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鼓浪嶼舊影

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研究明確表明造成此次新型肺炎的“2019新型冠狀病毒”的宿主是什麼?尤其是中間宿主是什麼,依然眾說紛紜。

宿主(host),也稱為寄主,是指為寄生蟲、病毒等提供生存環境的生物。

在瘟疫發生時,尋找宿主以確定瘟疫的原因,這是現代醫學的做法。在傳統社會中,無論東方、西方,往往都含糊地把瘟疫的原因歸咎為“瘴氣”。

在這一點上,鼓浪嶼可以說是現代醫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之地。

這是因為,在一百多年前,一名叫做曼森(Patrick Manson)的英國醫生在這裡所進行的象皮病病因研究,使得醫學界首度發現昆蟲可以是人類寄生蟲疾病傳播過程中的一個環節。

這項研究改變了寄生蟲學的發展方向,為熱帶醫學成為一名學科奠定了基礎,因此在很多西方醫生的眼裡,鼓浪嶼是“熱帶醫學的搖籃”。(1)。作為這一學科的拓荒者,曼森則獲得了“熱帶醫學之父”(2)的稱譽。

返回倫敦後,曼森創建了倫敦熱帶醫學校。如今這所學校改名為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隸屬於倫敦大學,不僅是倫敦大學最負盛名的三所學院之一,而且是世界性的熱帶醫學和公共衛生研究重鎮。

說到熱帶,人們通常會想到非洲、印度、東南亞或者加勒比海一帶,鼓浪嶼雖地處北迴歸線附近,但屬於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那麼,為什麼是鼓浪嶼而不是其他地方,和熱帶醫學發生瞭如此密切的關係?為什麼熱帶醫學的開創性研究發生在鼓浪嶼,而不是其他地方呢?

這要從當時曼森醫生的選擇說起。



1844年,曼森出生於蘇格蘭亞伯丁郡的歐麥莊,對自然史很感興趣的他,在1861年進入亞伯丁大學醫科,並在1865年取得醫學學士學位,僅在一年後,他又取得醫學博士學位。

這時的英國正處於維多利亞時代。對於英國人來說,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科學發明和工業革命的浪潮洶湧澎湃,把英國推到了世界之巔。當時,它的工業生產能力比除其之外全世界的總和還要大,它的對外貿易額超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國家。

當曼森還在寫作博士論文的時候,中國海關正在招募醫官。1863年,時任晚清海關總稅務司的赫德,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近代西醫官方組織——海關醫療勤務系統,負責觀察、記錄各港口的衛生狀況,以及照顧各港口船員的健康。當時曼森的大哥已經在上海海關任職,在兄長的引薦下,曼森也成為中國海關醫療勤務系統的一員。

1866年6月,曼森到高雄港就任,五年後,他轉任廈門。與當時的高雄相比,廈門港擁有更長的通商史,而且這裡的當地居民以及外國居民的數量也比高雄多得多。一組統計數字顯示,在1881年,廈門的外國居民人數為260人,而高雄在1882年的外國居民人數約為38人。這些數字上的變化對於曼森而言,意味著拓展醫療事業的大好機會。

仿效當時大多數外國居民的做法,曼森也把鼓浪嶼選擇為他的落腳地。對他這樣的一個蘇格蘭人來說,當時的鼓浪嶼和廈門是令人愉悅的地方。這裡不但風景秀麗,而且容易可以讓居留在此的蘇格蘭人想到自己的家鄉。這是因為,鼓浪嶼的地貌和蘇格蘭頗有相似之處。

1860年4月20日,一名叫做簡·愛德金斯的蘇格蘭人,在家信中這樣寫道:“海港的兩岸,山峰高聳,群峰綿延。太陽給棕色的植被染上了一層金黃,讓山上的岩石顯得更加溫暖。山腳下是一片美麗、平坦的沙灘,綿延數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是最令人陶醉的景色,讓我的內心感到充實。像是看到故鄉的山,我興奮得幾乎狂叫,因為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的思緒飛向了我親愛的故鄉蘇格蘭……”(3)

