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起源


惡魔的起源

原文來自莊有貓

985年,中國和英國的外交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當年5月,中英兩國互換批准書,《中英聯合聲明》自此生效;第二件事,則是當年8月,英國向中國贈送了22頭麋鹿。

前者標誌著香港的迴歸,後者標誌著麋鹿的迴歸。

麋鹿,原產於中國長江中下游的鹿科動物,中國人更熟悉的名字可能是“四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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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頭像馬、角像鹿、頸像駱駝、尾像驢,因此得名四不像。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由於氣候變化以及人類捕捉,麋鹿在漢朝時數量就已經不多了。西方人於19世紀發現了這一外表清奇的動物,覺得非常有趣,便將其中一些運回了本國。中國最後一批麋鹿散養在北京南海子的皇家獵苑中,後來獵苑毀於清朝末年的戰亂,自此,麋鹿在中國滅絕。

麋鹿時隔百年,再回故土,這自然是件大事。在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幫助下,時年八月,倫敦五家動物園提供的22頭麋鹿通過專機運到了北京,它們被運至原麋鹿苑,這是麋鹿在中國最後消失的地方。

經過兩代人的探索和努力,麋鹿在中國的數量已經增長到了六千多頭,佔到了全世界數量的86%。從最初的滅絕,到後來的瀕危,再到現在的種群逐漸恢復,麋鹿成為全球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成功典範,中國人民也在野生動物保護的長卷上,寫下了值得驕傲的一章。


麋鹿在中國的恢復,既要感謝國際友人的捐助,也得益於中國自上而下對野生動物保護的重視。1985年,為了做好麋鹿回家工作,中國專門設立了中國麋鹿基金會。

中國麋鹿基金會,便是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綠髮會)的前身。過去三十載的大多數時候,這個公益組織一直在做著中國的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工作,並不在公眾的關注重點內。而直到去年年中發生的一件事情,把綠髮會推上了輿論的風頭浪尖。

2019年6月8日,經過長期觀測,綠髮會宣佈,中華穿山甲已在中國大陸地區功能性滅絕,而主要原因是人為因素。

功能性滅絕,意味著一個物種的種群數量已經難以恢復,也幾乎不可能在野外繼續繁衍。

這一消息在中國互聯網上引發軒然大波,網友們很快分為兩派,一派是支持綠髮會的,要求加大對穿山甲的保護力度,畢竟一種瀕臨滅絕的動物在中國還只是二級保護動物,這教人匪夷所思。

但人數更多的一派,則是在質疑這個聲明,認為綠髮會並沒有資質宣佈“功能性滅絕”,況且這個論斷也為時過早,這幾年國內還是有觀測到野生中華穿山甲的零星消息。甚至有一些網友認為綠髮會的聲明,動機不純。

中國人民對“綠”這個字,存在著較為複雜的情感。


但無論是支持還是質疑綠髮會,人們總無法迴避的一個事實是——

中華穿山甲,真的快沒了。


穿山甲,古老的哺乳動物,在地球上存在了至少5000萬年,也是鱗甲目下面唯一的動物。目前世界上一共現存八種穿山甲,四種在亞洲,剩下四種在非洲。中國境內的穿山甲主要是中華穿山甲(Chinese pangolin),另外兩種穿山甲是馬來亞穿山甲、印度穿山甲,但僅有零星的數量見於雲南的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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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現存的八種穿山甲


英文Pangolin這個詞,來自於馬來語“penggulung”,意思是卷軸。穿山甲在受到威脅的時候,就會捲成一個球保護自己。穿山甲是一種進化程度比較低的哺乳動物,沒有牙齒,視覺也很差,主要通過高度發達的嗅覺來尋找白蟻,穿山甲沒有任何攻擊能力,爪子只能用來挖洞,背上高度角質化的鱗片是它們唯一的保護。

然而正是挖洞的能力,給了人們清奇的想象,也給了穿山甲帶來了滅頂之災。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穿山甲是這個星球上非法交易最多的野生哺乳動物,每5分鐘就有1只穿山甲被人類捕捉。而這些非法捕捉流向的終點,主要是中國和越南。


