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疫情下的在線教育最大挑戰不是技術,而是“教育”

看點:疫情已經敲響了未來學校轉型的衝鋒號。對於教育信息化和網絡教學來說,疫情,也許是一次契機。技術和教育的結合,挑戰並非技術,必須顛覆傳統的教育結構與模式,對學校形態進行新的設計。

文 | 朱永新(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十三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兼副秘書長,民進中央副主席、新教育實驗發起人)

朱永新:疫情下的在線教育最大挑戰不是技術,而是“教育”

突如其來的疫情,不但給原本歡樂團圓的節日蒙上了悲傷憂愁的氣氛,也給教育帶來了嚴峻的挑戰。

疫情剛開始,教育部就提出“停課不停學”的要求,並且在1月29日宣佈:擬於2月17日開通“國家網絡雲課堂”(www.eduyun.cn)。雲課堂將以部編教材及各地使用較多的教材版本為基礎,向全國小學一年級至高中三年級師生提供網絡點播課程。考慮到部分農村地區和邊遠貧困地區無網絡或網速慢等具體情況,同時安排中國教育電視臺通過電視頻道播出有關課程和資源。

對於教育信息化和網絡教學來說,疫情,也許是一次契機,是一次把壞事變成推進教育變革的機遇。

教育部通知既出,有朋友就發來信息說,“朱老師,你說的未來學校真的要來了!”2月6日,香港中和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書《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的繁體字版。出版社用的一個宣傳標語,就是“停課不停學,是時候討論未來學校了!”。也有人評論說:“建立空中課堂,一直是教育信息化的重點,而新冠肺炎疫情將這項既定日程表上的議程提前了。”

現在,雖然距離2月17日國家網絡雲課堂開通還有幾天時間,但是包括湖北武漢在內的全國許多地區和學校,已經迫不及待地舉行了網絡開學儀式並且正式開始線上課堂的嘗試。

從各地的情況來看,褒貶不一,亂象叢生。來自各方面的抱怨也不絕於耳。

據調查,目前的網絡遠程教育主要有三大問題:一是卡頓、掉線,技術上缺乏支持。由於承擔著前所未有的峰值,許多在線課程平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卡頓的現象;二是效果不如線下教學,大部分教師沒有網絡教學經驗;三是家庭負擔重,學習管理和監督“轉嫁”至父母。

其實,這些問題,都不是網絡(遠程)教育本身的問題,從技術支持、質量保證、管理監督來看,我們只要加快國家5G網絡建設,加大國家教育資源平臺建設,鼓勵社會教育機構參與課程開發,上述問題也都有解決的可能。

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我們如何看待新的技術革命與教育變革的關係,如何有效地利用好新技術改造傳統教育,以更好地應對疫情這樣的災難,應對未來發生的變化。這次疫情,敲響了未來學校轉型的衝鋒號,也為“空中課堂”在未來的常態化提供了可能。

人類總是藉助於工具認識世界的。工具的發明創新推動著人類歷史的進步,同樣,教育手段方法的變革創新也推動著教育的進步與發展。

人類發展到今天,不僅知識的積累突飛猛進,而且傳播知識的方式也多次發生顛覆性的改變。按照法國學者莫納科提出的觀點,大約經歷了四個主要階段:依靠人與人之間直接傳遞的表演階段,依靠語言文字間接傳遞的表述階段,依靠聲音圖像記錄的影像階段,依靠人人平等互動的互聯網階段。

每個不同的階段,教育手段方法也各不相同。

教育手段方法包括三個維度:學即獲得信息的手段、教即傳播信息的手段以及教學互動的手段。我們可以看到,但每一次傳播方式的變革都極大地改變著教育手段方法,促進著教育效率和教育品質的提高。

在表演階段,獲取信息的手段比較單一,完全依靠口耳相傳;在表述階段和影像階段,因為有了文字、活字印刷和影像技術,教師不再是獲取信息的唯一來源,教和學有了相對分離的可能性;在互聯網階段,特別是隨著移動互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超級計算、腦科學等新的科學技術的出現,世界變成了一個家園,知識的傳遞更快捷平等,而且導致傳授方式、模式也發生著深刻變化。

過去老師和學生之間居高臨下、我教你學,現在完全可以顛倒過來,師生共同面對問題,老師不一定比學生懂得多,學生在某一個領域可能超越老師;過去在學校上課學習,回家做作業,現在完全可以在家裡學習,在教室裡解疑釋惑;甚至,今後知識的學習已不再是學校教育最重要的部分,學生在網絡上、家裡、其他社區中都可以獲得知識。