另外一名叫做巴博的蘇格蘭人則這樣寫道:“島上大部分地區是由一系列不規則的小山組成的。這些小山岩石裸露,非常荒涼。巨石一塊連著一塊,毫無規則地堆疊,或者雜亂無章地狂長。除了錫蘭,自從離開蘇格蘭,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岩石。”(4)

除了風物,另一個讓蘇格蘭認同廈門的原因是他們在廈門當地居民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年復一年,都有成千上萬的廈門人離開故土,前往東南亞各地,同時,也不斷有成千上萬的廈門人歸來,帶著新掛念和他們在海外積累的財富返回家鄉。當時的蘇格蘭人也是這樣,他們崇尚的是在海外尋求財富,並在許多領域做出巨大貢獻。

但是,在一開始,鼓浪嶼和廈門對於這些蘇格蘭人來說,卻談不上是什麼美好的地方。當曼森來到鼓浪嶼的時候,他應該還可以看到一片白人的墓地,那是在鴉片戰爭期間駐守鼓浪嶼的愛爾蘭18團和蘇格蘭26團所留下的,當時這些英軍有上百人發燒病倒。《南京條約》簽訂後,來到鼓浪嶼和廈門的許多外國居民也不免遭到同樣的際遇。

當時的英國醫師建議在廈外國人居住在海拔較高、通風良好的山丘地區,以儘量避免受到當地氣候和傳染源的影響。受這些觀念影響,當時鼓浪嶼的外國居民一般都喜歡把房子建在山上。一名叫做約翰·威爾遜的英國醫官這樣寫道:“這些房子的位置總之令人稱心如意,通常坐落於浪漫的自然美景中。有的是在峭壁之下,四周都是巨大的石頭;有的是在小小的谷底裡,通常點綴著開花的灌木叢,時而掩映著成片的野樹。”(5)

除了房子以外,當曼森來到鼓浪嶼的時候,外國居民也按照他們的習慣,在鼓浪嶼啟動了近代市政的建議,比如馬路的建造。同樣在1860年,那名叫做簡·愛德金斯的蘇格蘭人在家信中這樣寫道:“爬上沙灘,我們走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馬路是用鵝卵石鋪成的,兩邊綠樹遮陰……”(6) 1878年,這些外國居民又成立了鼓浪嶼道路墓地基金委員會成立,負責統籌鼓浪嶼的近代市政建設。

部分外國居民希望能把他們的居住區和中國人的住宅區完全隔離,比如曼森的弟弟萬大敝(David Manson)就是這麼認為的。萬大敝在曼森之後來到廈門海關擔任醫官,1877年,萬大敝在一份報告中這樣寫道,他希望英國領事能夠阻止中國人遷移到鼓浪嶼,否則外國人社區將“被感染的中心所包圍”(7)。

但是,曼森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一方面,他認為,儘管當時廈門一帶的公共衛生狀況在西洋人的確很惡劣,但是疾病卻沒有像按照西方醫學標準所預料的那樣盛行;另一方面,他認為,當地的氣候固然會影響歐洲人的健康,但廈門本地居民的健康也並非不受氣候左右。

此外,曼森還認為,雖然歐洲人找到了鼓浪嶼這個氣候條件相當不錯的小島作為居住區,但是,他們很多的生活方式卻依然是對健康不利的,他這樣形容當時居住在鼓浪嶼的歐洲人的生活習慣:“不可或缺的雪莉酒、苦啤酒、白蘭地和蘇打,以及一天三餐大塊吃肉,再加上炎熱的天氣與缺乏運動,這樣的生活所導致的疾病很難說是氣候造成的。”(8)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曼森在鼓浪嶼的住所,1877


