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对鲁迅小说《故乡》的结尾有关“希望”的议论,人们的解读向来存在“画蛇添足”和“升华主题”的争议。细读文本,笔者以为,这两种解读皆因忽视了文本对“我”的批判而难免与文本“隔膜”。小说结尾对“希望”的议论是对“我”的直接批判,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故乡》是鲁迅经典作品


我们先看小说结尾的这段议论: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不少论者认为,这段议论的核心内涵就是,只要勇敢地走下去,就有实现希望的路。这种信心满怀的坚定与整篇小说弥漫的悲凉很不协调,是鲁迅“遵命文学”的结果。论者往往会引述《呐喊·自序》中的内容:

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故乡》选自《呐喊》小说集

论者以此为依据,认为《故乡》的结尾是鲁迅听了“将令”,用了“曲笔”,来减轻小说弥漫的悲凉感。但这个“曲笔”与小说整体弥漫的悲凉感不协调,有“画蛇添足”之嫌。

关于这个结尾,又有不少论者认为,这反映了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得出这一结论的主要依据是“反抗绝望”是鲁迅的人生哲学,鲁迅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这一哲学,《故乡》也不例外。因而这个结尾是“升华主题”:在悲观绝望中奋起,反抗绝望。

笔者以为,这两种争议性解读都是从文本的写作背景、作者的个性气质等文本的外围因素来理解文本的,而没有充分注意到文本本身的内在逻辑。写作背景、作者气质等文本外围因素对理解文本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应该是文本本身的内在逻辑。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不仅反映了农村经济的萧条衰败,批判了封建等级观念对人性的扭曲,也批判了“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放弃知识分子的责任,在现实面前毫无作为的行为。反映农村经济的萧条衰败,批判封建等级观念对人性的扭曲,是小说的显性内容,大多数读者都能感受到;批判“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小说的隐形内容,为很多读者所忽视。正是对文本本身隐含着的这一内在逻辑的忽视,使人们对小说结尾的解读难免与文本“隔膜”。

注意到小说隐含着的对“我”的批判,就不难发现小说结尾对“希望”的议论就是对“我”的直接批判,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

小说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批判主要隐含在“我”与中年闰土相会的叙述中。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是小说第11自然段。小说第1到第10段的内容表明,回到故乡的“我”并没有立刻想到闰土。而闰土却每到“我”家总要问起“我”,表示很想见“我”,并且已经决定要主动拜访“我”。这说明“我”在闰土心目中的位置要大于闰土在“我”心中的位置,闰土比“我”更渴望重温他们少年时代的友谊。可以说,和迅哥儿重温儿时的友谊是辛苦麻木的闰土精神沙漠里的绿洲。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少年闰土

小说第54段到第77段叙述了“我”与中年闰土相会的情景。我们来细细品味这部分叙述和描写。

第54段写道“我”觉得有人进屋后,“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吃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显然从外面走进来的闰土让“我”大吃一惊,乃至于慌张。第55段对中年闰土外貌的描述正是“我”大惊的原因。惊慌的“我”尽管很兴奋,但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这样简单的问候,显然是惊慌下的结果。“我”喊完“闰土哥”后,因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停顿了一下。此处的破折号正是表示这一停顿。“我”实在找不到话说,于是一句平淡的客套话“你来了?”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此处的省略号正是表示这一话语的中断。第58段所写的“我”有很多话说,却说不出来的情景同样是“我”惊慌之下,找不到合理的表达方式的结果。显然“我”被中年闰土的模样惊呆了,以至于一时失语。

和迅哥儿重温儿时的友谊是辛苦麻木的闰土精神沙漠里的绿洲。于是闰土石像般的脸上出现了“欢喜”的神情。然而横亘在闰土精神绿洲之前的是二十年后两人身份的巨大差异。“我”虽然在外艰难,但在故乡人眼里,“我”是在外做了大官发达的人。自古以来,飞黄腾达者不认落魄的发小,冷淡落魄的发小的大有人在。更何况,迅哥儿是老爷,自己是奴才。闰土脸上的“凄凉”表明,他认为眼前的人叫自己“闰土哥”很可能只是客气而已,他很可能不会和自己称兄道弟了,自己很可能无法重温儿时的友谊了。“欢喜”是闰土的本能反应,“凄凉”则是闰土对现实认知后的理智。“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终于恭敬”说明闰土本能上是要和“我”哥弟相称,重温少年时代的亲密无间的。但是闰土清醒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恭敬地称呼对方为“老爷”,于是现实的考虑和等级观念“终于”战胜了本能——一声“老爷”取代了“迅哥儿”。 什么叫“终于”?“终于”是一个充满着漫长等候感的词语。“终于”意味着,在闰土内心“老爷”取代“迅哥儿”的过程不是瞬间完成的,而是充满着苦苦的挣扎,经历着漫长的煎熬。本已惊慌的“我”被这一声“老爷”打了一个寒噤。“我”认为与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原本“我”只是惊慌地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则是从理智上认为和闰土无法沟通了。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中年闰土和“我”


身份悬殊的两个儿时好友久别重逢后就真地无法重温昔日的友谊吗?按常理来说,这一般取决于身份高的人的行为。身份低的一方一般有自卑心理,两人能否重温昔日友谊,主要取决于身份高的人是否有积极的行动。从闰土和“我”的对话来看,“我”的行为是消极的。正是这种消极打消了闰土重温旧梦的念头,让“凄凉”彻底取代了“欢喜”。

