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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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刺蝟,女,醫學碩士,大學教師。拿過手術刀也拿得起教鞭,喜歡講課也喜歡寫文,嗜好讀書更喜歡看戲。讀武俠多於言情,愛野史過於正史。性情算得亦莊亦諧,行事常常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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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作者

刺蝟

寶玉說,女兒未嫁前是珍珠,婚後變成了魚眼珠子。這話未免偏頗,葉嫩花初的女子,怎麼看總是好的,總要經些風雨,有了些閱歷,讓時光洗去表面的浮色,才能看出底色本性來。且不說賈母,劉姥姥這樣的經霜紅葉,熙鳳、尤氏、李紈也各有風采。唯獨趙姨娘,就算是魚目也是無法混珠的那種。


然而,趙姨娘的前半生,也算上職稱黑馬,在賈敏小姐“金尊玉貴”的時代,賈政少爺身邊必然也少不了鴛平襲紫這一流的人物,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聰明的白費心機,美貌的紅顏空寂寞,在上輪的姨娘爭奪賽中,勝出的居然是著三不著兩的趙氏。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作為賈政身邊僅有的兩個姨娘之一,趙姨娘不僅兒女雙全,還頗受寵愛:賈政與王夫人,夫妻相處多像是領導開會,進了趙姨娘的屋子,倒似下班回到家一般脫西裝換拖鞋,輕鬆隨意起來。


看教養氣質心性,趙姨娘遠夠不上一等丫頭的標準,想來至多與小紅四兒同列,沒有跟著主子見過大世面。她在賈府裡自成一派,誰的山頭都不靠,不是王夫人的陪嫁,不是賈母的大丫頭,論出身地位原是沒有資格成為姨娘候選人的,或許偶然間有個類似“小紅倒茶”的機會被賈政看上了。


趙姨娘這顆魚目那時候大約也有珍珠的光彩。看看她年少正青春的女兒,就能想象得到她豆蔻年華的時候,還是頗有姿色的。她的愚蠢,那時候叫純真;她一點就著,那時候叫火炭脾氣;她尖酸刻薄,那時候叫刁蠻任性;她不安於室,那時候叫做心比天高;她尋釁滋事,那時候叫做眼裡揉不得沙子——活脫脫就是個山寨版晴雯。


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直腸直肚,心無城府的嬌俏女子,對於一個內心壓抑,婚姻平淡的成年男人,必定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受夠了王夫人的呆板無趣,這樣鮮活的生命更能讓賈政心動。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然而,對於王夫人來說,丈夫感情出軌與接受家裡的安排納妾是兩碼事。看看王夫人後來對於接近兒子的丫頭是如何嚴防死守,就知道這件事情曾經讓她如何煎熬。


王夫人的貼身丫頭金釧,一向主僕關係良好,就因為和寶玉開了個曖昧的玩笑,立刻大嘴巴扇過去,開除出府。


王善保家的跟王夫人告晴雯的黑狀時說:“那丫頭仗著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西施、能說慣道、騷眼睛、罵人這幾個關鍵詞果真就勾起了王夫人的新仇舊恨。


待到提審四兒,“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又是水秀,聰明外露惹的禍。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理創傷使得王夫人這樣近乎變態的厭惡靈巧美貌具有女性魅力的年輕丫鬟的呢?除非她在這樣一個丫頭身上吃過虧,輸過陣,這個丫頭大概就是趙姨娘。


趙姨娘被賈政瞧上的時候,榮國府的CEO還是賈母。賈母是個有才有命的女子,且婚姻生活又美滿如意,(張道士說寶玉“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一語道盡寶玉受寵於賈母的深刻原因。賈母和亡夫之間不是情誼深厚,怎會如此在意跟他面貌相似的孫輩呢?),也必定是個寬容大度的母親和領導。


