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古之帝王荣登大位之际需行受禅之礼,主张天命所归,意在化育万民以成天道,成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宏大气象。

在中国文学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亦有"天道",文化史称中国文脉,意指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审美潜流和生命潜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的太初诗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是曹操的宏大气度;"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杜甫的家国忧思;"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是李清照的哀婉苦闷。

西方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说:"一切文化都会沉淀为人格。深刻意义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体人格史。"品味决定等级,等级决定文脉。因而最高等级的审美潜流和生命潜流,沉淀为独特的文化人格,进而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有学者指出,中国的文化人格类型,大抵划为三重:慷慨英雄型文化人格、游戏反叛型文化人格、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其中,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犹以陶渊明及其所象征的山水田园这一审美潜流为代表,为中国文脉注入了"和光同尘"的隽永格调。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鸿蒙诗意,源远流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这一段描写爱情的诗句,众所周知。作为两千五百多年以前我国北方的民间歌谣,《诗经》全景展现了黄河流域的社会、文化、爱情、自然生态等等,并与后来屈原的《楚辞》一道,构成了中国文脉的历史源头。《诗经》中没有晋唐时代那么鲜明表现田园意象的山水田园诗,但从《诗经》反映农业生产场景、描述日常世俗生活的歌谣中,可以窥见山水田园诗最早的雏形。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诗经》

《诗经》中这一段,有说是描写了一采桑女子呼朋引伴相约回家的情境。虽然只是只言片语,还达不到后世所谓田园诗的审美意境。但遥想《诗经》产生于上古洪荒之时,其鸿蒙诗意、对农事田园的纯粹情感,营造了华夏祖先平静、祥和的生活状态,这又与后世文人多因仕途失意、人生失落而归于田园时的寂寥相比,俨然是两种不同的意味。

此一种审美潜流,在《诗经》中萌芽,直至陶渊明,接续文脉,田园诗走向成熟。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安然自立者,首推陶渊明。

天才往往是被另一个天才发现的。陶渊明生前躬耕田园,寂寞无名。总归他的好耐性,老天竟替他着急了,读者姗姗来迟络绎不绝,直至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盛赞陶渊明的好,方才热闹起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二十首》

这是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中的第五首。世人皆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千古名句,但王安石却推崇前四句,以为"有诗人以来,无此句也。"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自古以来,英雄惺惺相惜,文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只有同等级的境界,才能互相识别。千古佳作留之后世,能言传的也只是人物生平、艺术手法、渐悟顿悟等解读法,好在正如福楼拜所言:"艺术广大已极",应该足可包容。

诗人木心曾将中国文学比喻为宝塔,认为屈原位居宝塔顶端。论及陶渊明,则称:"他不在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

魏晋时代,可谓承上启下,上承《诗经》、《楚辞》、先秦诸子文体;下启盛唐、明清,及至近代。"竹林七贤"以一己之力担当自由,特立独行,其中尤以阮籍、嵇康性格最鲜明,呈显了中国"游戏反叛型"文化人格。同是看透世道、洞察人性,陶渊明则更退隐一步,不似嵇康等人悲壮燃烧,从而真正做到了达观解脱,回归田园,也即是回归一种安静。

安静,是一种哲学,这也就是陶渊明的姿态:可谓"和光同尘","大化"若是"和光",写诗便是"同尘"了。这位诗人,在山水田园间,独奏"大音希声"的精神乐章。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形影神三首•神释》

学者顾随在《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品评陶渊明,说陶诗"第一能担荷",躬耕农事,身体力行,文学与生命一元;"第二能解脱,此解脱绝非佛家思想,乃是道家老子、庄子。"

陶渊明于浊浪滔天中,看透世道人情,洞察天道、顺应自然。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老子亦劝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彻底自如的物态象征,即是田园。至于那"大化"的生灭,则"言语道断":"欲辨已忘言"。

