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拾畫筆記

黃公望的山水有一種特別的魔力,所觀照的是塵世裡的塵心。讓我們在塵世中學會當下的妙悟,由此看到心中的理想國、樂土。《九珠峰翠圖》保持了黃公望一貫的神性風格。在這樣的神性光芒之中,塵心中的微塵無不在這樣的神性光芒中滌盪脫塵。世界是客觀不變的,但是我們卻可以改變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態度。黃公望即在告訴世人,以仙心看塵世,塵世亦是蓬萊。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有一幅頗為特別的黃公望作品《九珠峰翠圖》。這幅作品直至上個世紀70年代才最終被確認為黃公望真跡。這是一幅少有的黃公望綾本立軸作品,至少目前可以確定的,這是唯一的一幅黃公望綾本立軸作品。多數鑑賞家以及評論家認為,《九珠峰翠圖》是一幅在筆墨上可以和《富春山居圖》媲美的作品。收藏家王季遷就曾在與畫史研究者徐小虎討論過《九珠峰翠圖》,王季遷老人認為這幅作品構圖沒有什麼新穎之處,但是因為有上等的筆墨所以重要。


元四家中,多少人認可黃公望為“元四家之首”,一方面是黃公望在四人之中年紀最長,另一方面也在於其冥合了全真教思想的神性筆墨。黃公望所創造的是一個非山水的世界,他的山水充滿了神性的因素,也充滿了對生命神性超越的思考。黃公望創造的又是一個“在山滿山在水滿水的境界”。


美學家朱良志先生對比同為全真教中人的倪瓚和黃公望。雲林是清高的,始終是一個清醒之人。雲林的藝術出落凡塵、蕩盡人間煙火的風味;而黃公望的藝術是沉醉的,他的藝術帶有從容瀟灑、融通一體的特性。倪瓚於寂靜中高飛遠翥,子久卻於淵靜中含容萬有。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一、《九珠峰翠圖》:氣色如新,瀟灑古雅


《九珠峰翠圖》,橫58.5釐米,縱79.6釐米,綾本,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作品的構圖的確如王季遷所言,並無特別新穎之處,兩邊山巒圍水,畫作中間大峰鼎立綿延。畫作下部分的左側,畫水岸石木。我們可以注意到,黃公望的中峰用筆幾乎運用到了每一處線條中。這使得山石樹木始終保持著獨有的黃公望式的渾厚。與後來藝術家間而採用側鋒用筆不同,中峰用筆的黃公望所創造的是一個渾、厚、穩、重的全山全水的境界。


我們看石上的點染,以及樹的表現,和《富春山居圖》中的石、樹近乎保持著相同的筆墨技巧。書寫的意味,在黃公望的創作中始終佔據著十分重要的分量。傳聞黃公望早年曾見過趙孟頫作畫,而趙孟頫是“書畫本來同”的實踐者。黃公望並不直接師承趙孟頫,他不過是將趙孟頫“寫”的意味結合了董巨的傳統,以此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筆墨特性。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1


樹的畫法保持了一貫的草木華滋之態,將書寫的味道發揮到了極致。這也是文人畫的重要筆墨特點之一。由於是畫在綾本上的,所以這裡的墨色效果顯得尤為剋制。綾本所具有的獨特肌理質感,和墨產生了一種天生的山水質感,故而也顯得更加從容瀟灑。同時,墨色的處理和對比,也使林木有一種前後的延伸感。


石頭在水中的倒影和漣漪,採用中峰拖筆,黃公望並不追求過分的簡淡,而是著重於詮釋心中神性的水光岸影。而這些水光岸影,在綾本的雲紋、鳳紋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妙趣橫生。


畫面的右邊,與對岸相對,同樣鉤織了一個岸石林木的世界。岸石的組合排列,有一種內在的邏輯,大小、位置的佈局藉由水的流動位置而生。掩映在林木之中的一條小路,直通房屋。這種房屋造型在黃公望的作品中常常可見。簡單的幾何形組成的房屋模糊了人間與仙境之別。在這樣的一處如同仙境的山水世界中,卻存在著塵世裡的“人跡”。這就是黃公望“即塵世即蓬萊”的思想。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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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3


房屋背靠大山。一處山中平臺出現在畫面中間右側。我們在黃公望的《水閣清幽圖》中亦可見到這種獨特的平臺。平臺的存在,彷彿就是一個溝通人間與仙境的中間地帶。塵世之人登上平臺仰望仙境,而仙境的仙人亦可獨坐平臺,看這芸芸眾生的塵世。李日華曾這樣記載黃公望:“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亦不顧。”山中的平臺,或可是黃公望的一處精神領地。


平臺的右後方,我們可以看到房屋掩映在山的後面,而這些房屋同時又是如此地接近山中雲嵐。畫面右上方的三層雲嵐,勾勒出了三種境界。對於這三層雲的表現,臺灣學者傅申是這樣評價的:“《九珠峰翠圖》以三層’芝’狀雲朵區隔出二三層的遠山,芝狀雲的造型,以及最遠一層雲朵的勾勒法,是從米友仁和高克恭而來,這種畫法一直保留在元末明初的畫家林卷阿的畫中。”(筆者注:林卷阿,元末明初畫家,字子煥,號優遊生,善畫山水,筆墨瀟灑,畫跡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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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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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5


山脊的走向是從左上至右下方向,形成一條頗有動感的脈絡。這裡主要使用了披麻皴,山中草木點染,再見華滋景象。最高峰的左右兩側皆畫有隻露出山頭的遠峰。右側遠峰又與右側平臺的綿延的峰巒形成連接。整個山川峰巒無不建構在黃公望的神性之中。