01

互聯網革命與教育變革

在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任何一項技術能夠像互聯網這樣,如此迅速而深刻地改變著人類生產與生活方式。

▌發端:斯金納的教學機器

其實,世界上第一臺計算機的誕生,不過在70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軍為了解決處理大量軍用數據的難題,成立了由賓夕法尼亞大學莫奇利和埃克特領導的研究小組,開始研製電子計算機。

1946年2月14日,一臺由17468個電子管、6萬個電阻器、1萬個電容器和6千個開關組成,重達30噸,佔地160平方米的電子計算機正式問世。但是,那個時候的計算機顯然與教育幾乎毫不相關,更沒有對於學校教育產生任何影響。

就在差不多同時,在同一所大學的實驗室裡,另外有一個心理學家斯金納正在受委託進行另外一項研究:訓練鴿子,試圖讓它們用啄的動作來控制火箭的飛行。因為當時德國在戰爭中開始使用火箭攻擊英國,而盟軍還沒有類似武器。可惜這項研究沒有突破性進展,後來這個控制由雷達來指揮。

失敗的斯金納並不氣餒。不知道是“蝴蝶效應”的影響,是受計算機研究的啟發,還是一種奇妙的巧合,斯金納在戰後發明了一種教學機器。這個機器的構造包括輸入、輸出、貯存和控制四個部分。

他把教學材料分解成由按循序漸進原則有機地相互聯繫的幾百甚至幾千個問題框面組成的程序。每一個步子就是一個框面,學生正確回答了一個框面的問題,才能開始下一個框面的學習。如果答錯了,用正確答案糾正後再過渡到下一個框面。框面的左側標出前一框面的答案,成為對該框面問題的提示。一個程序學完了,再學下一個程序。

朱永新:疫情下的在線教育最大挑戰不是技術,而是“教育”

斯金納的教學機器

斯金納為他的教學機器提出了四條原則:

一是積極反應原則。即必須使學生始終處於一種積極學習的狀態;二是小步子原則。即把教學內容分解成一個個的小步驟,前一步的學習為後一步的學習作鋪墊,後一步學習在前一步學習後進行。由於兩個步子之間的難度相差很小,所以學習者的學習很容易得到成功,並建立起自信;三是即時反饋原則。即讓學生立即知道自己的答案正確,這是樹立信心、保持行為的有效措施;四是自定步調原則。即允許學習者按各人自己的情況來確定掌握材料的速度。

人們把斯金納的研究稱為機器教學或者程序教學。如果細心研究,我們可以發現,斯金納的程序教學思想與現在的慕課已經非常接近,可惜當時還沒有互聯網,他的這些思想與技術也沒有真正改變學校的教學。

但是,斯金納的努力,卻為後來的非學校運動和學校消亡論提供了動力。

▌非學校運動和互聯網教育的“萌芽”

20世紀60年代開始,世界教育發生了一個革命性的轉折。一方面,隨著蘇聯人造衛星的上天,讓美國人感覺國家處於危險之中,科技落後的根源在於教育的落後。

全社會對於教育不滿的情緒空前高漲,各國學生運動的風潮也進一步打破了人們對學校的美好期待。人們逐漸認識到,學校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帶來經濟的繁榮和社會的進步,相反是許多社會問題產生的根源。許多人認為,學校不再是一個有價值的機構。

正如非學校運動的代表人物伊凡·伊里奇所說:“多少代以來,我們企圖通過提供越來越多的教育,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可是迄今為止,這種努力失敗了。”在他看來,現代學校不僅阻礙了真正的教育,而且造就了無能力、無個性的人,還造成了社會的兩極化和新的不平等。因此,應將學校連同課程學習及其觀念一起廢除。

他呼籲廢除學校對於教育的壟斷,應該使受教育者享有選擇教育的權利,成為積極的消費者,應該“為每個人創造一種將生活的時間轉變成學習、分享和養育的機會。”要實現這一理想,就要建立一個教育網絡。

在這個網絡中,任何人通過社會生活和日常生活而學習知識和技能,並且直接應用於社會。各種教育資源被置於學習者的主動的控制之下,使學習成為自我創造式的教育。教育的網絡確定了新的學習方式,為學生提供了新的與世界聯繫的方式,而非僅僅通過教師、課程和計劃的準備而進入世界。