1870年,赫德發出通令,要求海關醫療勤務系統必須定期出版醫學報告。赫德指出,有人建議他應該利用海關係統的有利條件,取得在各港口城市當地居民和在華外國人的疾病資訊。因此,他要求各港口的海關醫官統計當地外國人的健康狀況、死亡率和死因;觀察當地的流行病及病因,包括疾病的發生與季節、氣候、環境變化的關係。赫德還特別要求這些醫官,要注意中國特有而其他地方罕見的疾病。

1871年,半年刊的《海關醫報》刊行,這是中國第一本西醫期刊,也成為曼森發表其醫學研究成果的最主要管道。在廈任職期間,曼森幾乎不間斷地在這本刊物上發表醫學報告和或論文,成為這份刊物最多產的作者。

在整整八年的時間裡,曼森都沒有在廈門地區發現傷寒等一般被認為和衛生條件關係密切的疫病,一直到1879年,他才碰到一起源自廈門本地的傷寒病例。對於這個觀測結果,他在發給《海關醫報》的報告裡,以調侃式的語氣這樣寫道:“我們長久以來所享有的免疫已經結束了。”(9)同時,曼森也指出,廈門地區流行著天花等疫病。

在擔任海關醫官之外,從1871年2月起,曼森也服務於濟世醫院(Baptist Missionary醫院)。這一工作使得他在照顧歐洲患者之外,可以頻繁地接觸到中國病人。

正是在這家醫院裡,曼森迎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醫學事業轉折點,但他首先需要克服的是當時中國的流行觀念對西醫的牴觸。曼森到濟世醫院工作未久,一則謠言就開始在廈門地區流傳,散播謠言者指控外國人散發了毒藥丸給中國人,有些謠言甚至具體到了曼森個人,他不止一次地聽到這樣的說法——不要到那個洋鬼子那裡,他包的藥都是毒丸。此外,還有傳單和大字報四處流傳,指責西方醫生剜掉中國人的眼和心去製藥,還迷姦中國婦女。

這些謠言不僅在廈門傳播,也在中國各地四處傳播。他們是在華的西方醫生陷入了兩難境地,如果他們治好了中國病人,就遭指責為故弄玄虛以標榜醫術不凡,如果他們治死了中國病人,就遭指責為圖謀人體器官而蓄意害人。

曼森知道這些謠言從何而來,它們往往是一些反對傳教士的中國中下層讀書人所炮製的,曼森也明白,這些謠言利用了西方醫學的一些特徵,比如外科手術會打開病人的身體,解剖工作則會摘取一些人體器官。

為了展開正常的醫療工作,曼森首先要獲得公眾的信任。他臨街開了一間診室,並且給窗子裝上透明的玻璃,這樣任何一個人就可以看到他是如何操作手術刀的,但即便是經過這樣的努力,到醫院來看病的中國病人依然不多。

倒是一次和象皮病的相遇,讓曼森的醫術意外地在廈門打響了名號。象皮病,又名淋巴絲蟲病,是受血絲蟲感染造成的一種寄生蟲感染病症,臨床表現為組織的增厚與腫大,特指由於絲蟲阻塞淋巴管所致的肢體或陰囊明顯腫大。

1871年的一天,一名19歲的象皮病患者到曼森那裡求醫,他是一名農民,在5年前因一次瘧疾發作而患上象皮病,後來瘧疾每發作一次,陰囊就腫大一些。這使他無法勞動,只能仰賴兄弟生活,而兄弟則常常嫌棄他,罵他為什麼不乾脆去死,痛不欲生的他兩度服毒自殺,但都沒有成功。當來到濟世醫院時,他已無暇顧及那些攻擊西醫的謠言,中醫無法治好他的病,當他聽說西方醫生善於割除腫瘤,他就抱著大不了以死解脫的想法來找曼森醫生。

夜晚來了,反對傳教士的人們舉著火把包圍了醫院。我們可以想象那時曼森所面臨過的壓力,他後來也說道,他是在相當大的壓力下為這名病人做手術的,萬一手術失敗,導致病人死亡,那麼醫院就會立刻遭到圍攻。幸好,手術極為成功,曼森從病人身上割下的陰囊腫瘤在乳糜血液都流出後,還重達7.5磅。病人安然無恙。曼森念及病人的處境,沒有向他收取分文。