在東亞的傳統醫學中,穿山甲因為會打洞,被認為有“通乳”的能力。實際上,穿山甲的鱗片主要成分是角蛋白,和人的頭髮指甲無異,不具有任何藥用價值。

但在篤信以形補形的人們眼裡,穿山甲是無法替代的。目前在中國,穿山甲鱗片還被收錄在中華藥典中,含穿山甲鱗片的藥物品種有55個,涉及生產企業133個,每年穿山甲需求量在10萬隻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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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深圳海關查獲11.9噸穿山甲鱗片。通常來說0.5公斤鱗片對應1只穿山甲,11.9噸鱗片,意味著2-3萬隻穿山甲遭到殺戮。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地理

根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報告,在2004年到2014年間,由於亞洲尤其是中國市場的需求,全球範圍內有超過100萬隻野生穿山甲遭到捕殺。

瘋狂的獵殺,幾近摧毀中國的穿山甲種群。2014年,IUCN的物種紅色目錄將中華穿山甲的等級從瀕危(Endangered,EN)提升到極危(Critical Endangered, CE)。做個對比,國寶大熊貓只是易危(Vulnerable, VU)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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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穿山甲在IUCN紅色名單的等級

而極危再往上一級,就是野外滅絕了。目前現存的中華穿山甲主要在中國臺灣地區。實際上,網友們如果想推翻綠髮會的“功能性滅絕”判斷,只需要在大陸觀測到野生中華穿山甲種群即可,哪怕只有一個也行。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一個都沒找到。


中華穿山甲幾近滅絕,盜獵者們便把目光投向了東南亞和非洲。

2019年3月25日,海關緝私部門繳獲了21只走私的馬來亞穿山甲。馬來亞穿山甲主要分佈在東南亞,由於惡劣的運輸環境和走私者的殘忍對待,這些穿山甲的健康情況非常糟糕,它們很快被送到了廣東省野生動物救助中心。

人們組織了全方位力量進行救治,林業專家、動物專家、獸醫和志願者們盡一切可能救助這些穿山甲。動物醫院的CT也派上了用場,這臺CT過去都是掃描小貓小狗較多,這可能是它第一次掃描穿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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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1日,“沒動”在CT檢測的盒子裡好奇打量四周。它因長時間不吃不動而得名,被送到立德動物醫院救治。2019年《國家地理》全球攝影大賽圖片故事類一等獎,攝影:張由瓊


四月的廣州其實已經足夠暖和了,但是善良的人們還是願意將穿山甲放在有暖風的房間裡,27°的恆溫是它們最喜歡的溫度。野生穿山甲以白蟻和螞蟻為食,一時半會難以找到這麼多白蟻,工作人員們趕緊從市面上買來了黑蟻餵食穿山甲。

公眾的願景是,經過救治,其中一些穿山甲們可以逐漸恢復健康,出院後轉到動物園或者人工野外飼養一段時間,最後再放歸自然。網上甚至有人已經開始爭論,這群東南亞的來客,最後應該放歸中國還是故鄉。

然而,殘忍的現實慢慢碾碎了希望。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救治,21只穿山甲中有18只陸續死亡。

其實這個結局雖然殘酷,但並非完全在救助者的意料之外。在運往中國的過程中,走私分子將穿山甲囚禁在尼龍袋中,關在狹小的籠子裡;又為了追求賣個好價錢,將石灰粉、泥沙灌入穿山甲的胃中。所以當海關第一次看到這些穿山甲時,大多數已經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了。實際上,大多數被海關截獲的走私穿山甲活體,最終救活的概率都非常低。

但救助者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些穿山甲在3月25日之前經歷了多長的磨難。21只穿山甲,僅有3只生命力頑強的小傢伙活了下來。


3只穿山甲,於過去死於獵殺的百萬穿山甲而言,是一個很小的數目;於參與救治的華南師範大學教授吳詩寶而言,卻是一個很大的數目。

吳詩寶是中國研究穿山甲的權威,也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生存委員會(IUCN/SSC)穿山甲專家組中,唯一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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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南師範大學吳詩寶教授. 攝影:張健


