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文化頭條網

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文 / 奼紫嫣紅 ╲

世間只有情難訴
——《牡丹亭·第一齣：標目》
“世間只有情難訴”是《牡丹亭》第一齣裡的一句唱詞。
在我看來，《牡丹亭》並不僅僅是一個奇幻的愛情故事，或者不僅僅只是一個“人鬼情未了”的中國愛情故事，而是一個對生命情感存在的本質的追問。
蘇珊·朗格在回答什麼是藝術的時候，她說，藝術是生命情感的強烈形式。
《牡丹亭》就是這樣的一種強烈的生命情感形式的呈現，就是所謂“世間只有情難訴”的表述吧。

奇幻的愛情傳奇在中國傳統文學中並不少見，《白蛇傳》中許仙和白素貞是人與妖之間的愛情，《聊齋志異》中聶小倩，嬰寧是人與鬼，人與狐仙精靈的愛情，但《牡丹亭》與它們不同。

《牡丹亭》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夢的故事。
中國文學中拿“夢”來結構的兩部作品《牡丹亭》和《紅樓夢》都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

《牡丹亭》裡，當杜麗娘在花園裡夢見柳夢梅的時候，其實柳夢梅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站在梅樹下的婷婷少女杜麗娘，這樣的“互為夢境”的心靈感應如同“量子糾纏”：是杜麗娘夢見了柳夢梅，還是柳夢梅夢見了杜麗娘？
“莊生曉夢迷蝴蝶”——是莊生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生？
一個情愛的迷夢，卻隱含了一個哲學的沉思。

因此當我看見王曉映女士和她的團隊創作的《驚·夢：崑曲主題創意攝影》的作品時，我覺得那些照片拍出了《牡丹亭》真正的意境。
在這些作品裡，人物所置身的空間，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這是《牡丹亭》故事發生的花園，是故事中的現實空間，但它也是杜麗娘、柳夢梅夢中幽會的情境，是非現實的夢境空間，它是戲劇舞臺的表演空間，也是舞臺下的觀眾聯想和想象的空間。那戲臺上的一桌一椅，一生一旦，在觀眾的內心何嘗不是春光旖旎的花園，將自己代入的戲角兒？
在《牡丹亭》裡，這種多重的空間不是相互對立的，而是交疊在一起，兩個人的夢境相互交疊，現實與夢境兩個空間相互交疊，舞臺上的戲劇空間與舞臺下的觀眾內心空間也一種交疊。

但戲曲中的《牡丹亭》，依然是舞臺藝術，舞臺的表現方式讓每個觀眾對故事中的情境有著不同的想象，就像“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一千個觀眾心中就有一千個杜麗娘，有一千個夢中的花園，這就是接受美學中的觀念，湯顯祖創造了《牡丹亭》的第一文本，觀眾則創造了第二文本。湯顯祖的《牡丹亭》是唯一的，而觀眾心中的《牡丹亭》則有無數個。

而《驚·夢》的崑曲主題創意攝影，將《牡丹亭》抽象的戲劇空間具體化，視覺化了。
或者說，這是王曉映和她的團隊心中的“牡丹亭”。
每一張攝影作品都選擇了江南園林中經典的場景，又符合戲中的情境，同時，又將這個視覺化、情境化的空間，通過影像後期疊化的手段將它夢境化了，用攝影這種具象的，寫實的手段，做到這一點是非常不容易的，但《驚·夢》做到了。

《牡丹亭》裡，夢境是一個戲劇空間，它和杜家的後花園，也就是後來的“梅花庵觀”的現實空間交疊在一起，如夢如幻，似真似幻。
江南的園林和戲劇的情境被《驚·夢》呈現得如真似幻，而真正讓這些攝影作品有著靈魂的，是作品的中柳夢梅和杜麗娘，是他們的情愛和這情境融為一體，構成了《驚·夢》作品真正的意境。

美學中的意境，是超越了具體的，有限的物象審美活動，而產生了更高層次的對人生、歷史、宇宙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因此意境就有了人生感、歷史感和宇宙感的意蘊，意境相比於情境，有了更多情與景的交融，是所謂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的交融。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說：“藝術意境的創構，是使客觀的景物作為我主觀情思的象徵。”杜麗娘在園中看到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哪裡僅僅是春光下的花園，其實是她內心的情思啊。

自然的景象沒有悲喜，但將人的情感代入，意境就有了生命。
這正是“世間只有情難訴”啊。
杜麗娘和柳夢梅的這份情，是作品中真正的靈魂，他們與景融為一體，呈現出“生命情感的強烈形式”因而也就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感染力。
因此，在我的心中，《牡丹亭》的藝術境界，遠遠超越了對一個追求愛情，追求個性解放的女性的塑造。

“世間只有情難訴”，是湯顯祖在熾烈的情感之下，用一個夢將時空交疊融合，用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來呈現生命存在之意義。《牡丹亭》是杜麗娘，柳夢梅的穿越時空的情愛，也是湯顯祖對生命跨越時空、已經生命有限性的存在之思。
在數百年前，湯顯祖其實是用一個花園中的夢，表達了他的生命觀，數百年後，王曉映和她的團隊，用影像的方式闡述了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的情與思，意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