我们假设,如果“我”立刻纠正闰土的称呼,主动打开重温儿时友谊的话题。闰土一定会拒绝吗?闰土每到“我”家都问起“我”,很想见“我”,并主动拜访“我”,其目的就是要和“我”重温儿时的友谊。可是,闰土称“我”为“老爷“之后,“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之后闰土又让儿子给“老爷”磕头。可是“我”仍然没有丝毫的表示。这就让闰土确信,眼前的人就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了。之后的对话中,闰土又两次称 “我”为“老爷”。中年闰土和“我”相见总共说了七句话,“老爷”的称呼就出现了四次。很显然,人在说话时出现概率最高的词句往往最能反映人的内心世界。其实,闰土四次“老爷”的称呼中有三次可以去掉,去掉后的话仍能表现自己在“主子”面前的“恭敬”。课文第62段的“水生,给老爷磕头”改为“水生,过来磕头”,第64段“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 改为“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第69段“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哪里的,请老爷……”改为“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哪里的,请您……”。去掉“老爷”的称呼,修改后的话同样可以表现闰土面对“主子”的“恭敬”。因而,闰土那一声声的“老爷”正暴露了他内心世界的身份自卑和本能渴望。在本能上闰土是多么渴望“我”来纠正他的称呼,说:“我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从而和“我”一起重温儿时的友谊。可是“我”却先是惊慌地说不出话来,后来又从理智上认为与闰土无法沟通。因而面对闰土一声声凄凉的“老爷”,“我”既说不出话来,也无任何其它表示。这等于默认了闰土“老爷”的称呼。虽然母亲要求闰土和“我”哥弟相称,但这在闰土看来不过是母亲的客套话而已。整个会面过程,除了一句“阿!闰土哥,——你来了?……”和问闰土的景况,“我”没有任何其他的语言和动作。用冷淡闰土来概括“我”的表现并不为过,尽管这不是“我”的初衷。“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和白天相比,夜间,人们更容易褪去身份等现实的外衣,展现真实的内心。但是“我”再次放弃了打破隔膜的努力,只和闰土谈些闲话。

身份悬殊的两个儿时好友能否重温少年时代的友谊,关键在于地位高的人能否展现出足够的真诚。从两人相会的情境来看,“我”尽管内心渴望与闰土心心相印,但却因自己的轻易放弃,不去努力行动而未能把心中的真诚表现出来,反而给闰土以冷淡的感觉。无法重温儿时友谊、精神绿洲幻灭后的闰土只能如石像一般,脸上的皱纹全然不动,只能用“默默的吸烟”来麻醉自己了。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我”放弃了打破隔膜的努力


“我”是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帮助闰土摆脱等级观念的桎梏是“我”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但是“我”在封建等级观念面前,无所作为。无所作为的“我”不仅毁掉了闰土的精神绿洲,也使自己陷入深沉的孤独——“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可以说“我”是个只有新思想,却没有实际行动改变落后社会的知识分子。“我”与闰土的隔膜固然主要是因为封建等级观念对人性的扭曲,但“我”的无所作为,放弃知识分子责任的消极行为也是重要原因。因此,“我”在离乡的船上对未来充满希望之时,又害怕起希望。没有行动,只有希望,那希望就和闰土的香炉、烛台没有任何区别。当“我”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时,便感慨:“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没有改变落后社会的行动,空有希望,这样的希望就“无所谓有”;倘若能行动起来,希望就有实现的可能,希望就“无所谓无”。只有改变社会的实际行动才能让“希望”变得有意义;只有人们坚定地“走”下去,才会踏出实现希望的路。因此,小说最后一段的议论句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这里隐含着鲁迅对“我”的批判,同时也是一声呐喊——呼吁人们不要像“我”那样,要行动起来,用脚踏出前进的路。

虽然小说中的“我”不能完全等同于鲁迅本人,但《故乡》所含有的自传性质已是读者的共识。我们知道,鲁迅的伟大不仅在于他对旧文化、旧道德的批判力度与深度,还在于他把批判的锋芒同时对准自己,进行深刻地毫不留情地自我批判。鲁迅曾说:“我的的确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又说:“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呐喊》中的《狂人日记》《一件小事》和《野草》中的《风筝》等作品就带有深刻的自我批判性。《狂人日记》第十二节有这样的叙述: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是小说隐含着的自我批判

《狂人日记》等作品就带有深刻的自我批判性。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我”也在不自觉中参与了“吃人”。可以说《故乡》所反映的日益贫困的生活和封建等级观念“吃掉”了闰土生命的活力,而“我”的消极不作为也在不自觉中参与了这个过程。《故乡》在批判封建等级观念和社会压迫的同时,也把批判的锋芒对准了鲁迅自己。

《狂人日记》《一件小事》和《风筝》等作品中的自我批判是文本的显性内容,读者很容易感受到。而《故乡》中的自我批判却是隐含在情节的叙述中,为读者所不易察觉。鲁迅的另一篇小说《祝福》与《故乡》有一定的相似,也是在情节的叙述中隐含着对“我”的批判: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因软弱、不作为不仅未能给祥林嫂一个温暖的临终关怀,还加速了祥林嫂走向死亡的过程。

“我”的软弱,“我”的缺少化解隔膜的实际行动,“我”的放弃思想启蒙的知识分子的责任,是小说在行文中的一个暗示,是小说隐含着的对“我”的批判。这个暗示和小说结尾对“希望”的议论形成呼应。因此,小说结尾对“希望”的议论是小说情节发展的水到渠成,既不是用来减轻小说悲凉感的“曲笔”,也不是“反抗绝望”的主题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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