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凌雲宮紀事

凌雲宮是座廟,坐落在蒙山最頂部。凌雲宮的東面是雲蒙峰,西面是

天蒙峰,旁邊還有座刀背似的山,叫刀山

凌雲宮雖然在蒙山的最高處,伸手似乎就能摸到天上的雲,卻極是小,小到只有窄巴巴的一間廟堂,裡面只能容納一尊神。神也不是什麼尊貴的神,是山神。凌雲宮雖小,卻有著久遠的歷史。據考證,此廟始建於唐代,到了現在,已有一千三百餘年的歷史。廟小,裡面只住著一位和尚。在廟的背後,有一塊從山體突兀出來的大石頭,有人在周圍築上牆,留出個門兒來,便成了一口小石屋。和尚就住在石屋裡。

凌雲宮裡的和尚雖然是和尚,與別處的和尚卻有所不同。別處的和尚要念經,要敲木魚,要做法事,還要化緣以及雲遊什麼的。凌雲宮裡的和尚不。凌雲宮裡的和尚主要做一件事,就是給廟裡的山神上香。上完香之後,和尚並不能閒著,還要荷一柄鋤,肩一捆樹苗兒,去坡崗上栽種。挖好一個坑,種上一棵樹。挖好一個坑,再種上一棵樹。週而復始。年復一年。

凌雲宮紀事

漸次地,蒙山裡的樹就多起來,就綠起來,到了現在,蒙山裡滿目都是綠蔥蔥,林森森。全是樹。給山神敬了香,種了樹,和尚仍然不能閒著,還要幹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廟堂旁邊的小山坳兒裡,墾出一片田土,在那兒種植農作物,比如谷,粟、豆什麼的。種了谷、粟、豆什麼的,用以果自己的腹。

漸漸地時間就到了民國。到了民國,凌雲宮還在蒙山頂上矗立著,還有香火從裡面嫋出來,只是和尚換成了一位姓尹的。姓尹,大名喚作尹仁遂。

尹和尚同別的和尚一樣,自從入駐凌雲宮的那一天起,就做上述那三件事情。此時的蒙山其實已經全是樹,根本沒有地方再栽種新的樹苗了。沒有地方再栽種新的樹苗,姓尹的和尚還要栽種。他丟下了鋤頭,制了副彈弓,又團了些泥丸兒,然後揣著泥丸抄著彈弓滿山裡走,看見那些懸崖峭壁上有什麼溝壑與縫隙,他就取彈弓在手,用泥丸進行射擊。啪地一聲響,就將泥丸射進那些懸崖峭壁的溝壑或縫隙內。再啪地一聲響,又將泥丸射進那些懸崖峭壁的另一個溝壑或縫隙內。那泥丸並非普通的泥丸,裡面是有樹的種子的。過不了幾天,雨從天上落下來,流進了石縫中,將那泥丸浸泡開,那種子得到潤滋,便在那裡紮下了根基,發出了枝芽,展開了葉脈。你到蒙山裡來,抬眼去望那些懸崖和峭壁,就會看到那兒也生長著許多許多的樹。都是尹和尚的作品。

尹和尚是三十來歲時來凌雲宮做和尚的,轉眼間歲月就過了三十年,尹和尚成了個老和尚。他的腰彎了,不能直立起來。他的鬍子全白了,稀稀落落的,如同冬天裡枯敗了的草。他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眼神變得昏黃,沒有了光彩,走起路來時,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拖動兩條腿。老了的尹和尚自然不能再操著彈弓向懸崖射擊了,他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給山神敬敬香,侍弄一下地裡的穀物外,就是蹲在那裡閒著。他蹲的地方是小廟旁邊一塊狀似蛤蟆的石頭。石頭很大,很高,蹲在上面可以曬太陽,還可以將視線望到足夠遠。他就蹲在那裡曬著太陽朝遠處望,望那些綿綿亙亙的群山,望那些綠綠蔥蔥的林木,也望飛鳥在樹梢上啁啾,望獾在崖壁上攀爬和摔膘。

