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談《四郎探母》:“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

 最近在報上看到天津有人唱改良平劇的《探母》。那“改良”的方法,是在見娘之頃,由佘太君將楊延輝痛加申斥,將他的不該在番邦招了駙馬的罪逆大罵一通,結果楊四郎羞愧難當,拔劍自刎了。

 

 據說觀眾的反應是大笑,隨即“起堂”(就是散場)。這,照我看來,並不能算是改良,而觀眾的不能接受,原因也不簡單。主要的恐怕是:這一自刎就“刎”掉了三場戲,哭堂、別家、回令都沒有了,觀眾自然不能“過癮”;同時一出挺完整的喜劇,這樣給弄得沒有了交代,番邦公主的下落不明,觀眾也無法得到情感上的滿足。雖然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乾脆而又爽快,到底不大妥當。

 

 其實如果只切掉尾巴就可以功德圓滿,那這尾巴卻還長得很。舊劇中還有一出《雁門關》,共有八本之多,又名南北和,由楊八郎在番邦和青蓮公主照樣表演了一通戀愛。戲雖然長了不少,然而那結構、主題倒是差不多的。


談《四郎探母》:“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

王瑤卿、朱素雲之《雁門關》


 為什麼大家那麼興趣盎然,把這個《楊家將》中間的故事演來演去,拖長渲染得毫不厭倦呢?我覺得這和清朝很有關係。《楊家將》所描寫的兩個敵對國家是宋與遼,然而梅蘭芳演青蓮公主,照易實甫所描寫,是“作旗裝,衣白紗長衫,籠以雲藍半臂”的,和《探母》中間的鐵鏡公主的梳兩扮頭穿高底鞋者毫無不同,都是清朝的服飾,在同光之際,唱戲公然用統治民族的裝束,而毫無問題,可見這一定是“官許”了的,說不定還是出之於當時的“文化政策”的指使的。一面消極地焚燬了多少有民族意識的書籍,拔去仇恨的根源;一面積極地編制了這些麻醉人民情感的戲文,這兩個政策其實是並行不悖的。

 

 整個戲的精神是什麼呢?取消了存在於兩個民族中間的深仇宿怨,用聯姻的方式,調和了政治方面尖銳的對立。只看楊家的幾個兒子,“我大哥被馬踏屍骨不見,我二哥短劍下命赴黃泉……”都不得好死,中國的老百姓的死於侵略者遼金鐵蹄之下的就更不必說,然而戲的佈局卻是“喜劇”:外族的公主,紆尊降貴和敵國的大臣的兒子(楊家還得算是宋朝皇帝的奴才)結了婚,安排了一些家庭中間的小糾紛、小喜劇,把滿天的烏雲都吹散了。

 

 這出戏的“時代意義”,我覺得不過如此。


談《四郎探母》:“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

梅蘭芳、王鳳卿之《四郎探母》


 至於戲的本身,倒是一出結構完整、精采紛呈的好戲。如果我們用另一種方式去看的話,或者費點功夫把該強調的地方強調,把隱晦的地方明朗化,這戲就馬上可以有了明確的個性。“自殺”是弱者的行為,楊四郎雖然羞愧難當,揮劍以謝“天下”,究竟是於事實無補的。

 

 《四郎探母》這一齣戲,整個地在描寫楊四郎個人和他所代表的階層的悲劇。雖然它披著的是一件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洗刷不掉也遮掩不了。

 

 國民黨曾經禁止過這出戏,理由是它發揚了漢奸意識。其實如果看得深一點,楊家將不過是趙宋的奴才與工具,要它去和遼金作戰,那目的還是服務於宋朝的統治階級。等到這個統治階級腐化反動到了某一限度,它就不能不賣身投靠,企圖在遼金的統治之下,換得一個兒皇帝的地位,再來壓迫老百姓。張邦昌與劉豫都曾經是宋朝的大官,都曾經作過宋朝和遼金勾結的穿線人,最後是他們覺得與其替趙官家賣力,自己做第三等奴才,還不如自己就乾脆做了“奴才總管”的好;遼金的統治者也發覺了趙宋的並無可取,在揀選奴才時就選中了張邦昌和劉豫。

 