成功的手術,不但使濟世醫院擺脫了謠言的困擾,而且還帶來了更多的病人。接下來又有5名象皮病病人前來求醫,曼森又連著做了5次成功的手術。

曼森的聲譽傳到廈門以外,鄰近地區許多患者也趕來求醫。1871年,即曼森在濟世醫院工作的第一年,他就治療了1980名病人;第三年,他治療的病人更是多達4476名;1877年,僅是象皮病手術一項,他就做了237例,其中僅有兩名病人喪生,為此曼森吃了官司。

還有的時候,即便為患者治好了病,曼森也會遭到控告。比如有個病人因為身上的息肉過度增長,出門得靠別人用小車推著走。他靠賣檸檬水和花生度日,用一塊布鋪在他巨大的畸形部位,就能搭成一個桌面。曼森為他切除了重達80磅的腫瘤,他重新獲得行動自如的自由,但他的回報卻是控告曼森,要求賠償。他抱怨說,失去了原來那處像隨身桌子的畸形部,他也就失去了生計。

這些意外事件自然給曼森帶來困擾,但讓曼森更為不安的卻是,他發現外科手術無法根治象皮病,因為他不清楚象皮病真正的病因。

1875年,曼森返回英國休假。他很清楚他這次歸國所負的使命,那就是利用這個機會到大英圖書館研讀文獻,真正弄清楚象皮病的病因。

一名優秀的臨床外科醫生,未必同時是一名出色的病理研究者;同樣,一名出色的研究者,在很多時候也未必同時是一名優秀的臨床外科醫生。曼森很清楚這一點,他作為一名臨床外科醫生的聲譽已經奠定,但他認為,如果只是這樣,而不去真正把病理弄清楚,那麼醫生就只能永遠是在滿足病人的需求,而無法找到真正的病根,斬草除根。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曼森像


按照當時歐洲醫學界的一般觀點,象皮病和瘧疾都屬於瘴氣引發的疾病。一開始,曼森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他在大英圖書館看到的一篇醫學報告,卻從根本刷新了他對這一問題的看法。

這篇報告來自印度的英國醫師劉易斯(T·Lewis)。劉易斯根據他對印度病人的觀察認為,象皮病和淋巴尿其實是同一疾病的不同症狀表現,其實都是由絲蟲感染所引起的。從後來醫學史的發展來看,劉易斯的這篇報告為象皮病的研究做出了初步貢獻,但是劉易斯還沒有弄清楚絲蟲的第二個宿主是什麼以及通過何種媒介進行傳染。他為了尋到絲蟲的第二宿主做了很多實驗,比如把從病人身上取出的絲蟲拿去餵狗、兔子、青蛙等動物,一段時間後再加以解剖,觀察它們是否遭到人類血絲蟲感染,但都徒勞無功。

劉易斯的報告留下的空白,正是曼森在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還沒回到廈門,曼森就在《海關醫報》上發出了一篇報告,他進一步申明象皮病和淋巴尿屬於同一類疾病,但他同時也承認,這樣的一個假說還不足以解釋象皮病發生的真正原因。

1875年年底,帶著一部在英國購買的新式顯微鏡,曼森返回了廈門。他立刻著手象皮病病因的研究,第一步是尋找成蟲寄生在人體內什麼位置。這就需要對絲蟲病患者的屍體進行病理解剖。

曼森知道這樣做會遭到中國人傳統觀念的強烈牴觸,因此他格外謹慎。他付出一大筆款項,徵得了一位死者遺孀的同意,但他依舊擔心公眾得知此事後會有激烈反應,因此他把解剖安排在死者過世房間進行,那是一個非常小的房間,曼森在裡面連轉身都感到困難,很明顯,這不是一個進行病理解剖的合適地點,而且那時的溫度高度37.8攝氏度,死者家屬還在旁邊哭哭啼啼干擾解剖,而且也不允許曼森帶走任何器官或身體部位。結果毫無意外,曼森一無所獲。

