親害怕給她添麻煩,沒有傾吐過自己有任何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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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琪戴著口罩睡在走廊的病床上。突然,監護室中一位老人生命指標不好,已經昏迷,護士詢問睡在林琪隔壁床上的家屬:“繼續搶救還是放棄治療?”

聽到這句話,林琪再次體會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母親躺在重症監護室,林琪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勸別人“尊重病人的選擇”,她害怕母親告訴她“我真的很辛苦”。

第二天,醫院又來了位病危病人,將母親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10點多,林琪終於近距離看到了母親,她吸著氧氣,脖子上插著透析管。林琪發現母親的臉龐,比之前浮腫得更厲害。

林琪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張慧文搖了搖頭,像往常一樣否認。但其實每次透析,都需要從頸邊的置管,先抽出兩管血。鮮紅的血液從管子裡流過,體內的毒素跟隨水分離開她的身體,嘔吐、昏睡都是透析後的常見反應。

張慧文勸女兒:“人生都有這一遭,你不要哭。”坐著坐著,她就睡著了,不停地講夢話,手揮舞著不知道想抓住什麼。等母親睡熟一點,林琪輕輕把護理床放平,蓋好被子。站在床邊,林琪貪婪地聽著母親的呼吸聲。

這一刻,她像掙脫壓力的彈簧,鬆弛開來。焦灼了10天后,終於回到母親身邊。

*文中林琪、林華暉、張慧文為化名。

- END -

撰文 | 張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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