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 張愛玲《封鎖》|人人如乞丐,討要錢和愛


張愛玲《封鎖》|人人如乞丐,討要錢和愛

1944年,逃亡中的胡蘭成翻看新一期《天地》月刊時,讀到了張愛玲的這篇《封鎖》,驚為天人,喜不自禁。用他自己的話說:“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

胡蘭成讀罷仍心有不甘,便立即寫信詢問蘇青關於張愛玲的消息,在得知張愛玲是個女子時,他又說:“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由此可見,胡蘭成對這篇小說的喜愛,對張愛玲非凡才華的肯定。而這篇《封鎖》也無意中成了生活中他們相識相愛的定情之作 。

日軍搜查,電車封鎖,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裡盹著了,像做了一個夢。這封閉的空間和靜止的時間,預示著呂宗楨和翠遠短暫的愛情故事,也只是一場人去樓空的美夢罷了。

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褪去浮華面具的人們,更容易流露出自己的內心想法,只是真實的一面是短暫的,待到解封的鈴聲一響,人們又回到了那個充斥著利益、是非、恩怨的生活中去,誰也不能倖免。

呂宗楨和翠遠的這段相遇,表面上是兩個男女之間的相互調情,實則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遙遠距離。

一、生活中,誰不曾是一個求錢討愛的乞丐

電車外,兩個乞丐相繼走過,提高了喉嚨唱將著:“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身在這人世,缺錢和缺愛同樣可憐。

吳翠遠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的家人支持她讀書求學,她也不負眾望,二十幾歲就在大學裡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翠遠又是個千篇一律的女人,沒有出眾的相貌,除了一紙學歷,什麼都沒有。可在那個時代,最無用的偏偏是文憑。

照理說,她自立自強又懂事,本該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可家人對她卻有諸多不滿。在他們看來,書讀得再好,也不及嫁給一個有錢人。供她讀書,原也是為著有更多資本謀一個好人家。

她的家人都是好人,一邊聽著貝多芬,一邊要求翠遠找個有錢的女婿,表面有著現代行為,骨子裡卻依然是傳統舊俗的惡習。他們的虛偽,讓翠遠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假的。而這種“假”,卻正好反襯出電車中呂宗楨“真”的可貴。

翠遠是痛苦的,她的痛苦,一方面來自於家人對她的要求,周圍的人對她的苛刻,她很自卑;另一方面,她意識到自己未來不可能嫁給一個心儀之人,且怎麼使勁也無法擺脫這一宿命。呂宗楨也是痛苦的,他的痛苦,一方面來自對妻子的不滿;另一方面,是他對現狀無法改變的無力感。

他倆有著同樣的痛苦。他們的調情,是人群中相似的兩個人,短暫的惺惺相惜,是在生活盹著時,偷偷給予命運的反擊。所以醒來時,掂量自身力量後,他們只能選擇各走各路,互不相識。

那是一個階層分明的社會,女人的價值,完全來自於夫家的身份地位,嫁到一個有錢人家當太太,就能得到旁人的尊重和羨慕,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體現了當時社會不公平的婚戀現狀,和扭曲的價值觀。

而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錢,便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能力,只能渾渾噩噩,日復一日地消磨時光,將所有的美好願望埋在心底,隨生命消逝。

世間男男女女,求錢的求錢,求愛的求愛,均臣服於現實之下。直至今日,仍有多少女孩求愛求良緣,多少男人追錢追權勢,往復循環,亙古不變。如那乞丐口中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

張愛玲《封鎖》|人人如乞丐,討要錢和愛

二、電車中年男女,活出了大部分人的婚姻模樣

翠遠和宗楨在封鎖的電車裡,瞬間織起了綺麗美夢,實在是被求愛不得,求錢無路的現實所逼。尤其是一眼可望到頭的婚姻現狀,讓婚姻裡外的男女無心安於當下,只好在虛幻裡去得到滿足。

狹小的電車中,隨著鏡頭的放大,裡面的學生、市民、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們也一一鮮活起來。定睛看去,電車中間站著的那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正是大部分人的婚姻模樣。

中年女人不懂中年男人口中的什麼立體派、印象派,她只關心他的褲子別被弄髒了,只關心乾洗的價錢,一條褲子的價錢。

兩個相互並不瞭解的男女,依然在努力維持一種親蜜的婚姻關係,這大概就是婚姻長久的真相。男人與女人之間,除了吃喝瑣事,已無共同話語,這種精神上的空虛,造成看則相近,實則甚遠的夫妻形態。最後,各自都在熱鬧的婚姻中,活成了最孤獨的人。