從畫的構圖來看,和黃公望《天池石壁圖》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天池石壁圖》更高,都是中間山巒,左右形成兩道山谷,似乎也是印證著畫跡即塵世即蓬萊的道學思想。


縱觀《九珠峰翠圖》,無怪乎明吳其貞《書畫記》稱此畫:“氣色如新,畫法瀟灑有古雅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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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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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7


二、道性黃子久,神性山水


《九珠峰翠圖》沒有黃公望的題款紀年,藉由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筆墨的特性,多數人認為是和創作《富春山居圖》為同一時期的作品。我們看黃公望的作品,那些成熟的筆墨,大多出現在其晚年時期。不同於其他藝術家有一個早中晚期的過程,黃公望的藝術生命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絢爛華滋的。他的藝術生涯是從中年(約莫50歲)開始的,而後三十餘年皆為其藝術的黃金時間段,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完成於80餘歲。《九珠峰翠圖》之所以被鑑定為黃公望的真跡,一個重要原因便在於其筆墨功夫登峰造極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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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8


左上角有王逢題詩:“層巒疊嶂青嵸巃,深塢微露儒人宮。晴霏裔裔吹不斷,下覆春水光溟濛。誰家相對緣溪住,石梯蛇折黃華路。何當著我沙棠舟,放歌流下前灘去。”詩後注:“草玄道人題,大痴尊師畫”。草玄道人即楊維禎,大痴尊師就是黃公望。


中間有楊維楨題詩:“九球峰翠接雲間,無數人家住碧灣。老子堪春三日醉,夢迴疑對鐵崖山。”


右上角則有乾隆的題詩:“神筆不擇銅與鼓,鬱蔥閃密千百層。運以元氣含以古,弗入世態其明徵。九珠之峰在何所,老鐵分明為我語。弁藏已久始括題,當面失之每嘆古。”


關於這幅作品的鑑定,王逢、楊維楨的題詩書法成為了重要的證據。通過對二人書法的鑑定可判定為其二人真跡。而楊維楨、王逢與黃公望又有著緊密的聯繫,特別是楊維楨與黃公望之間有著深厚的友情(雖然二人年齡相距50歲)。後人也多判斷這幅作品是黃公望送給楊維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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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天池石壁圖》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水閣清幽圖》


讀黃公望的山水,不同於別家的山水。黃公望的山水需要用神性的眼光去理解和詮釋,這自然和黃公望服膺全真教有著莫大的關係。無論是《天池石壁圖》、《仙山圖》、《洞庭奇峰圖》、《水閣清幽圖》還是這幅《九珠峰翠圖》,觀者都能通過畫面中所構建的山水看到一道神性的光芒,或者說仙氣。


出獄後的黃公望從此對官場沒有了半點留戀,而沉醉於自己的山水之中。山水的世界,為黃公望提供了一個心靈的庇護所,這也是黃公望修道的道場。天地山川,日月煙嵐,皆是黃公望修道之路上的心靈守望。


《九珠峰翠圖》即是一種守望,畫中雖有房舍屋宇,卻不同於塵世中的房舍屋宇。黃公望的房舍屋宇是供脫塵入仙者的棲息地。他所構建的是一個仙凡世界的過渡地帶。這也正是黃公望始終在堅持的“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的道學思想。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9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

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10


黃公望畫的山水,源於真實世界裡的山水,但是經過畫家的心眼轉換,成為了畫家心中的真山水。《九珠峰翠圖》畫的大概是松江附近的風光。這也是當時楊維楨所生活的地方,這與楊維楨的故鄉有幾分相似,無怪乎楊維楨感嘆“夢迴疑對鐵崖山”。動人的山水,每個人看都會有一份牽掛在心頭。楊維楨在《九珠峰翠圖》中看到了鐵崖山,你我又看到了什麼呢?是否也是故鄉的那片雲山霧海?


這便是黃公望的神性山水,它源於塵世的山水,卻有脫離了塵世的山水。他的山水,觀照的是畫家自己的內心,觀照的也是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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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珠峰翠圖》局部11


三、凡心妙悟,即仙心蓬萊


倪雲林有一幅《春林遠岫圖》,黃公望於1342年曾仿有此圖,由此也可見雲林此圖深得黃子久之喜愛。在仿作中,黃公望題有一絕:“春林遠岫雲林畫,意態蕭然物外情。老眼堪憐似張籍,看花玄圃欠分明。”玄圃即仙界裡的花圃,黃公望表面上說的是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實則是在有意模糊塵世與仙境的界限。他旨在融仙凡為一體。身在塵世,心向仙境。這是黃公望後半生的真實生命寫照。


陶淵明在《飲酒》一詩中開篇雲:“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雖身在喧囂的塵世,但是隻有內心是遠離喧囂的,便是身處偏遠的寧靜仙境。所謂“大隱隱於市”,與此有相同的意趣。


當下,我們的生活很難有一份真正的陶淵明式的“南山”,我們也很難做到在“南山”下“悠然採菊”。眼之所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耳之所聞,嘈雜喧囂,汙言穢語。心在這樣的塵世中,又怎能不蒙上微塵。


黃公望為什麼提供了一種生命的可能。每一個當下,都可妙悟。清晨六點的鳥語,黃昏五點的夕陽,春天的花蕊,夏天的雲海,秋天的落英,冬天的寒梅,又或是城市街道旁的路燈,從高樓見飛過的鳥雀。每一個事物,每一個生命,都可以讓我們在當下獲得生命的妙悟。有了這份妙悟,西方即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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