可見,在伊里奇的教育構想中,已經有了現在互聯網教育的模樣。但是,由於當時互聯網技術還沒有公開問世,不僅學校沒有消亡,教學格局也沒有發生根本的變革。

1969年,同樣是出於軍事的需要,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管理局開始建立一個命名為ARPAnet的網絡,試圖把幾臺軍用計算機主機聯接起來。雖然最初只聯結了4臺主機,但這無疑是互聯網正式誕生的標誌。

朱永新:疫情下的在線教育最大挑戰不是技術,而是“教育”

1986年,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試圖將互聯網在軍事上的應用轉向科研與教育,利用ARPAnet發展出來的TCP/IP通訊協議,在5個科研教育服務超級計算機中心的基礎上建立了NSFnet廣域網。5年後商業機構發現了它的價值,商用Internet於1991年正式成立,Internet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展時期。

互聯網的驚人影響力,已經毋庸置疑。

一是互聯網的發展速度非常之快,據著名諮詢機構IDC的最新研究報告顯示,目前全球互聯網用戶數已經達到32億人,約佔全球總人口數的44%;其中,移動互聯網用戶總數達到20億。據統計,截止2016年1月,我國移動互聯網用戶總數已經達9.8億戶。

二是互聯網的應用非常之廣,在商業、交通、金融、生產等領域,互聯網已經和正在顛覆傳統的模式。如滴滴作為全球最大、中國最受歡迎的出行約車平臺,依託互聯網平臺,運用互聯網的運營模式和推廣方法,迅速佔領了網絡打車市場份額,已經成為全國最大的網絡打車平臺。根據滴滴出行公佈2017數據,2017年全年平臺為全國400多個城市的4.5億用戶,提供了超過74.3億次的移動出行服務,已經成為青年人的主要出行方式。

那麼,互聯網究竟能不能改變我們的教育呢?

朱永新:疫情下的在線教育最大挑戰不是技術,而是“教育”

▌教育領域的“喬布斯之問”

在教育領域,曾經有一個著名的“喬布斯之問”:為什麼在教育領域信息技術的投入很大,卻沒有產生像在生產和流通領域那樣的效果?世界上所有的政府加起來對教育信息化的投入,是所有行業中無人能匹敵的,但是為什麼沒有生產和流通那樣的效率?投入和產出為什麼如此不成比例?

事實上,滴滴是2012年在北京中關村誕生的一家公司,到現在也不過7年時間。教育和互聯網的結合其實比它早得多,最初就是從軍用轉向教育科研領域的。雖然互聯網出現以後,教育也在變化,但是這種變化是非常小的,在互聯網運用最為發達的美國,也只有25萬人在網上學校學習。

滴滴顛覆原有的出租車行業的商業模式。較比傳統的電話叫車與路邊招手打車,滴滴利用移動互聯網特點,將線上與線下相融合,從打車初始階段到下車使用線上支付車費,優化乘客打車體驗,改變傳統出租司機等客方式,降低空駛率,最大化節省司乘雙方資源與時間,徹底改變了傳統的打車模式。

對此,美國聯邦前教育部長鄧肯提出過一個觀點:原因在於教育沒有發生結構性的改變。他指出:信息技術在教育領域的應用一般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個是工具和技術的變革(如PPT運用,計算機輔助教學),第二教學模式的改變(如慕課),第三是學校形態的改變(教育結構的變革)。我們恰恰在學校形態與教育結構上停滯了、中止了。

所以,基於互聯網+的教育,最主要的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必須顛覆傳統的教育結構與模式,對學校形態進行新的設計。

02

實現“未來教育”的三個基本條件

互聯網改變教育,是一個正在發生的事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必然會像互聯網改變商業和金融一樣改變教育,基於互聯網的混合學習必然會成為未來教育的基本模式。當然,它需要以下三個基本條件。

▌打破現在的學校格局,承認線上學習的合法性

我們現在整個教育體系是建立在工業革命的基礎上的,它是主張大規模,強調效率優先,主張以知識傳播為主要目的的,教師、教材、教室的“三教”中心格局相當穩定,成為教育的“鐵三角”。這些一直沒變化,而這個東西不變,教育的“滴滴”是無法登場的。必須把以知識為中心改為以學生為中心。必須打破教育的時間空間限制,像斯坦福網絡高中一樣,允許學生通過線上學習獲得知識和必要的學分認定。

為什麼要把不同學習基礎、不同學習興趣、不同學習習慣的人強制性地安排在同一個教室呢?