呂宗楨,做為一個銀行的會計師,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男人,手裡的報紙包著夫人要他帶的菠菜包子,他覺得這個樣子很難為情,卻依然要聽夫人的話,就像他覺得自己的婚姻索然無味,沒有愛,全是苦悶,可下了班依然要回家。他對現狀不滿,但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像所有悶悶不樂的普通人一樣潦潦草草地活著。他的夫人,又何嘗得到過他的理解與心心相印。他與夫人,都是各自孤獨的人。

世間有多少這樣的夫妻,貌和神離,在旁人眼裡,他們恩愛如初,琴瑟和諧,是婚姻中的模範,可在人後,兩人早已形同陌路,分居而臥,婚姻只靠著一張薄薄的合約維繫罷了。

其實,大部分的人,在踏入婚姻時,都對愛情抱有美好幻想,對未來充滿熱情希望,只是短短几年,是什麼消磨了人們的激情?是什麼揉碎了人們的渴求?讓我們變成了只會抱怨的可憐人呢?

聊以自慰的是,現實生活,縱有萬般無可奈何,我們仍可以對愛人以寬容,以真誠,以耐心,如此,即便我們不能成為對方的知己,也可以成為對方的親人,這樣的婚姻,又何嘗不是一種圓滿呢?

只是,婚姻男女,最深沉的夢裡,總是寄居著另一個人,與那個人或纏綿,或傾訴,或相視而笑,過完一世又一世。而張愛玲,只是把男女綺夢搬到了電車上,讓我們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張愛玲《封鎖》|人人如乞丐,討要錢和愛

三、傳統觀念禁錮下,女人對愛情勇敢又卑微

張愛玲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是聰明的,特別是在男人面前。她們懂男人的花言巧語,懂男人的處處留情,但仍然自我催眠,陷入愛的謊言之中。

像《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明明知道喬琪喬是個沒錢又浪蕩的花花公子,卻仍在有月亮的晚上,戀上他月光般清亮的眼睛。《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在面對範柳原的逃避之後,仍感動於戰火中那最後一個轉身的柔情。

對於一箇舊時女人來說,靠愛謀生,是最殘酷,也是最不可靠的生存法則。若想擁有更好的生活質量,嫁入豪門就成了唯一捷徑。傳統的婚姻觀念對女人的禁錮過深,即使擁有高學歷的翠遠,也難逃這樣的命運。可翠遠還是舉起了戰矛,高舉愛的名義,發起了對傳統宿命的進攻,只是,這進攻倉皇而卑微。

呂宗楨不愛自己的夫人,可又以種種理由不願離婚,他想娶個妾,假如經濟允許的話。翠遠心裡明白,呂宗楨是個思想簡單的人,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未來,假若他們在一起,她難免也會被他厭煩,成為像他太太一樣的女人。

可翠遠在那一刻竟是默許了的,那一刻她是在戀愛著了,相比物質,她更願意要精神上的契合。她把電話告訴呂宗楨,卻沒有拿出包裡的筆,她想他若愛她,就一定會記住這串數字。這是她對愛情的孤注一擲,也是她對他的試探。

這社會告訴翠遠要找個有錢人家才是對的,嫁入上等人家,才能得到了一張長期飯票。可她偏想找一個沒有錢有太太的平凡人,這是她向家人向世界的宣戰,是她對生活無力的抗爭,也是她面對愛情時的勇氣與卑微。

封鎖解除,呂宗楨轉身就逃了,這個沒有擔當的男人,註定也沒有把握自己幸福的機會。翠遠一下便明白了其中之意,可她仍難過,未來她會嫁人,可那個人再也不會像他那般真,那般可愛。

他們有著愛著一刻的感性,可轉身又迅速回到了理智,她對命運的抗爭,註定無法落實行動,兩個在生活中缺少反抗精神的人,只能以分手為終,只能將這份豔遇當成一個美麗的夢。

大夢一場,醒來皆空。乞丐仍在街上乞討,穿梭在這個城市裡的人們,依然像甲殼蟲一般生存,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只有被動等待、搖尾憐乞錢和愛。這是生活的悲劇,亦是對生命的辜負。


張愛玲《封鎖》|人人如乞丐,討要錢和愛

70多年前的上海,張愛玲的這篇小說,冥冥之中,如紅線一般將她與胡蘭成牽在一起,他們相識幾個月,便結為夫妻,而這段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糾纏了二年多便匆匆畫上了句點。

而小說中翠遠和呂宗楨的短暫邂逅,始於初情,終與理智,沒有婚姻的介入,將這份奇緣止步於對理想中對愛情的憧憬裡,雖生於困頓,但仍有夢為伴。

或許只有這樣可惜可嘆的結局,才能保留住愛情最美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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