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酒中的快則 品海亞姆《魯拜集》與阮籍《詠懷詩》

自古以來,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酒與藝術的關係源遠流長。和酒處於同等地位的還有茶,古人相聚閒聊,觀光賞景,或冥思靜心,都少不了一杯清茶助興。文學與酒的關係也是十分密切的。李白《將進酒》中“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東晉時陶淵明其詩“篇篇有酒”,杜甫的詩中,涉及酒的詩作達三百餘首,酒可謂與文學形影不離,難捨難分。

藉助酒這一物質形態,詩人們飲酒寫詩,酒彷彿成了詩人們靈感的“繆斯”,幾杯酒下肚,詩情勃發,詩意盎然,有想要“一瀉千里”的衝動。詩人們藉著酒意,寫景,寫物,寫盡人生百態,寫盡世事滄桑。

本篇論文借中古波斯詩人海亞姆的《魯拜集》和阮籍的《詠懷詩》中的有關酒的詩,探討他們關於人生的態度與感受,走進他們的不為大眾所知的內心世界。之所以選擇海亞姆的《魯拜集》的原因是當你仔細閱讀過之後,你一定會被這些短小精煉卻又蘊含深刻簡約哲理的詩句所打動,簡直難以想象它們所擁有的巨大的能量,是任何其他長篇幅的詩難以比擬的。

酒中的快則 品海亞姆《魯拜集》與阮籍《詠懷詩》

不拘一格

海亞姆的《魯拜集》誕生於波斯,這是一個世人皆知的神奇國度。當時,他的著作並未獲得人們的關注和認可,他更多是曆法制定和病理方面有成果豐碩的研究,但他從未以詩人的身份出現,這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詩保留了下來。

《魯拜集》中有關酒的幾首詩:

飲酒原則

如要飲酒請約明智之士,

或同你的親朋好友聚會。

每位都要自覺遵守成規,

少量有節制而且要回避。

不喝滴

我不會國貧困而飲愁煩苦酒,

我不會國羞辱而飲解憂醉酒。

我曾因欣喜歡暢而痛飲香醇,

自你掠走我心後就不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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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對酒的態度進而窺探他對於人生的態度與感受。第一首中,不難發現,詩人對聚會飲酒的來賓有具體的要求,比如說來賓的素質,飲酒的多少,飲酒的規矩,詩人相當有品位,對生活很有自己的想法。詩句明白曉暢,簡單樸素。

第二首中,雖然題目是“不飲酒”,但詩人在高興開心,心情愉悅之時會大口喝酒,一點都不遲疑,想來也是喜歡有酒助興的。同時,詩人也指出了不飲酒的一些情況:不會因貧困,羞辱而飲酒。

由此可見,詩人並不排斥喝酒,反而喜歡“酒”的陪伴,酒可以為自己助興,與此同時,他有很多自己設置的條條框框,又有理智的牽絆,詩人想要隨心飲酒卻又最終為規則、理智所累。似乎詩人小心謹慎飲酒,不敢太過誇張。剩下的幾句反映了詩人深切同情平民百姓,希望他們能過上幸福生活的期盼:在詩人內心深處其實也蠻想開懷暢飲,好似包含了無限的無奈。讓我們追尋詩人的遠去而又清晰的足跡,去深入瞭解這位偉大的波斯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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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瑪爾.海亞姆生活在佔有重要歷史地位的塞爾柱王朝時期,這一王朝統治長達157年。這一時期的文學可以說是發展與動盪並存,在社會風雲變化的進程中繼續向前曲折發展。塞爾柱王朝統治疆域廣大,伊朗的西方和南方文學得以在這一時期發展起來;塞爾柱王朝君主們重用伊朗人來管理國家,這無疑為伊朗文學發展提供了便利條件和堅定支持。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到一位王朝的聲名顯赫的首相內扎姆.莫爾克。他在政治以及文學發展上的貢獻巨大,曾編寫過《治民要術》一書,另外還大力推動伊斯蘭教重要派別蘇菲教及其文學的發展,在全國積極創建學院,聘請名師教授神學和文學語言知識。這相當於現在的國家高等教育機構,學院為國家培養人才,促進文學發展起了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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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瑪爾.海亞姆即生活在塞爾柱王朝全盛時期,他與王朝的統治集團和上層人物交集甚多。他曾為國王之子醫治過病,與大神學家卡扎裡討論過神學問題,同時與大力推動文學發展的首相內扎姆.莫爾克過從甚密。這一時期的海亞姆沉浸在自由和諧的學術氛圍中,然而時移事變,王朝從十一世紀起,連年外族入侵,戰火紛飛,給文學發展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除此之外,國內教派林立,鬥爭不斷,一時間人人自危。他的文章《論元旦》裡有這樣一段話:

大多數學者卻弄虛作假,擺脫不了欺詐和造作的習氣,如果有人追求真理,播揚正義,鄙棄庸俗利益和虛偽的騙局,就立即招來嘲笑與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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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透露了詩人不為人知的心聲,深處宮廷的他一定看到了令自己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之事,他寫到:

哪一夜我的心不被世事震撼,

哪一夜淚水不溼透的我的衣衫。

碗樣的頭顱中有裝不完的愁思,

裝不完愁思是因這碗倒置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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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看出詩人內心深處是多麼的痛苦,以至於夜夜流淚哀傷悲痛。《魯拜集》中有這樣一句:

世上憂愁是毒,解毒藥是酒。

詩人飲酒澆愁,發洩心中不快與鬱悶。詩人處事謹慎小心,唯恐招致災禍。他的一生都關注時事,儘管晚年的他返回故鄉,可是詩人依然幫助王室預測事件,內心愁苦萬分,憂傷難解,對外還要小心應對,這樣的內心撕扯讓他精疲力盡,惟酒可以解憂,平時飲酒有節制與規矩的他有時也會發出:如果我喝醉了酒就讓它醉吧,解毒藥是酒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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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終生未婚,也沒有遺產,死後他的學生將他葬在郊外的桃林裡。海亞姆對惡勢力外在妥協折中,不想招致災禍,內在卻萬分反感抵抗,他在痛苦掙扎,明哲保身,儘管有酒的陪伴,也無法完全消解內心深處難以名狀的痛苦與憂愁,詩人太難了在那樣的時代,酒卻似乎成為了詩人唯一可以給予少許安慰的“朋友”。


世人皆醉我獨醒

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中準確來說沒有一首飲酒詩,但是阮籍嗜酒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可貴的是《詠懷詩》中有和酒相關的兩句詩:

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悽槍懷酸辛。

這兩句詩大意是在講自己接近酒杯就十分悲傷,因為想起了那些曾經和我同飲,忠於魏室的人。面對酒,無話可說,那些舊友被司馬氏殺害或疏遠,更不敢說,內心苦悶煩擾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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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直接而鮮明指出了詩人所經歷的人生:苦悶、彷徨、憂慮、焦心。嗜酒如命的他本來內心已經煩悶,看到用來解憂的酒心情卻更加糟糕,痛苦更添一層,苦悶難以消除。阮籍酷愛飲酒,卻無嚴格意義上的飲酒詩,這不得不說是件十分奇怪的事,或許如果我們能走入他的一方天地的話,一切也就不那麼難理解了。李白豪放,阮籍狂傲,中國歷史上似乎沒有一個詩人喝酒喝得能像阮籍那樣令人歎為觀止,他活著,像是開的燦爛無比的曇花,光芒萬丈。魏晉易代之際,宮廷鬥爭殘酷。

本來就和曹魏皇室有關係的他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捲入這場血腥的鬥爭。阮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過著如履薄冰,膽戰心驚的日子。因為在此期間,一直有人來試探他。當時,司馬懿父子的心腹鍾會多次找茬,就政治形勢等問題詢問阮籍的意見,阮籍總是醉酒難以應答,鍾會只好不了了之,沒有抓到把柄。阮籍可謂把酒運用到了極致,酒成為了擋禍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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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的性格隱忍至慎,幾乎沒人能抓到他的把柄,他終日不發一言。嵇康則不同,他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終招致當權者不滿,將稀康殺害了。阮籍外表狂放,曾有六十天醉酒的紀錄,就是為了不和司馬氏聯姻。