曼森轉而以動物為研究對象,恰好當時廈門有不少狗暴斃,人們認為有人對狗下毒,就把狗的屍體交給曼森,讓他尋找狗的死因。曼森在解剖中發現很多絲蟲阻塞了狗的心臟瓣膜,因此發現狗也會患有絲蟲病。

他進一步推論,由於絲蟲幼蟲在狗的血液中數量極為龐大,當它們長為成蟲,總體積會比狗本身還要大,這就必然導致狗的死亡。但是,這同時也意味著,寄生蟲還沒生出下一代,就會隨著宿主的死去而一同死去。換言之,這樣的安排會導致親代和子代同時死亡,以至於這種絲蟲的整個物種都會滅絕。

曼森相信哲學自然史中的“原圖”理念,即任何生物結構的理想設計都遵循同一個相同的、不變的秩序,這一秩序貫穿了自然整體。既然絲蟲的生命史也是這個超驗理想秩序的一部分,這個物種的延續就不可能託付於宿主的意外死亡。那麼,寄生蟲導致宿主的疾病乃至死亡,就應該是一個意外事件。大自然應該有一種安排,讓絲蟲能夠進入另一宿主,以完成其生命史的循環。

由此,曼森推測,可能是某種吸血蟲類把絲蟲幼蟲帶出了人體以外,然而,吸血昆蟲的種類很多,跳蚤、臭蟲、蝨子、水蛭和蚊子,都有可能是絲蟲的中間宿主,如果對它們逐一研究,必然曠日費時。於是曼森從象皮病的地理分佈來思考,既然象皮病屬於“熱帶疾病”,那麼中間宿主的也應該只分布在地球表面的有限區域,如此就可以把跳蚤、蝨子、臭蟲和水蛭等遍佈全球的物種排除在外。最後,曼森發現廈門常見的兩種蚊子的分佈狀況與象皮病的地理分佈相當一致,遂決定把這兩種蚊子作為研究對象。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蚊子是一種常見的宿主



在認定蚊子是最有可能的中間宿主後,曼森很快設立了一個巧妙的實驗方法來驗證他的推論。他找來一名感染了絲蟲病的患者睡在房間,然後將門窗緊閉。第二天,曼森焚燒菸草燻房子,讓蚊子降低活力,在小心翼翼地把蚊子一隻只捉入藥瓶。接下來,他每隔一天就解剖幾隻蚊子,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結果曼森發現絲蟲沒有在蚊子體內死亡或者遭到消化,而是逐日成長髮育。

這一觀察驗證了蚊子是絲蟲的中間宿主。興奮的曼森把論文發表在《海關醫報》上。這是一項重大的發現,因為其證實了昆蟲可以是一些寄生蟲的宿主,但是,曼森卻遭到一些同行的冷嘲熱諷,一名醫生這樣說:“曼森的論斷像是一位天才的工作成果,但更像是一個遠在中國的醉酒的蘇格蘭醫生所說的胡話。眾所周知,他們在中國喝威士忌有多麼兇。”(10)

孤獨無助的感覺困擾著曼森。1877年,一時洩氣的他,曾在寫給他一位倫敦朋友的信中這樣寫道:“我住在世界之外,遠離圖書館,不知外界正在發生什麼。因此我不能確定我的工作價值所在。也許這份工作以前有人做過,甚至幹得比我好。”(11)

雖然對蚊子的觀察獲得了巨大的成果,但這個實驗最終還是功虧一簣。曼森受當時一般觀念影響,認為蚊子在其一生中只吸血一次,雌蚊子在吸血後待卵發育成熟,就會到水上產卵,然後死亡,因此,他沒有餵食藥瓶中的蚊子,這些蚊子到了第五天全部死亡,以至他沒有觀察到絲蟲在第二宿主體內的完整發育過程。

