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汉,二十年

一、桂子山

二〇〇一年九月的一天,和中学同学小乐,从济南坐火车,那种慢吞吞的绿皮车,一天一夜,十八个小时,到武昌。找到那个写着“华中师范大学”牌子的大门时,已是第二天。那还是老北门,青石雕刻,不高大辉煌,却朴素庄重、清秀淡雅,掩映在繁华的珞喻路上。

进门一路爬坡,山林茂密,绿竹清新,方知那是一座山——桂子山。

在山上一呆四年。

山原叫“鬼子山”,大二时,一位语言学老先生告诉我们。他说,你们爬山的台阶,脚底的石板路,很多都是墓碑啊。我们便去找,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确实都刻着“**之墓”的字迹。

原行政楼背后有条下山的羊肠小路,静谧幽深,夏夜乘凉恋爱的好去处,后来再不敢晚上去了。

也是那年春天,在教三阶梯教室全系大点名,大群大群的白蚁乱飞。接着,非典来了。

不记得当时人人都戴口罩,倒记得可以自由活动,还提倡运动健身。连平时最不喜欢运动的,都打起了篮球、排球、羽毛球……食堂每天排起了长队,一人领一小纸杯,喝一种忘了什么味道的草药汤。

武汉当时感染的不多,学校有一个,是个老教授。消息传得很快。隔壁的武汉理工大学,赶忙把通往华师的门封死了。

那年恰逢五一,假期取消,封校。憋着没事,写了篇文章《没有假期的假期》,投给了《楚天金报》。几天后,住隔壁的兄弟说,“嗨哥们,写得不错!”方知发出来了。那是人生第一次发文,暗爽很久。但阴差阳错,后来一直没收到样报。

那时不停课,封校也不严格。班上一女生,叫秋秋,消失数日,竟无人发觉。数日后回来,上课坐我旁边,低声说,她一个人游了一趟厦门。

……

桂子山虚度四年,后赴珞珈山。小乐在华师读的是英语系,毕业那年竟在武汉某大学谋一教职。

我的武汉,二十年


二、珞珈山

二〇〇五年,中秋之夜,同专业十八个兄弟姐妹,带着新入学的喜悦,在“艳阳天”吃饭。饭毕,从卓刀泉北路向北,沿东湖散步。

走过东湖新村……

走过艺术系的小东门……

走过浪淘石……

坐在路边大石头上,醒酒,聊天……

阿敏,一个黄梅来的猛男,吹了一曲葫芦丝——还是口琴?时间久远,忘记了。只记得,大家坐在凉凉的青石上,一起仰望夜空,大大的月亮挂着,湖水哗一声,哗一声,冲刷着石岸。

在珞珈山上,一共呆了五年。

珞珈最美是樱花,但五个樱花节,除了硕士第一年,陪小乐和他女朋友看过,后来再没看过。因为,高铁时代来临后,五湖四海的人涌进武大,樱花节便成了“樱花劫”。

小乐女友是汉口人,家在东西湖。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十一假期,他们一起来看我。在校园转了一天,临别时,小乐刚挤上公交车,回身塞我一纸包。还没听清他说话,车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打开才发现,纸包里是三百块钱。加工作两个月,小乐发工资了。


我的武汉,二十年


三、热干面

第一次吃热干面,应该是在华师桂香园食堂二楼。那时,和小乐还穿着军训的服装。“真难吃啊”,他砸着嘴说。那两碗一块二一碗的热干面,到底谁也没吃完。

喜欢上热干面,也是非典那年。生活节奏完全打乱,食堂常常去迟了,只剩热干面——武汉的任何一家食堂,缺啥都不会缺热干面。连续吃几天,竟喜欢上了。有时一碗不够,就配个肉包子。后来被武汉的同学鄙视,才知道,热干面的绝配是“蛋酒”——蛋花米酒。