我们可以遥想,彼时的陶渊明在一次次或独饮、或对饮、或微醺、或大醉之际,既孤独又自处,醉意加诗意,挥毫泼墨,一气呵成,随即掷怀而笑,酣然入梦,梦里又见"桃花源",恰似西哲尼采的酒神精神。

诚如木心所言:"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禅意佛理深,静穆王摩诘。

以陶渊明为象征的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在初唐的朝气蓬勃中又融合了禅佛思想,"田园"意象由此获得更加意味深长的内涵。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

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南宋诗人陆游亦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虽与以上两句颇为相似,实则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而陶渊明与王维则随遇而安、自然而然,追求生命与大自然的合而为一。

王维深受佛理、禅意熏陶沉淀,清代散文家姚鼐(nai)在《今体诗钞》评王维诗有言:"右丞能备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即一相,即无相。"

此一番评述典出《金刚经》:"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普通人起心动念即有分别心,爱亦深,恨愈深,情绪、感情波涛汹涌。王维经年累月参悟佛理禅意,于其诗中表现出来的则是品高、韵长、含蓄慰藉,不大动以声色,几近于"空"。

深于佛理禅意则不许感情冲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然而然,无所用心。全诗语言淡雅,意境空灵,有山、有水、有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中"偶然"两字颇值得玩味,偶然走到了"水穷处",偶然看见了天上的白云,最后偶然遇见一位老翁,全是无所用心。

西哲康德有言:"美,是对功利的删除。"人生在世,难免遭遇苦难,不惟天灾,亦有人祸。而然有美、有艺术普照人间,人们在对美的欣赏、对艺术的陶醉中,滋润心灵,抚慰悲伤。正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尘世的功利体系得以被超脱,这也正是中国古诗、玄言、哲学的滋味:知黑守白,企望最终形成童贞透明,一如生命的修为在于返回"童年",用那清澈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写意山水画,隐逸孟浩然。

一位欧洲艺术家曾有言如斯:"中国文化什么都好,就是审美太俗,永远都是大红大绿,镶金嵌银。"大抵这位艺术家不甚了解中国文化,他若是懂得中国的水墨山水画,便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仅用黑色笔墨,便勾画出了它的最高审美意境,其他色彩,诸如大红、胭脂、竹青、铜绿……皆为附庸。

孟浩然笔下的云梦泽,恰似中国山水画的写意、缥缈、灵动、留白。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山水画笔锋浓淡有致,孟诗景别则旷观深远。好似电影中的一个长镜头,勾起人无限的遐想。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颔联"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句,写景亦抒怀。文人山水画,画中之景往往就是画者的自我投射。孟浩然这一句,婉转地道出自己正像那澎湃荡漾的云梦泽,年富力强、才华四溢,愿入朝做事,大展宏图。

然则天道无常、世事多变。诗人仕途失意、年华蹉跎之后,终究选择了归隐田园,可谓"进得峰回路转,退亦海阔天空"。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故人庄》

据传,当年释迦牟尼在灵山法会上拈花示众,座下只有摩柯迦叶了悟:语言文字无论华丽或朴素,直白或丰富,到说明已属下乘。当世人都以为禅意高深莫测时,其实禅就是孟浩然的"场圃桑麻",篱园的菊花,是一声犬吠,几户农家。

山水田园诗,上述三家之中,陶解脱,王蕴藉,孟清淡,皆令人敬服。而陶诗又独以融于"大化"居其上。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悠远的审美潜流,镌刻成永恒的中国文脉


借古喻今

古诗词中的"田园"意象,是流淌在中国文脉中意境深远、意味悠长的审美潜流,这些诗句一旦被写下,世代吟咏,沉淀为一种集体的人格程序,也就写进了炎黄子孙的审美意识中。这可从当代那些主打"山水田园"风格的楼盘宅邸的名字和广告词中,瞥见冰山一角,譬如:"出尘之隐,山语之间"、"人文大宅,智者居之"等等,凡此种种,皆是这一审美潜流在当代的呈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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