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我在文学上是有乡土有故乡的人

张英

我在南京第一次采访苏童。当时采访的地点,大约在鼓楼和新街口之间的一个茶馆还是咖啡馆,我记不清地点了。时间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苏童穿着T桖衫,短发,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我采访了一个半小时,把他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还有他当时的长篇小说,都问了个遍。

那时,我正在复旦大学读书,一边读书写作,也给《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和《作家》、《山花》杂志撰稿,谋生养活自己。那一次的采访,是应《作家》杂志编辑李健君的约稿。那次的苏童采访,完全根据录音整理出来,一字一字写成稿件,寄给了《作家》。

再后来,图书策划人石涛出版了《重述神话》中国项目,在引入版权翻译出版了几本外国小说后,他请请苏童、叶兆言、阿来、李锐等作家,分别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加入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苏童选择的是《碧奴》,写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那一次,我已经到《南方周末》工作。2006年6月11日,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我先后采访了苏童和石涛,主要话题围绕《碧奴》展开。此后,应美国《滚石》杂志中文版创刊,应主编郝舫邀请,我电话采访苏童,文章《我是一块不滚动的石头》发在了创刊号上。可惜这本杂志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此后是2009年,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潘凯雄的陪伴下,我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家老公馆里,一边看足球,一边围绕《河岸》和写作转型,做了一个采访。

最后一次采访,是2013年8月的上海书展,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黄雀记》。那天,本来主办方安排在签售前有个座谈会,可惜排队的读者太多,从一楼排队到二楼,座谈会取消,最后只能电话采访进行。

以下内容,根据前几次的访谈内容,系首次发表。

张英:我看你近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长篇小说创作上。

苏童:是的。我现在大部分人的精力,都花在写长篇小说上。我的写作速度很慢,酝酿的时间很长,写作中反复,推翻的频率很高,有时候会倒过来倒过去,写不顺感觉不对的时候,苦不堪言;写顺了感觉对了,又乐在其中。

但是我出门,人家老问我为什么不写作,好象你不出版长篇小说,没有小说改编成电影,就没有写东西,是不顾正业。其实,写到现在,我已经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了。但是我出门,人家老问我为什么不写作,好象你不出版长篇小说,没有小说改编成电影,就没有写东西,是不顾正业。

但我其实也在坚持写短篇小说,每年我都会写几个,大部分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也会出版短篇小说集。我听到的对是一帮子作家对我的夸奖,非常满足。我这么热爱短篇小说创作,虽然不是自娱自乐,想让这些作品产生一个反映。我要的是什么反映呢?就是这么几个作家的这么几声夸赞么?当然不是,我希望听到读者的反馈。

张英:和余华一样,苏童也开始回忆了,题材也与文革有关。他的《兄弟》是“正面强攻”,你呢?

苏童:我觉得,七十年代是我跟余华的一个共同的天堂,也是共同的一个梦魇。我跟他年龄相仿,也跟他生长环境也差不多。我在苏州,他在海盐,苏州大概比海盐要大一点。但是基本上,我觉得我跟他有一个共同的生长背景,我们都是七十年代的街头少年,我们成长经历大体相似。

我第一次跟余华见面,是在北京朱伟家里,那时朱伟在《人民文学》当编辑,跟我们几个青年作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我说,哎,把余华找来玩玩儿。余华就来了。他一来,我当时就有种非常亲近的感觉,什么呢?我们街头的一个少年来了,说我们街上的一个人来了。所以从某种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有共同的记忆,甚至关于那个时代和人物的这种情感寄予相通。在写作上,我们有很大不同,他写《兄弟》,我写《河岸》。因为创作手法、目的大相径庭,小说呈现的内容和风格也不大一样。


张英:你们小说主题还是一样,南方小镇,少年视角,成长主题,残酷青春,政治和人性、人的浮沉,这是那个时代的颜色吗?

苏童:说到七十年代,其实是个非常值得探讨的东西。因为我记得余华在回答一个外国记者提问时说,“你为什么要写暴力啊,你这个暴力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还是你自己本身是这样呢?”余华的回答就非常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暴力?这在我们七十年代,当我们是孩子的时候,这是家常便饭。就是日常生活当中非常普通的一个内容。”

如果换作我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我也会是这样回答。在那个年代,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认为它是一个暴力,我只是忠实于小说想表达的这个东西而已。

所以,七十年代也有它的特殊性,那么一个非常疯狂、极端的一面比对,七十年代也有它非常正常的一个社会外衣。他也有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都有的,青春、爱情、暴力、性 这些东西不管在什么民族什么国家什么年代,都有。

非要说我跟余华有什么共同之处,我觉得我自己总结不出来。我不好替他说他的努力,我只好说自己的努力。不管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好,七十年代,我一直觉得一个荒诞的年代之荒诞,不用你去揭露,历史书、政治书都有它的存在,你自己所拥有的认识和理论,都能够帮你做出这个区别,但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作品,我必须要写清楚荒诞年代当中,人的貌似不荒诞的处境。

这才是我所关注的。一个荒诞的年代,我用一个比较轻的笔法去表述,但是所有重的笔法,我都在写人的故事,人的命运,人的命运是不同的。


张英:中国当代文学正再进入一个经典化的历程,怎么看这个过程?

苏童:文学经典化需要时间验证,当下是浮躁的,不光是指现实,当下的艺术审美,没有经过时间沉淀,没法解释什么是经典。

经典对于作家的创作来说,永远是一个向往一个口号,但是他没法评价当下的作品。

张英:写了这么多年,你在写作上有焦虑么?很多作家的焦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无从把握。

苏童:作家这种焦虑是真实的。每个作家心里都认为自己有一个版图,这个版图来自于哪里?这个版图跟文学有关,跟其它什么有关,是关乎记忆。

我是有乡土的,因为有了这个版图,我觉得我是有依靠的。但一旦这个版图,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改变了,每个人都会有焦虑。因为这个世界变化很快,速度越来越快,一切固有的都在消失,社会现实越来越复杂。

至于为什么变化很快,没有诗意,没有理由,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于一个作家最神秘的伤害,是对于作家内心这张版图的伤害,它是让你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消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其实不太主张一个作家,用非常文学化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甚至包括全球化。我并不主张用一种非常知识分子的态度去看待这种事物。但另外一方面,它对于你自己的内心确实是有逼迫的,这种逼迫可能加快让你提前去看待这个社会,提前去挽留记忆。

也许以前的情况下,我到七十岁,我才开始回忆,我再修复这个版图。但现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时间是到了,我写作就该启动修复过程,这个动作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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