说热干面是武汉人最爱,没人反对。二〇〇八年,易中天回武大,奉院里之命全程陪护。接机当天,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不要吃晚宴,“一碗热干面就行!”当天晚上,在梅园操场,几千人的露天讲座,他老人家现场演示“老武汉人” 怎么吃热干面……他说,有个专门的词,叫——“欻拉”。易老师自小在武汉长大,武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四十五岁才去厦大,自谓“土生土长的老武汉人”。回程的那个早上,他让酒店大堂准备的早餐,仍然是一碗热干面。

也是那年寒假,武汉暴雪。大学同学秋秋从美国回来,在武大湖滨食堂带她过早,她要的也是一碗热干面。她说,在美国,想起武汉就想起热干面。秋秋是云南人,爱闯荡,大学毕业后不回云南,也不想留武汉,一心出国。在鲁巷租房奋斗了两年,终于如愿。

四、江滩

武大读书时,几乎每个五一和十一长假,总要去一趟江滩。

从凌波门坐车,413路环线,汉口江汉路下车。长江就在眼前。

那时的江滩,已成武汉一景。繁华市井在上,观景广场居中,滔滔江水在下,一层层铺排下去——整个江滩整饬得很有层次感。草长莺飞,抑或落英缤纷,那是武汉最美的时节!

春秋之季,不是汛期,江水汤汤,十分温柔。紧贴江水的堤岸,长满杨柳和蒲苇。那都是浅滩,游人踩出了小路,便沿着走,就会走到深处。冷不丁,会碰到大片的不知名的野花,一丛丛,一簇簇。江边有搭起来的脚手架,有人在撒网打鱼。江心有游轮,甲板上有执小旗、戴红帽的导游,还有探头观望的游客,都清晰可见。游轮迟缓在江面上,悠然而笨重,陡地一声汽笛长鸣,蜿蜒而去……

有一次,沿着江滩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二桥下面。天气晴好,举目远望,江面如练,对面的一桥清晰可见。和女朋友自拍留念——那是我们在武汉的最后一个十一假期。

那个傍晚,又去江汉路吃了“四季美”的汤包。回程坐的是618路公交,它从江汉路,到解放大道,到汉阳桥,到黄鹤楼,到首义门,到大东门,到小东门,到丁字桥,到中南路……那一晚,那一路,只想把武汉的万家灯火留住。


我的武汉,二十年


五、东西湖

武汉有东湖,有南湖,有很多很多湖。有个湖,在汉口,叫东西湖。

后来才知道,东西湖并不是湖,只是个地名而已。大二那年,做了份家教,在汉口走马岭,就是过了东西湖,继续向西北方向。走马岭地近孝感,属城乡结合部。离得太远,只能选择住家。那是国道旁的一个小镇,镇上没几栋楼,做家教那家,就在紧邻国道的一栋。户主是个工头,四十多岁,说话瓮声瓮气,武汉人那种典型的大嗓门。他常在附近跑生意,有时喝酒,醉醺醺回来,揍老婆,打儿子。对儿子也上心,舍得花钱,属于想用钱搞定一切那种。老婆低眉顺眼,菜做得极好,几乎每天中午,都是满满一桌子,七荤八素,大米饭,排骨藕汤……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武汉人的餐桌。

那些年,常在武汉的大街小巷乱窜,想找一找武汉真正的市井生活。后来发现,那种生活并不容易找。去汉正街,去江汉路,去司门口,去大东门、小东门,去黄鹂路,去归元寺,甚至去常青花园……转来转去,转遍了三镇的名胜古迹、大街小巷,却走不进武汉人的屋檐和客厅。真正的武汉人的市井生活在哪里呢?最接近的,是在池莉的小说里,那篇《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可以说写尽了武汉人的性格,写尽了武汉人的烟火。