凌雲宮紀事

有那麼一天,他蹲在石頭上閒望的時候,竟然望到了一個人

凌雲宮裡難得有人來,每天裡都是靜靜的,只有他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和尚。那麼,這個到凌雲宮裡來的人是個什麼人呢?那麼,這個人來凌雲宮又要幹什麼事情呢?尹和尚不知道。尹和尚瞪大了眼。

瞪大了眼的尹和尚就見來人漸漸走近,來到了那座小廟前。與此同時,尹和尚也將來人的眉眼看了個清楚。看了個清楚,老和尚的眼睛便瞪得更大了,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來人是個女人。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年輕的女人。不僅是個年輕的女人,還是俏俏的女人。女人穿的衣物也俏,是件緞子面兒大花朵子的旗袍。尹和尚在皈衣佛門前,家住蒙陰縣舊寨鄉尹家窪村,目不識丁,足不出村,哪裡見過穿緞子旗袍的女人?他登時傻了眼,明白女人並不是人,是個妖。此之前,他雖然沒有見過妖,卻知道蒙山裡是有妖的,有蛇妖,狐妖,樹妖,還有別的妖。凡是妖,都是要取人性命的。儘管尹和尚的膽子足夠大,在與妖相遇的時候,還是怕了起來,忙忙地閉上了眼睛。

那女妖卻沒有過來取他的性命。他偷偷睜開眼睛去看的時候,發現那女人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掏出個手帕兒在擦臉上的汗,又拿手去理給風和樹枝弄亂了的頭髮。女人的臉蛋兒很白,很嫩;女人的頭髮很黑,很長。女人擦去了臉上的汗,又將頭髮理齊整,就越發地俏起來,就越發地似一隻妖了。似妖的女人還有一股異於野花野草的香味兒,從身上揮發出來,讓風兒送到了他的鼻孔內,讓他猛地打出了一個噴嚏。噴嚏一打,他的膽子竟壯起來,把眼大膽地望在了那女人身上。

凌雲宮紀事

他對那女人說,你是誰?咋跑到這裡來了啊?

女人望著他,卻沒有說話。

他又大著膽子問,你是個人,還是個妖啊?

女人望著他,還是沒有說話。

他的膽子就變得越發大,道,你怎麼不說話啊?你如果是個人,就點點頭。你如果是個妖,就把俺的性命拿去吧。

女人沒有點頭,也沒有來取他的性命。女人還是那麼望著他,不說話。但是望著望著,她的眼裡突然咕嘟嘟地冒出了一串淚,嘩嘩啦啦地淌了下來。女人流著淚,哽哽咽咽的開了腔。女人就告訴了尹和尚她是個什麼人,為何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尹和尚才知道,女人不是什麼妖。女人是個國軍軍官的姨太太。國軍在蒙陰城裡吃了共軍的敗仗,那軍官丟下了她,一道煙似地跑走了。姨太太在蒙陰城裡舉目無親,又懼怕得勝的共軍治她的罪,便慌慌張張地從城裡逃了出來。東躲西藏地逃了三天,便逃進了蒙山中,到了凌雲宮。

尹和尚聽罷沒有再吭聲。半天之後,他從那塊大石頭上走下來,進了那口小石屋。接著動手升起一把火,煮了一碗飯,對那女人,道,施主,用罷齋,還是早點上路吧。那女人將齋飯用罷,卻沒有離去。女人對尹和尚說,俺既然來到這裡了,就不打算再走了。

尹和尚道,那咋行?這裡的廟雖小,可是個佛門淨地,不能住女人哩。

女人說,俺不管這裡是什麼地,反正俺就是不走了。

尹和尚瞪大了眼,叫了聲阿彌陀佛道,你一個孤女子,俺一個老和尚,同住在這深山小廟裡,成什麼體統啊?

女人瞥了他一眼,竟吃吃地笑起來,細眉兒一挑道,你怕啦?怕和俺那麼了,破了佛門戒律啊?