不過,曼森卻獲得了另外一個重大發現,那就是在中國助手的協助下,觀察到了“絲蟲週期性”(12)。

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和擴大研究規模,曼森僱傭了兩名中國助手。在1882年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到了他們——一個名叫李慨(Li Kai),另一個名叫鍾先(Tiong Seng),二人都是21歲,來自絲蟲病高發區域,而且自身即為絲蟲病患者。曼森之所以僱傭他們二人,一來是因為他相信他們的工作能力,二來他認為兩位助手出於對自身健康的關心,必然會致力於準確觀察和記錄真相。

隨著研究的進展,曼森注意到他有時在和助手各自對同一病人做採血檢查時,卻出現了顯微鏡觀察結果不一致的情況,助手聲稱看到了病人血液中的絲蟲,而曼森卻沒有看到。另外,兩名助手的觀察結果也有差異。

按照當時科學界的一般做法,信任助手並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歐洲以外的地方更是如此,驕傲的歐洲科學家往往認為歐洲以外的人們無論是在文明程度上還是在道德情操上都不如歐洲人,那些從世界各地返回歐洲的人,也時常把當地僕人或者僱員欺騙歐洲主人的故事帶回歐洲。

然而,在這種普遍的不信任氛圍下,曼森卻沒有懷疑他的兩名助手觀察技術不佳,或者偷懶造假。他認為這種兩人觀察結果的差異不是偶然現象,因此他親自對病人進行有系統的觀察記錄,結果發現在白天抽取的血液中根本看不到絲蟲,而在傍晚對同一個病人抽取的樣本中,絲蟲又出現了。曼森斷定,這是因為絲蟲只有過了下午才進入血液循環,在白天則停留在人體某處。他稱這個現象為“絲蟲週期性”。

然而,就像曼森沒有觀察到絲蟲在蚊子體內的完整發育過程一樣,他對“絲蟲週期性”的發現可以說也是功虧一簣。那就是他沒有找出“絲蟲週期性”產生的原因或機制,也解釋不了絲蟲幼蟲在日間的去處。即便如此,對於曼森來說,“絲蟲週期性”依然是支持象皮病絲蟲病因說的重要輔證。

更重要的是,曼森這一系列研究,成功地讓從事熱帶疾病研究的醫生們把注意力和思考方式轉移到了昆蟲身上,這對寄生蟲學和熱帶醫學的發展有著重大影響,後來西方醫學界陸續發現黃熱病、瘧疾和昏睡病都是通過昆蟲來傳播,歸根究底就是曼森的絲蟲研究開闢了這個方向,因此,曼森是當之無愧的“熱帶醫學之父”。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曼森和他的家人在廈門,1881



絲蟲病研究是曼森在廈門乃至他的整個醫學生涯中做出的最重要的科學成就,然而,在發表了“絲蟲週期性”研究報告後,曼森在廈門的醫學事業也步入了尾聲。他在《海關醫報》上發表的文章日益簡短,有時只有半頁的篇幅,和早期內容豐富的報告呈現出強烈對比,明顯透露出他的倦怠之意。

1883年,在中國海關工作了將近18年後,曼森離開廈門前往香港開設醫館。他的離開讓廈門一帶的一些老病號感到遺憾,即便他到了香港之後,仍有廈門一帶的病人寫信向他求助,而曼森則以回信開出藥方。

這時的曼森,早不是當年那名青澀的醫官。他的聲名遠播,1887年,晚清重臣李鴻章疑患舌癌,群醫束手無策。那時曼森自己也患痛風,嚴重得站不起來。但是他知道只要治好李鴻章的病,中國人就更容易接受西醫,於是忍受疼痛,不遠千里到天津給李鴻章治病。到了天津,曼森發現李鴻章所患的不過是舌下膿瘡,在做了排膿手術和相關治療後,李鴻章的舌疾很快痊癒。