真正走进武汉人屋檐下的,是小乐。小乐女友,家在东西湖。二〇一〇年,女友变成了老婆,婚礼就在东西湖。初春的一个冷嗖嗖的早上,跟着迎亲队伍,走进了一个武汉的普通人家。普通人家也不普通,那是正宗的市民之家。我和小乐都来自乡下,想十年前,我们尚在鲁北一个偏僻的高中复读,有一次去看黄河,站在高高的大堤上,我问他大学志愿想报哪里?小乐学着电影里那样,手拢成喇叭状,对着远方大喊——“先-考-上-再-说-吧”。风把声音都吹散了,像蒲公英一样,飘飘荡荡。而我们也竟飘飘荡荡,从黄河到了长江。待小乐在江边扎下根来,时间也将过去十年。

在小乐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了他父亲,黑黝黝的脸,喜欢笑,天生很带幽默感那种,见着我特亲,拉着手,说家乡话——“哪儿都好,就是没地儿抽烟”,“办完喜事就得回呀,家里好几亩冬枣等着我照看……”

六、东湖

也是二〇一〇年,毕业,找工作,离开武汉。

那年十一,坐高铁回武汉,接老婆,取行李。自毕业后,一直在风光村旁武大一个老家属楼租房。回去那天,天气晴好。下午把行李打包好,时间尚早,便去了东湖。

沿着熟悉的湖岸,信步前行。那是风光村中间的一条路,一直通向磨山。那应该是武汉最美的一条路了吧——多年后,它变成了今天的“东湖绿道”。在那时,它还是早年的样子。早年那应该是一个渔村,风光极好,便叫了“风光村”——我猜的。武大读书时,住过三环公寓,住过湖滨,都听着东湖的涛声入眠。无数个早晨或傍晚,散步,或骑车,便是这条沿湖的路。

有一年,接了一个校外的课,上课地点在东湖深处,接近青山。每次上课,都要早起坐车,走这条路。早晨的静谧,只有早起的人才知道。那时,车总是在晨雾中穿过尚在睡梦中的东湖,雾如轻纱,鸟儿还睡着,风也睡着,路上仿佛就我们那一辆车——白色的大巴车。沙沙沙,车轮压过湿漉漉的路面,声音清晰可闻。走熟了,闭着眼也知道,过磨山了,过梅园了,又到了那条一直穿过湖心的蜿蜒而狭长的路,车速慢下来,又缓缓提上去,平稳而有节制。但倏尔,车身一下子高上去,又忽悠一下落下来,便知道过了那座桥——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一座小小的石拱桥,鲫鱼背形状,白色大理石造,被浩瀚而碧蓝的湖水怀抱着。

那是武汉那些年里,走过的最美的一条路。


我的武汉,二十年


七、二〇二〇,武汉

东湖边最后一次漫步,转眼已是十年前。

现在是二〇二〇年。谁会想到有这样一个二〇二〇年呢?

……

二十年,武汉已成故乡。最近这几年,更是几乎每年都要回一趟或两趟。小乐女儿出生,大学毕业十年聚会……走过的生命,来到一个又一个的节点,也意味着,我们开始步入中年。武汉也不断在变——有些东西诞生,有些东西消失……

《楚天金报》已经倒闭,人生中第一次发表的那篇文章,终于再也找寻不到。

华师的老大门早就被拆掉,换成了现在被人吐槽的暴发户一样的新大门。

小乐去年从美国访学回来,四月份见面才知道,他父亲走了,是胃癌。旋即想起那个十年前见过后来就一直没再见的黑瘦却乐呵呵的面孔……一时回不过神来。

秋秋前年回云南办婚礼,她是大学班里最后一个结婚的。那时她刚搬去洛杉矶,经营一家培训公司,这几天在群里操心着给国内同学买口罩。

小乐一家封城前就离开了武汉,按原计划回到山东过年,他说这段日子老家很多认识不认识的都打电话“问候”,村干部和镇长也隔天就来“探望”。“从没享受过父母官这么殷切的关怀”,小乐说。

元旦之后,我也有两次也差点回武汉,终因事情太多,没有回成。

……

什么时候能再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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