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做为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娄烨一直秉持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透过精妙的叙事策略,刻画都市人内心的情感纠葛,洞悉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和命运。

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思考,一直是其电影阐述的母题。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电影《推拿》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小说。

在对小说进行剧本改编和视听化表现的二度创作中,娄烨并没有纠缠于松散的叙事结构,以大量群戏还原了小说无主角的独特设计来满足“平等”的观念,并以小马的来去做为主线支撑起一个完整的关于社会边缘人群生活状态的故事。

在这部带有纪录片式视觉效果的电影中充分的利用了视听的虚实变幻来表现小说的“湿度”——对盲人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的深度刻画。

在经济转型期的环境下,为了顺应城市化变迁的浪潮,人们在迷失中前进。

盲人做为更为特殊的一个群体,在健全人占强势地位的主流社会中“沉默”的生活着。

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南京一家叫“沙宗琪”的盲人推拿中心里,除了前台的接待和后勤的阿姨,这里所有的技师都是盲人,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然有了惯性,直到王大夫和小孔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沙宗琪”的平静。

他们生活在黑暗之中,无法通过眼睛接收到关于这个世界和万物最直接而表面的信息,但他们却通过其他感官的探索来为自己寻找答案。

透过朴实而有象征意味的镜头语言,电影《推拿》在表现这股“湿冷”中,丝毫没有逊色于文字,导演娄烨通过画面和声音的虚实转换创造出通感的电影语言,客观而细腻的表达他对爱和盲的认知。

画面的实与虚:现实与幻影的扭转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影片开场就营造了一个虚焦的幻影——突然暗淡下来的光笼罩着小马手中紧紧握住的运转的机械闹钟,晃动的画面让模糊的光影更加更加混乱,尽管镜头是在一步步静悄悄地逼近小马的眼睛、耳朵,但画面却为我们提供了清晰度极低的感官体验,极具风格的视觉语言意在表达主观上悲伤而痛苦的情绪。

电影用非常规的光影和画面表现力来描绘人性深处绝望的“冷”。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血像弹片一样飞溅出来。

画面回归了医院里面正常的冰冷的光照,镜头强烈的晃动,电影在小马父亲跑来救子和小马瞪大眼睛紧握瓷片的画面中来回切换,主客相接,虚实扭转,最后在献血染湿的虚焦而晃动的画面中,结束对儿时噩梦的回忆,也结束了人物前史的介绍。

娄烨是敏感而坚定地,他没有为了戏剧的冲突用一种“热闹”或“悲天悯人”的方式来表达人物内心的黑暗和对世界的抗拒,模糊晃动的低清晰度画面反而为绝望的小马提供了安全的空间,让千千万万凝视着这场悲剧的观众止步于对弱势人群的无尽同情。

镜头清晰而直白的记录着盲人的真实生活。

盲人的世界里没有白昼,靠着指尖上的触觉和活泛的心眼,沙复明已然成为了盲人群体中的精英,并带着戏谑和坚毅积极的向着“有眼睛的人”的主流社会迈进。

在电影叙事中,导演保持了画面的“真”和“实”,他让观者清晰的看到了沙复明对“美”的痴迷与不惑,对于一个毫无光感从不曾见过世间的盲人来说,这的确带有讽刺意味。

导演毫不回避这个问题,镜头中的他粗鲁的摸着长在都红身上的“美”,失落的呆坐着并逼自己用其他所有的感知方式来尝试与“美”对话,他努力的闻摸过“美”的手,也试图用舌尖“品”出答案,最后气急败坏的狠狠的咬了一口见过“美”的指尖。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对于“美”的视觉追求,一个盲人只能用其他的感觉方式——嗅觉、触觉和味觉来寻求答案。

镜头客观冷静的记录着这些画面,用“实”写客观生活的“冷”,用“虚”写主观情绪的“湿”,在“湿冷”之间表露了现实中边缘人群命运里的温暖和残忍。

声音的实与虚:温情和残酷的交替

电影中的画面虚实交替,游走在盲人的内心里外,电影中的声音就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小马的话极少,而影片给了他很多的声音——嗅声

晚上嫂子来到男寝串门,大家靠气味和触摸构建共通的空间。

小马靠嗅,他的鼻子吮吸嫂子的香气时,嗅声“填满”了整个画面。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这是小马与外界交流和交换信息的一种方式,在这突出而绵长的声音中,暴露了小马积攒的情欲。

推拿中心的休息室里有一串风铃,它响起的时候总会打破盲人们的沉默。

都红会摘下耳机,小马会寻找踪迹,泰和竖起耳朵聆听,沙复明为此停下脚步。

娄烨是细腻的,他为电影设计了很多如此般突出的音响。

电子表里女声报时的声音,休息室鱼缸里鱼游动时的水流声都被娄烨精心的保留、放大。

当眼睛失职无法提供任何画面的时候,我们依赖耳朵去感知。

娄烨借由盲人感知的特殊性也让观众感受到了再普通不过的那些细碎声音是如何细腻地表现着生活的温情和质朴。

在很多情节中,导演都加入了混声。

缓慢的钢琴声和悠扬的笛声伴随着平稳的叙事铺张开来,尽管人们总是把重点放在台词和演员的表演上,但是这低调的混音却悄然地为故事营造了一个平实妥帖的氛围。

在小马自杀,张一光矿场爆炸,王大夫自残痛苦和小马与嫖客打架这几个桥段里,导演加入了更多的虚幻的音乐,轰隆隆的爆炸声,尖锐的机械鸣叫声,沉闷的雷电声和砰砰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暗示着危险和痛苦的降临。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这些虚幻的音乐在混乱且虚焦的画面的衬托下,构建了愈加残酷的黑暗世界。