所以,對於兒子中意的趙姨娘,賈母應該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和敵意,於是趙姨娘連升數級,成了賈府的半個主子。誰知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賈政身邊,接連又生了一雙兒女,於是就開了臉,封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王夫人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大家閨秀,面上自然要做做賢德的樣子,只不過千古蛾眉見妒,越是被壓抑的,越會以更醜惡的形式表現出來。趙姨娘又淺薄愚蠢,又年少得意,趾高氣揚,王夫人想在她身上做點文章怎麼做不來?很快就使得府內上下神憎鬼厭,連賈母都覺著這樣的女人肯定無法教養好賈家的女兒,把她生的女兒交給王夫人教養了。牆倒眾人推,既然賈母不喜,眾人對趙姨娘平白的好運又是妒忌又是不忿,自然也趁機發作出來,趙姨娘於是成了尤氏口中的“苦瓤子”。


一個人,命運急轉彎,好運接連來臨,身份地位快速上升,會產生邊際遞減效應,首則又驚又喜,次則覺得理所應當,然後就覺得哪天沒吃上天上掉下的餡餅就是被虧待了。所以,越是沒來由的好運氣越需要智慧平衡,偏趙姨娘是個沒什麼見識,頭腦簡單的丫頭,所以,被虧欠的感覺就伴隨了她一生。


再者,趙姨娘雖然晉升姨娘,格局做派卻始終停留在三等丫頭的級別上,不曾前進一步。白白長二十歲年紀,容貌沒有停留在年少時,智識卻停滯不前。


所以,在讀者眼裡的她便是這個樣子。


她每次雞飛狗跳的刷存在感,都是灰溜溜收場,每一次作天作地的掙體面,都讓她臉面掃地。她人緣差,正經的主子沒人看得上她,丫頭僕婦在她眼裡又是“我買來的粉頭”不屑交往,除了馬道婆這樣心術不正的女流氓,就沒見她有過什麼朋友。


她敏感多疑,一包茉莉粉,連賈環也說,這也是好的,她就能上升到“看人下菜碟”的高度,極度亢奮躁狂,飛跑去跟丫頭們撒潑打滾。


若說她給大觀園裡雅緻的生活添加了喜劇色彩,讓上至王夫人下至芳官並夏媽吳新登家的等人鄙視一下,心理平衡一下,並茶餘飯後當做笑話消遣一下還有值得同情之處,那麼勾結馬道婆,以巫術毒害寶玉和鳳姐,使她徹底淪為毒婦。不過,這場鬧劇很像趙姨娘的意淫,那馬道婆要真有這道行,還來巴巴地給她要幾塊做鞋子的布頭?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趙姨娘的真正悲劇,在於她槽糕的親子關係上。她有一子一女,卻從未感受到幸福。


女兒從小交與王夫人撫養,大一些就跟在賈母身邊。賈母是個有眼光的長者,她深知男人尚可靠著自身努力出頭,即使庶出,如果有志向,肯用功,也能狀元及第。女兒家如果沒有良好的教養,不能尋一個好夫婿,就只能一生落寞。賈家當前,男兒都是敗家的貨,還是靠著女兒元春支撐門戶。


教育和成長環境對於個人成長至關重要。相對於趙姨娘親自撫養的兒子賈環猥瑣又陰狠,探春卻出落成落落大方,才華橫溢,志自精明的大家閨秀。

有這樣一個鳳凰般的女兒原本應是趙姨娘的驕傲和幸福,事實上卻是趙姨娘的痛苦所在。對於社交孤立、自卑自大的趙姨娘來說,她即需要優秀有成就的孩子來滿足她的虛榮心和對權勢富貴的追求,也需要一個貼心的孩子滿足她愛與被愛的需要,孩子的理解、支持、肯定也一樣重要。


然而,此事古難全。就像一件衣服,你不能指望它雍容華貴,能在年會上穿著撐場子,又貼身舒適,經磨耐踹不用幹洗。


因為沒有撫養關係,她和探春之間沒有培養起母女之間的親密感。探春從小受到的教育,讓她成長成與趙姨娘價值觀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當這樣的母女因為血緣的維繫而走到一起的時候,衝突是難免的。