曾經的友人被殺害,阮籍卻無能為力,還被迫出任官職,他內心一萬個不願意,卻不得不低頭,虛與委蛇,明哲保身,勉強應付,可是內心深處的痛苦難以發洩,酒於他而言,早就不單純是喜歡喝酒了,而是藉以逃避災禍,解憂消愁的工具了。大醉六十天,正常人難以做到,阮籍不得不做,難以想象他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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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得已,阮籍就驅車到無路可走的地方,一個人痛哭流涕,只有內心有真正令他痛徹心肺的事,他才會這樣失態流淚,應付權貴讓他精力全無。阮籍像是在走鋼絲,生怕不知道在哪一刻會突然掉下來。

阮籍內心根本不想為權貴辦事,謀求功名利祿,又想在亂世中保全自身,委曲求全,他是“竹林七賢”最矛盾,有最深痛苦的人,山濤、王戎做官,劉伶放浪,稽康慘死,阮籍自己沒有辦法選擇一個明確答案,遊走於兩者之間,真可謂痛苦煎熬萬分。酒成了阮籍的很好的一個陪伴者,可以短暫壓制心中的不快與痛苦。連日醉酒不醒癲狂放浪,對他只是一層表面的外衣,詩人心中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更沒有人理解,阮籍的內心淳至,儘管有酒,無奈的是,他依然過著痛苦掙扎,無人能夠營救的艱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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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淪落人

海亞姆與阮籍兩人生活在不同的年代,阮籍比海亞姆早800多年;海亞姆在遙遠的伊朗,阮籍在中國:海亞姆是數學家、天文學家,阮籍是詩人,思想家:兩者有太多的不同,但是這並不妨礙酒把兩個處於不同時空的人聯繫起來。

從前面分析的詩來看,詩人海亞姆經常會飲酒,有時候也會放縱自己,毫不顧忌,大喝一場,正如他所說的:醉了就醉了吧:詩人飲酒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他自己設置了諸多條款,高興時可以盡興飲酒,而不會因為身處貧窮而飲酒,詩人與酒似乎交了朋友,彼此和諧相處,相互陪伴,他有心事,也可邊飲酒邊傾吐心中不快,詩篇中經常出現“酒”,頻率十分高,這固然與當時社會文化有關,同時也恰恰證明了詩人對杯中物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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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海亞姆的喜歡酒不同,儘管阮籍有六十天醉酒紀錄,經常喝的不省人事,但是他的詩中僅有兩句是寫酒的,我們有理由認為阮籍其實並不喜歡酒,或者可以說表面上拿酒當做工具,掩人耳目,躲避災禍,經常在外人面前“表演”醉酒,能為了不與司馬氏聯姻而醉酒六十天也是常人做不到的,這表演的技藝應該是十分高超了,然而他內心卻不喜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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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他曾經對其子阮渾說: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

其二,阮籍有世人所謂的“窮途之哭”,倘若他喝酒之後是高興的,愉悅的,是喜歡飲酒的,那又將如何解釋詩人到了無人之地嚎陶大哭,不能自己,詩人內心的痛苦是酒所不能消除的。

其三,詩人出身文學世家,早有一腔報國熱情,只是這一腔抱負已無法再實現,所以在八十二首《詠懷詩》中幾乎沒有留下真正意義上的飲酒詩,“嗜酒如命”已然成了他的習以為常的面具,實際上阮籍《詠懷詩》選材嚴肅認真,多涉及悼友、愁思、忠義等主題,沒有飲宴、遊樂等主題,他本人嗜酒卻不寫酒,鍾嶸《詩品》中寫道“其源出於《小雅》似乎不夠全面,阮詩的真正源頭應是《小雅》和屈原。”阮籍忠君愛國,憂君憂國,這一切都反映在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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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酒而言,海亞姆喜歡飲酒引以為朋友:阮籍看似酷愛喝酒,實則不然,他排斥飲酒,甚至不喜歡飲酒。由此,阮籍與幾百年之後的海亞姆在對待酒的態度上可以說是截然相反,各有各的態度和想法,但這也不阻礙他們有著相似的人生態度與感受,不得不說是一件極為奇妙的事。