娄烨借助声音和画面的虚实,用通感的电影语言诉说着盲人世界里的残酷与温情。

主题的实与虚:爱情与人性的表达

电影《推拿》主要讲述的是盲人间的爱情。

娄烨选取了小说中众多线索中最有张力的一条,在剧情上爱情是整个故事发展的导火索。

王大夫想让小孔早日当上老板娘于是带她回南京,暂时在沙宗琪落落脚。

也正是嫂子的出现,打破了小马的沉默,张一光为了压制小马身上危险的气味带他认识了洗头房的小蛮,两人在情爱里找到了自己。

金嫣在爱情的鼓舞下努力的追求泰和,都红默默的守护者倔强的小马,而沙老板也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都红。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正常人的爱情建立在物质、外在和感情的基础上,有眼睛的动物清楚地看得到彼此身上最直接的美,从而更轻易的沉溺在爱情中。

在某些方面这并不是纯粹的。

娄烨就是要借盲人的话说出他所理解的爱情的样子。

私奔是需要勇气的,小孔不顾一切地做到了。

金嫣放下矜持,百般的向普通至极的泰和示爱。

沙复明在都红面前是可怜的,面对一个盲人精英的告白,都红拒绝了。

镜头里的三位女性强烈地表达了她们对于爱情的勇气与执着。

不在乎对方有多少财产,看不见对方什么容貌,只能靠触觉彼此抚慰,这让我们陷入深深的思考——爱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电影给了微妙的切入口:都红说没有哪个女人是看不见爱情的,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泰和说,你跟红烧肉一样美。

这些具有哲意和诗意的话语透露出盲人对于爱情的深度思考。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而相较于影片中的女性,男性角色的形象包涵则更加丰富。

沙复明性格外向、处事张扬、喜欢诗歌舞蹈,做为推拿中心的老板,相较于普通盲人技师,他算是盲人群体中的成功者,因此更加强烈地渴望拥有诗意、尊严的生活。

影片伊始,近景动态构图中,沙复明向相亲对象这样介绍自己:“光复的复,光明的光。”从中深刻的感受到他对光明和尊严的渴求,也有对憧憬着能够步入主流社会群体的外在隐喻和表征。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如果说沙复明的绝望吐血,预示着对爱情的绝望,是自己步入主流社会愿景夭折的外在表征,那么他的安心养病与继续混迹于老年舞场,则意味着得到解脱、重获内心平静,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沙复明是一个意图步入主流社会的理想者。那么,王大夫便是一个理性的爱情事业的追求者。

王大夫成熟理性,对爱情和家庭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他对事业有着强烈的本能需要,渴望实现自我价值,他梦想着努力工作赚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推拿店,通过事业上的成功,甚至是自己的献血,来捍卫做为家庭成员一分子本该拥有的男性尊严,维护与小孔之间那来之不易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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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结尾,他和小孔两人陪伴回到深圳,生活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在执着的追求中继续体味生存和生命的意义。

而小马,则是“黑暗中行走”的希望者。

他是贯穿影片始终的关键人物,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他曾割颈自杀,而爱情赋予他以充满希望的人生。

小孔身上所流露出的女性气息唤醒了他的男性意识;都红是他生命中的守望者;与小蛮的相识相恋到结合,使其寻找到黑暗世界中光明的存在和人生幸福的真谛。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氤氲的热气笼罩着洗发的小蛮,面对心爱的小蛮,小马绽放出会心的微笑,成为影片最富温情之处。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残酷的现实环境并没有让这对深处底层的边缘人物对社会做出妥协,而是坚强的努力生长,撞击出快乐的火花,执着的追求着生命中渴望的美好,体味生命的意义。

在爱情的主题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更宏观的论题——人性。

对于人性,娄烨从来就不打算因为写一群特殊的边缘人而特别的笼罩上同情的面纱,他很客观,没有特意的突出盲人的好。

他要说的是全人类的盲。

王大夫带小孔来到沙宗琪的第一天,就偷偷往前台接待高唯的手里塞起了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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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讨好前台的人还有都红,在下班的时候几次亲昵的往高唯嘴里喂饼干;沙复明心眼活泛,遇到陌生号码来电会问对方哪位领导;张一光享受和女人接触的感觉常常混迹于洗头房;王大夫在面对弟弟的讨债者时也会耍起流氓无赖。

沙宗琪的平静被“三轮车事件”和“羊肉事件”彻底打破,这都是因为三个健全人之间因为眼睛看得太清楚而心生芥蒂、引爆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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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恶狠狠的回复了出租车司机的不耐烦后,司机反而恭敬的叫他大哥;身体健全的弟弟好逸恶劳赌博的钱还不上,反而却并不在意将全家卷入这场危险的纠纷中。

在诸多这样的人性揭露的桥段中,娄烨用戏很节制,并没有刻意的突出,都是伴随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动作一带而过。

这部电影想要诉说的是,尽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盲人,但并不存在真正的盲人世界,没有“视觉世界”的盲人的眼神里同样充满着健全人看待世界的目光,并且眼睛永远都有盲区,人性也同样有盲区。


电影《推拿》叙事线清晰明确,视听语言具有现实主义风格。

《推拿》:视觉世界的人性盲区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消费主义时代,娄烨以“散客”的姿态,关注电影艺术本体,用手中紧握的诚实的摄影机,客观而直白的记录着这群特殊又平凡的人们的生活。

凌厉的写实、摇晃的镜头、突出的声音和潮湿的影像在虚实间扭转,娄烨用他极具通感的电影语言向我们表达关于爱与盲的恒久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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