吳詩寶從1995年就開始研究穿山甲的野外生存狀況。他走訪了很多歷史上有穿山甲分佈的地區,而他最後一次在野外發現穿山甲,還是1998年。

專門研究穿山甲的人二十幾年從未在野外見過它,而見過它的人見到的卻總是滿地的屍體和鱗片。何其魔幻。


要研究,也要解救。這個世界一邊是極其艱難的尋找,另一邊則是漫無終止的殺戮。解救了多年的穿山甲,令吳詩寶最難忘的還是一對穿山甲母子。

吳詩寶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那位穿山甲母親用四肢把她那尚在哺乳期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並用寬厚且較長的尾巴覆蓋著孩子的身體,生怕別人從身邊搶走。然後將身體緊縮成球狀,就這樣,母子倆靜靜地躺在那裡,目光不時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他們試圖對母子鑑定測量時,震撼的一幕發生了,媽媽拼命和小穿山甲扣在一起,幾個大男人怎麼掰都掰不開。

“那種母愛啊,真的是讓人……你看到真的很心疼啊。”多年後說起,吳詩寶還是無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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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媽媽尾巴上的小穿山甲

雖然長相奇特,但穿山甲和人類一樣,都是哺乳動物。哺乳動物是動物發展史上最高級的階段,通過乳腺哺育後代,它們比其他動物擁有更高級的智慧,還有更加複雜的情感。


21只穿山甲,18只不治身亡,這個消息讓很多人難以接受,一時間廣東省野生動物救助中心也被推上了輿論的風頭浪尖。但人們慢慢明白,這些穿山甲並不屬於廣州,它們無法在異鄉存活。即便不受傷,養殖穿山甲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人類始終無法克服穿山甲消化系統和呼吸系統的疾病。這麼多年來,吳詩寶帶著他的學生們先後繁殖了20多隻穿山甲,但壽命最長的一隻也就活了3年多。

18只馬來亞穿山甲死後數個月,來自公眾的關注度逐漸降低。然而生物學家對它們研究,還在繼續。

究竟是什麼殺死了這些穿山甲?


在三月底接收到這些馬來亞穿山甲的時候,救助人員就注意到了它們身上的疾病,很多穿山甲有肺炎,出現肺腫脹,伴有肺纖維化,而少數穿山甲還出現肝脾腫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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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生吳子峻(左)與來自綠髮會的志願者蘇菲在觀看掃描影像,分析其中的傷病原因。攝影:張由瓊


廣東省動物保護與資源利用重點實驗室和廣州動物園的科研人員,取了其中11只馬來亞穿山甲身上有明顯病變的肺、淋巴結和脾臟樣本進行病毒學研究。

他們的研究結果,發表在2019年10月的期刊Viruses 上。經過深度的基因測序,科研人員在其中6只穿山甲身上發現了仙台病毒。這個病毒1953年在日本仙台首次發現,因而得名。仙台病毒是單股負鏈RNA病毒,主要感染齧齒類動物,對人幾乎沒有致病性。


然而,另外2只穿山甲上,科研人員發現了另外一類重要病毒——

冠狀病毒。


冠狀病毒(Coronavirus,簡稱CoV)其實也是自然界較為常見的病毒,一共有α、β、γ和δ四個屬,可以感染人和多種動物,具有較高的物種特異性,例如人類、貓、雞和蝙蝠都有專屬的冠狀病毒。引起人類普通感冒的病毒中,就有五分之一是冠狀病毒。

因此在穿山甲發現冠狀病毒,不算是太出人意料,但問題是,在這兩隻穿山甲上發現的眾多冠狀病毒中丰度最高的,是中國人非常熟悉的SARS冠狀病毒(SARS-CoV)。


準確的說,科研人員分離出來的是SARS-CoV HGZ8L1-A,最後這一串代碼,是病毒的基因型。冠狀病毒是RNA病毒,極易突變,通常有眾多的基因型。HGZ8L1-A中的GZ是廣州的簡稱,這個病毒株最早是2003年1-2月份間,從一位廣州SARS患者分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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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隻穿山甲身上分離到SARS-CoV