海亞姆和阮籍同屬和統治集團過從甚密的文人,他們和統治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兩人都不是沒有任何根基的草根文人,都有著顯赫的地位。海亞姆當時為國王之子治病,受國王之命改進曆法,籌組天文臺,可見海亞姆深受統治者尊重,信任和重用,即便晚年詩人回到故鄉,依然為統治者出謀劃策,預測未來。阮籍是當時文壇的聲名顯赫的大文人,連司馬氏都想和他聯姻,可見他的地位。其父與曹魏皇室關係緊密,父親死後,阮籍和其母都收到了曹操的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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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亞姆和阮籍可以說都是與上層社會有緊密聯繫的文人,這也註定了他們承擔更多,揹負更多,痛苦更多,作為詩人,他們比任何人更加敏感的感受到時代所賦予他們的壓力與重負,他們難以承擔,心中負擔沉重不堪,無所適從。海亞姆所生活的年代,繁榮背後始終隱藏著黑暗,教派林立且鬥爭不停,蘇丹統治更加嚴厲和高壓,已有不少文人面臨壓力。

在海亞姆逝世後,他的朋友和學生古扎特因為持有和當權者不同的神學觀點而被處以火刑。如果海亞姆還在,可想而知,他會多麼痛苦。即使在活著的時候,和統治集團能和諧相處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當統治者更換時,海亞姆反而受到新繼任君主的不信任和考驗。社會的黑暗和不公,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一切都是那麼難以應對,憑藉一己之力,真是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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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似乎一樣,內心厭惡司馬氏,不想和他合作,認為司馬氏是篡權的亂臣賊子,一心希望曹魏皇室能夠振作興盛,可無奈世事變遷,他不得不虛與委蛇,假裝與當權者合作,經常能躲避就躲避,飲酒大醉,萬不得已之時就勉強自己應對,可是心中的痛苦和被人強迫讓他心中鬱悶無比,難以排遣。

海亞姆與阮籍都生活在艱難的時代中,他們無論如何始終堅守初心,,正直又隱忍,明哲保身,在亂世中沉浮,掙扎,這一切都太痛苦,這比殺身成仁,或者陰謀奪利兩個明確的選擇都要艱難的多,但是他們是真實的,可貴的,有血有肉的詩人,畢競活著還能保持正直高尚本性在那樣血雨腥風的年代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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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語

酒與藝術的淵源深厚,酒與文學的關係就更加緊密了。歷來詩人所寫的有關酒的詩作可謂汗牛充棟,這些詩都反映了詩人的內心感受與對社會人生的獨特看法。《魯拜集》中有關飲酒的詩作大量存在,上文提到的這些詩表達了作者喜歡飲酒的同時也透露了他小心謹慎,理智樂觀的心理:阮籍不喜歡酒只是把“嗜酒”裝成是自己躲避災禍的外衣,他寫的僅有的有關酒的詩表露了詩人“臨酒悲痛”的心情。儘管對酒的態度與想法不同,海亞姆與阮籍兩人借酒所反映和表達的人生態度卻驚人的有本質上的相同點,這種反差不能不說是十分有趣的,我想這也是寫本篇論文的原因之一。

海亞姆與阮籍他們兩個不夠血性,在時代需要他們撥亂反正,積極扛起反抗大旗,匡扶正義的時候他們退縮,沒有勇氣,他們承擔不起如此做帶來的嚴重後果,內心卻又至純至真,對社會黑暗腐敗有強烈的痛恨與不滿,這樣矛盾的他們只能忍受內心深處的不情願,與這個虛偽世道百般妥協,虛與委蛇,勉強自己做一些本不願意做的事。

他們正義又軟弱,正直又敏感,在亂世中痛苦掙扎,艱難求生保命,兩人活得真的要比那些選擇殺身成仁的人痛苦煎熬的多,也因為此,兩人展現在世人面前的人生是多麼的真實,多麼可貴,那種糾結的,猶豫的,矛盾的,敏感的心理是那麼逼真,那麼容易讓人引起共鳴。酒中人生,《魯拜集》、《詠懷詩》值得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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