探春的價值觀念讓她很難認同趙姨娘,她跟寶黛一樣都瞧不上趙姨娘的輕狂、愚蠢、沒輕沒重,卻無法像他們一樣輕鬆的拿著當做笑話一樣看。她感情上無法支持趙姨娘,但她的努力上進,卻給趙姨娘和賈環帶來了更好的生存空間。連平兒也說,不肯為老鼠打了玉瓶。府中上下,看在三姑娘面上,還是願意給趙姨娘足夠的尊重。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探春給寶玉做鞋,不是生活照料,而是一種社交往來。手工製品要矜貴,就不能人手一雙。探春初掌家,正是樹立威信的時候,第一樁事就是涉及到生母趙姨娘的白事。丫頭僕婦是等著要看笑話,因此並不出言指點。但以探春之敏,如何會踩上這個地雷。這倒真不是低看趙姨娘,便是換了周姨娘,估計探春也是照例處置。


但對於趙姨娘來說,她無法理解探春,她生的女兒,不跟她近,倒跟王夫人一黨近乎。有功夫做鞋去給寶玉,就沒有親兄弟賈環的。她在賈府人人看輕,女兒卻成了人人不敢小覷的鳳凰,本是同根生,你怎麼能生活的如此風光?你既然能有這風光,就該拉扯著我們一起前進。你掌了權,我理應受到關照,得到好處,我若不能得到好處,不能跟著你女榮母貴,就要拉著你到我這泥潭裡來同生共死。

李紈勸說,“姑娘滿心要拉扯,如何說得出口”這是實在話,只是這話不是可以在會議室裡當著眾多丫鬟婆子說的,只可關起門來做娘兩個的私房話。因此探春忙分辨說,“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這話又是捅了趙姨娘的心窩子。


趙姨娘每每強調血緣和十月懷胎的辛苦,是在強調她有資格索取女兒的回報。探春每每拿社會規範否認兩人之間社會意義上的母女關係,是想擺脫趙姨娘的控制和索取。越是能帶來好處的女兒,越想要抓在自己手裡,越是有本事的女兒,越不容易被控制。

被家族血親傷透了心,探春才會選擇了出國遠嫁——以探春的個性,總覺得像昭君一樣自請和親才是她的做派。原生家庭讓她失望透頂,於是她忍痛與他們之間劃上一道國界。在沒有網絡手機電話等通訊工具,沒有飛機、高鐵等交通工具的年代,她就此如風箏斷線一般和家裡人失去了聯繫。我們其實無須為探春擔心,她走到哪裡,都會好好的生活。倒是趙姨娘,真的失去了這個女兒,她或許才能發現,原來這個從不親近她的女兒,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給予她最大的關照。

趙姨娘:憑運氣得來的,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

再說賈環,兒子在趙姨娘身邊長大,按說應該有比探春親密的關係吧!賈環和趙姨娘的關係,確實比探春親近,卻也毫無溫情可言,關鍵是賈環就是一個翻版的趙姨娘,“人物猥瑣,行止荒疏”。除了自己的母親,他在賈府就找不到同類。


賈環輸錢賴帳,還說鶯兒誣陷他,被寶玉給攆了回來,趙姨娘得知,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且從這小事看趙姨娘兩母子的相處:第一,孩子在外受了委屈回來,做母親的沒有安慰和關懷,只是惡言責罵。第二,不問清楚事實,一味給孩子灌輸仇恨教育。


於是賈環就毫無意外的成長成了陰狠惡毒的小孩,你看他拿熱油燙寶玉,是要燙瞎他的眼睛;在賈政面前告寶玉黑狀,時機把握之準;賈府裡丫頭多親寶玉梳賈環,唯有彩霞獨戀賈環,就算不是至愛,也算是紅顏知己了。彩霞被來旺強取,彩霞求助賈環,連趙姨娘都勸賈環爭取,賈環卻認為,不過一個丫頭,這個去了,自然還有好的。薄情到這個份上的人,實在不多,實在可憎。尤其是,當時的賈環,還是個孩子而已,心地卻已惡毒至此。這樣的一個人,到了賈府敗落,趙姨娘要指望他是萬萬不能。有這樣的兒子在身邊,趙姨娘的人生,只會越來越悲催。


有句話說得好,世間所有的幸運都是收費的,那些沒有未按時繳費的幸運,還會加收利息。憑著運氣實現社會階層躍升的趙姨娘,為什麼過得這般辛苦?因為這就是為當初的幸運所付出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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