對於曼森來說,更為重要的是,這時他在倫敦也擁有了巨大的聲望,這為他在今後創建熱帶醫學這個學科準備了必要的條件。

當曼森還在廈門的時候,就通過訓練中國助手,顯現出了他對在中國開展醫療教育的興趣。他不但教導助手協助他的研究,還教導他們醫學知識和技能,讓其日後可自行開業獨當一面。在濟世醫院工作期間,他在上任後的第一份醫學報告中曾自豪地指出,在醫院服務一段時日的中國助手當中,已有一位轉往新成立的船員醫院擔任外科醫師,另一位則由倫敦會派往其傳教地行醫。在1877年和1878年的報告中,曼森又提到,自上次的報告出版以來,醫院又收了幾名中國學生,其中一位已前往福州協助當地醫院改組。他宣稱:“整體而言,在醫院教育年輕人的制度運作得很好,總有一天,它對改良這整個國家流行的治療方法會有決定性的影響。”(13)

到香港後,曼森有了進一步實施醫療教育設想的機會。1887年,今日香港大學的前身,即香港華人西醫書院創辦,曼森擔任首任校長與臨床觀察課程的教師。這所醫學校培養了諸多傑出的學生,其中一名,就是孫中山。

1889年,曼森返回英國。1894年4月的一天,在印度工作的英國醫官朗納德·羅斯拜訪了曼森,這名年輕的醫生在印度從事瘧疾研究已有數年之久,但卻一直觀察不到病人血液中的瘧原蟲。他希望曼森能幫助他解決這個研究難題。當時曼森正準備提出“蚊子——瘧疾理論”(14),在指導了羅斯如何觀察瘧原蟲後,曼森鼓勵他立刻返回印度繼續從事研究,和他攜手證明“蚊子——瘧疾理論”。

這時的曼森已年過半百,身體狀態已不允許他長途跋涉到印度去做研究,而在倫敦他則無法找到足夠的虐蚊和病號進行研究。羅斯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等於曼森為他的事業找到了繼承人。1898年,羅斯用叮咬過病鳥的瘧蚊成功感染了健康的麻雀,證實了瘧蚊的確是瘧原蟲的終宿主。瘧原蟲首先在蚊子的胃內發育,進而移動至蚊子的唾液腺,並在叮咬下個目標時將寄生蟲傳播給新的對象。瘧疾傳染的秘密終於揭開了!羅斯的這一研究,闡明瞭瘧疾的傳播模式,並且提出了完整的“昆蟲病媒”概念。1902年,羅斯獲得諾貝爾醫學與生理學獎。

曼森沒有去爭論瘧疾研究的功勞歸屬,雖然不斷有人對此發表看法,比如1911年的《印度醫學公報》上就有一篇文章指出,曼森的貢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公正的對待。

1899年,在曼森的推動下,倫敦熱帶醫學校克服重重阻力正式成立。他的醫學生涯的最後階段可說相當順利:“蚊子——瘧疾”理論得到了證實,他推動的昏睡病等研究大多有重要成果,他也成功地把熱帶醫學建置成了一門專科。

1922年4月9日,曼森病逝。他生前立下遺囑,把所有的財產設立作獎學金,資助研究熱帶醫學的學生,使一批批的生力軍不斷前往世界各地。


參考文獻:

(1)(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411

(2)(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411

(3)(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25

(4)(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31

(5)何丙仲/編譯. 近代西人眼中的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171

(6)(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25

(7)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67

(8)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68

(9)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77

(10)(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411

(11)(美)潘維廉.《老外看老鼓浪嶼》[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411

(12)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190

(13)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75

(14)李尚仁. 《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246


鼓浪嶼,一個對抗瘟疫的里程碑之地

作者 何書彬

何書彬,非虛構文學作家、《廈門日報》原記者

長期致力於非虛構文學創作及講述廈門故事

著有《奔騰年代:鼓浪嶼上的商業浪潮》、《引領時代:鼓浪嶼上的人文之光》、《創城記:追尋老廈門印跡》、《大明完人王陽明》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