也就是說這群遠道而來的馬來亞穿山甲身上,攜帶了曾讓中國人聞風喪膽的SARS-CoV。


讓我們回到SARS肆虐的那一年。

在2002年末,最早期從果子狸傳到人身上的SARS-CoV,其實並不需要太多變異,甚至不需要變異,但其人際傳播能力並不強,危害程度有限,因此沒有受到疾控部門的重視;而之後隨著在傳播過程中出現基因組缺失和單核苷酸變異,SARS-CoV的人傳人能力明顯增強,直至超級傳播者的出現,病毒最終爆發出了可怕的傳播能力,席捲了大半個中國。

在Viruses的這篇論文中,科研人員最後寫到:

To date, this is the first metagenomic study of virus diversity in pangolins in China. This study expands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viral diversity in endangered species and the capability of directly or indirectly crossing over into other mammals.

(這是中國首次對穿山甲病毒多樣性進行宏基因組研究。這項研究擴展了我們對瀕危物種病毒多樣性的理解,以及直接或間接跨越到其他哺乳動物的能力)


科研人員當時並不知道,這11只穿山甲中有兩個病毒樣本,會和幾個月之後的另外一個冠狀病毒高度同源,其中一段核心序列的相似度高達97%。

而那個惡魔,將會改變很多人的生活,乃至命運——


新冠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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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病毒結構。起初發現時該病毒被稱為2019-nCoV,2020年2月11日,病毒被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正式命名為SARS-CoV-2。


謂之“新”,一者這個病毒確實是新發現的一種人類冠狀病毒;二者是因為它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亦是未曾有過的。

2020年2月7日,華南農業大學宣佈,通過對病毒的基因組分析,發現分離的病毒株與目前感染人的毒株序列相似度高達99%,穿山甲是新冠病毒的潛在中間宿主。而在宣佈消息的當天,已有三萬多中國人確診感染這個病毒,患病人數還在不斷增加。

封城,停課,延遲上班時間,將全中國最優秀的醫務人員派往一處,我們在舉國之力抗擊疫情。時光重回2003了。


我一直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這個病毒讓人感覺冥冥之中,大自然自有一種殘酷無情的力量,維持著各個物種的平衡。

我小時候看過一個科幻小說,講的是火星人入侵地球,人類被打得潰不成軍,最終是地球上的病毒殺死了不可一世的火星人。在人類眼裡,火星人是惡魔;而在火星人眼裡,小小的病菌才是惡魔。

也許是為了避免人類無窮無盡的捕殺,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穿山甲們,選擇了最可怕的防身武器。而這可能也它們最後的一招——玉石俱焚。

這次的病毒,是來自死去的18只穿山甲,還是來自活著的3只,還是來自十多年來被人類獵殺的其他上百萬只穿山甲?

在古代許多傳說中,惡魔的起源,往往只是一段哀傷的往事。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開頭。在北京南海子的麋鹿苑裡,有一座世界滅絕動物墓地,墓地的石碑上記錄著幾百多年來滅絕的鳥類和獸類名單。每塊墓碑,都代表一種自然界中永遠逝去的物種。

麋鹿,1900年滅絕於南海子。

白鱀豚,極危。

中華穿山甲,一群可愛有趣的生靈,我們許久不見,但我們願能再見到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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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天者,天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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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golin Specialist Group

廣州日報. 深度調查:海關查獲21只穿山甲,緣何16只救護失敗死亡?

第一財經. 穿山甲瀕臨滅絕 捕甲人:有的話還要抓

果殼. 特大走私案頻發:穿山甲緣何被殘害?

中國國家地理. 正在消失的穿山甲

章國衛. (2004). 嚴重急性呼吸道綜合徵(SARS)的分子流行病學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Wang, M. , Yan, M. , Xu, H. , Liang, W. , Kan, B. , & Zheng, B. , et al. (2005). Sars-cov infection in a restaurant from palm civet. Emerging Infectious Diseases, 11(12), 1860-1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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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浩, 饒春明, 李永紅, 高凱, & 王軍志. (2011). 仙台病毒載體的研究與應用進展. 2011年中國藥學大會暨第11屆中國藥師周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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