未來的學校,完全可以通過網絡來學習,通過團隊來學習,在家裡學習,在圖書館學習,自己來解決學習過程中大部分的問題。一人一張課表,隨時調整內容。在未來,無論你在哪所學校,無論你在城市還是鄉村,都不必按部就班地學習各門課程。而是基於個人興趣和問題解決需要而進行的自主性學習,是大規模的網絡協作學習。

學生可能不再需要我們為他提供一個非常完整的知識結構,而是在完成自己最初的知識結構以後,通過自主的學習,建構他能夠滿足自己學習的個性化的結構。學分、學歷、學校未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學到了什麼,你分享了什麼,你建構了什麼,你創造了什麼,這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在中國,把實體學校與互聯網學校結合起來的探索已經有成功的案例。慕華成志教育科技公司已經與清華大學附小等聯合建立了互聯網學校,並且與22個省的107個城市5000所學校合作,進行傳統學校加互聯網學校的混合學習探索。

從鄭州外國語學校的實驗班等來看,混合學習明顯優於傳統學校單一的課堂教學模式。所以,未來的學習中心將從現在的實體學校走向實體學校加互聯網學校,再到完全學生自主選擇學習方式與學習場所的混合型學習。

▌建立教育的國家標準和國家教育資源庫

首先要建立國家教育標準。學習方式的變革,對學習內容會提出更高的要求。教育越是自由,越是定製,越是個性,越是需要建設高效優質的學習中心,越是需要國家力量的整合。

教育是文化的選編。教育首先要傳授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所崇尚的價值觀。這個選擇國家是有責任的,必須建立國家標準。這個國家標準要科學,應該更個性,應該有最低限度的要求。

現在的課程標準和教育內容太深太難,現在我們要求學生的知識結構太龐大了,太艱深了。造成了大部分的學生陪著少部分的學生在學習。這種模式要打破了,國家只需要給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可以了,關鍵是保證國家的價值觀和基本讀寫能力。教育的很多問題就是因為我們的標準有問題。

定了標準以後,提供什麼教學資源就顯得非常重要了。應該舉全國之力,把全世界最好的資源(包括國內外民間教育機構甚至個人開發的各種最優秀的資源)整合在國家的教育平臺。

現在一方面教育投入不足,一方面又有大量的浪費。每個縣、每個學校都去建自己的教育平臺,都建自己的資源中心,都去開發自己的課件。一些重要的網絡教育機構,如科大訊飛、學堂在線、好未來等,也在開發相同的課程,那麼多的投入,太浪費了。

這就需要國家組織專業團隊,用先進的網絡技術把資源整合起來,使死資源變成活資源,把靜態的課程變成動態的課程。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學生都可以通過國家教育資源平臺學習。

▌建立基於互聯網的教育考試評價制度

什麼算好的教育?什麼算真正掌握了知識體系?怎樣才算是真正有用的人?怎樣檢驗和評價學習的成果?這就需要用評價去推動改革。

評價和考試是我們改革發展的風向標,現在我們評價的技術太落後了。中國沒有一所大學目前真正具備了判斷人才水平的能力。什麼是好學生?真正把自主權交給學校,沒有校長敢要。這就是我們沒有好的評價機制。

我們的評價不是為了改進,而是為了貼標籤,是為了選拔,為了淘汰。這樣一種考試評價機制要有變化。未來的評價主要不是為了鑑別,而是為了改進。在學習的早期過程,可以用大數據的概念,自動記錄學生的學習過程,作為評價的依據。在記錄過程的同時,要發現這個學生的知識點缺陷,及時幫他改進。同時,未來的考試評價會更加重視實際能力而淡化文憑學歷。

未來的大學也可能出現全新的模式,可以不要限制上大學的地點,也不要管你在什麼地方上大學,只要你能夠通過嚴謹而且經過國際認證的評估,來證明你自己對某一理論的精通和理解,就可以進入社會找到工作。

如果這樣的話,教育會發生什麼變化呢?目前基於互聯網的教育評價從技術上講已經沒有障礙,人臉識別技術、大數據、雲計算等都可以在最大程度提高考試評價的效度與信度,杜絕弄虛作假和作弊行為。

我相信,在這樣一個互聯網改變一切的時代,如果這三個問題得到解決,我們的教育一定會發生一個讓我們自己也會非常驚訝的變革,一種全新的學習中心,將會像今天的“滴滴”一樣出現,一個新的教育世界,將會孕育出更加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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