 楊延輝和他的家族所處的地位即是如此。做了趙宋皇朝的奴才,要替主子賣命去打別的民族;這樣,他們才可以做奴隸總管,維持“天波楊府”的地位。同時他又明白自己的地位不過是趙官家和遼金作政治交易時的砝碼。他們打兩個勝仗,宋朝的價就討得高一點;他們損兵折將,蕭天佐的臉就更藍得可怕。趙宋皇朝對這樣的奴才,又怎麼能夠不嚴厲,既讓它賣命,又讓它服順,那鞭子就是“民族意識”,楊延輝於是痛苦萬狀了。


談《四郎探母》:“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

金仲林、文榮福、文榮壽、常利泉等之《四郎探母》

 

 作為一個幸運的俘虜,在番邦招了駙馬,然而這一十五載的宮廷牢獄生活,可真把他苦壞了。他穿得好,吃得好,可是算什麼呢?他沒有自己的人格。他只是一個“男妓”而已(其實中國歷史上所謂“尚主”,即“娶公主”的那些駙馬,不是男妓嗎?)


 此外,楊延輝還是戰俘,是“奴才”,是鐵鏡公主的叭兒狗。高興時打情罵俏,恩愛非凡;一變臉就提起“舊案”來,你本來是該死的戰俘啊,多蒙母后不斬之恩,抬舉你做了一名駙馬,你還要這樣那樣,於是楊延輝就只有拜伏在地的分兒。

 

 這種隱隱約約不敢盡情宣洩的描寫,是到處皆是的。坐宮、盜令,在京戲中間都是劇作者的最精緻的畫筆。在這裡出現了一個磨盡了男人性氣的奴隸。楊延輝流落番邦一十五載,從一員年青的戰將變成了中年人。坐宮、自嘆,懷戀他的故國,自比為籠中鳥,失群雁。趙宋皇朝的鷹犬,一旦成了俘虜,那悲哀寂寞是不難想見的。他只有在夢境中求得精神上的補償。

 

 而這一切,他只能自己申訴,連伺候了十多年的太太都不敢向她提起,隱曲之間,我們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侵略者對待戰俘的情景的,客氣盡管客氣,尊榮儘管尊榮,然而他沒有一點點說話的權利。過關的時候,那兩位國舅的眼色,就充滿了猜忌。楊延輝雖然交出了令箭,他們還是不十分相信,足見這位駙馬是從來沒有受到過充分信任的。楊四郎也借題發揮,“兩國不和常交戰,把守關口莫偷閒……”把一股怨氣痛快地發洩出來。這用的是所謂“背面敷粉”法,活畫出來被漠視的悲哀。


談《四郎探母》:“美麗炫目的喜劇外衣”

馬連良、程硯秋之《四郎探母》

 

 豔陽天氣,桃花開,牡丹放,公主找駙馬來談閒天,這是多麼柔和多麼輕鬆的情感氛圍!然而,她剛坐下來,第一眼就看出了他臉上的還不曾擦掉的淚痕。緊跟著這個的,是一大套盤問。你能說這是一對平凡而美滿的夫婦中間的感情嗎?她猜了一大通,都沒有猜對,原來她沒有料到楊延輝還會有一個人的情感,還會有家國之思,她所猜的全是男女之間的糾紛,她把他完全看作了妝臺旁邊的奴隸;最後才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小子還如此不老實,終於緊逼慢哄,審問出了詳情。這對她真是一個大驚異。奏明母后,殺了也就算了;然而她轉念一想,楊四郎還有他政治上的重量,於是才幫他盜令、過關。

 

 哭堂別家中間的楊延輝是痛苦萬狀的。母親、妻子、弟妹……這麼一大堆糾纏,在封建社會的制度下,那壓力可不輕。照道理,他原可不必“回令”的,然而他終於回去了。奇怪的事情是佘太君和楊六郎(現任宋朝主帥)都沒有堅決地挽留他,苦苦地拉著他的只是他那守了十多年活寡的妻子。楊四郎也不是不知道回令以後會有性命之憂,然而他早已胸有成竹了。


 果然,他並沒有被問罪,還是做他的駙馬。劇作者把這一切都虛偽地人情化了:楊延輝一定要回令是捨不得鐵鏡公主,他終於不死也是由於公主的援救和太后的母性的發露。那真實的內幕,他是不敢寫也不願寫的。有一件事實就可以說明這種種的疑團:八本《雁門關》的結末是南北和,兩個專制統治者的矛盾統一了,在對中國人民壓制掠奪的分贓帳目上得到了暫時的妥協。“天波楊府”還是趙宋皇朝的統治機構中的要角,而楊四郎則是大大的紅人,遼國駙馬,精通洋務,是這一筆“交易”的重要的關係人物。


(《黃裳論劇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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