尹和尚沒想到女人會如此言語,忙將眼睛閉上,一個勁兒地叫起阿彌陀佛。

女人撇撇嘴,便不再理睬他,拐起隨身帶來的小花包袱,腰肢一扭一擺,彎腰進了那口小石屋。

是夜,女人就在石屋裡住下來。

老和尚沒地兒去,住進了那座小廟內,同那個山神睡在了一起。

一連數天皆是如此。

凌雲宮紀事

有天晚上,老和尚仍然同山神共眠。半夜時光,蒙山裡突然起了風,下起了大雨。風呼呼地叫,雨嘩嘩地響。風和雨夾雜在一起,在深山中的樹林子內顯得尤為恐怖和猛烈。老和尚醒來了。醒來的老和尚就想起睡在小石屋裡的女人。他正在擔心那女人是不是害怕,過去瞧瞧呢,只見風雨中,小廟裡忽然閃進來一個人。那人進了廟,就一頭鑽進了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摟定他,渾身在那裡索索地抖起來。是那個女人,且滑滑溜溜地光著身子。老和尚嚇得奪路欲逃,女人卻更緊地抱定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開。

老和尚說,使不得啊,使不得!

女人說,使得也這樣,使不得也這樣。

老和尚說,可不敢啊,可不敢!

女人說,敢也這麼,不敢也這麼!

女人說著還抓過老和尚的手,引導著去探索她身上的峻嶺與峽谷。

老和尚活了將近七十歲,探索過無數遍蒙山上的峻嶺和峽谷,哪裡探索過女人身上的峻嶺和峽谷啊?早崩潰了,淪陷了,乖乖兒的做了那女人的俘虜。做了女人俘虜的老和尚雖然還是在凌雲宮裡做和尚,卻似冷丁裡換成了另一個人。

他年輕了起來,精神了起來。腰挺直了,雙腳走得似生風。昏花的老眼也亮起來,發出了炯炯的光。而且,每天,老和尚在給山神上完香之後,就不再去那大石頭上待著了。他掂起一柄鋤頭,奔入那個小山坳,咔咔嚓嚓地又開墾出一片田土來。他要收穫更多的穀米,用來養活那個穿旗袍的女人。他甚至還獵來了獾與兔,在鍋裡燉得爛熟,給那女人滋補。沒過幾天,女人就變得水靈而又豐腴。一年之後,女人給老和尚生了個孩子。老和尚給孩子取名叫尹寶貴

尹寶貴十歲的那一年,老和尚圓寂,女人便帶著孩子下了山,在山下一個叫布袋峪的村子裡落了戶。尹寶貴十八歲的時候,那女人也死了,尹寶貴便成了孤兒。成了孤兒尹寶貴時來運轉,被林場招去當了一名護林員,並且再次住進了凌雲宮。只是,此時的凌雲宮裡已經沒有了那座廟。早就垮塌了,裡面的神位也倒掉,變成了一把土。那口小石屋雖然依舊在,則破敗得難以住人,裡面有淤泥,有青苔,還有蒿草繁茂地長出來。

凌雲宮紀事

林場就在旁邊造了口小木屋,讓尹寶貴在裡面住。住進凌雲宮,尹寶貴的工作就是守護那片樹林子,看有沒有人來盜伐,看有沒有火情。他腰裡掖著一把斧子,在林中到處走,見有枯死的樹,就清除掉;見有亂長的枝,便砍下來。如此而已。山很深,離村子很遠,是沒有什麼人來盜伐樹木的,更不會有什麼火情發生,因此,尹寶貴的多數時間就是閒著。閒著的時候,他和老和尚一樣,也喜歡蹲在那塊大石頭上朝遠處望,望那些綿綿亙亙的群山,望那些綠綠蔥蔥的樹木,也望飛鳥在樹梢上啁啾,還有獾在崖壁上攀爬和摔膘。

尹寶貴就最是喜歡看獾摔膘。

只是,獾並不是天天都要摔膘。獾摔膘的時候一般是到了深秋的季節。獾們為了在冬眠的時候有充足的營養,就拼命地覓食,一個個肥胖得不行。興許過於肥胖了對康健不利,它們便在進入冬眠前,採用摔膘的辦法來減肥。它們成群結伴,爬到一個高高的崖壁上,用兩個前爪抱住腦袋,然後身子向後朝崖下跌落。呱地一聲響,摔下去一隻,又呱地一聲響,再摔下去一隻。類似於奧運會上的運動員高臺跳水。每當到了獾們摔膘的季節,尹寶貴幾乎什麼事情都不幹,就蹲在那塊狀似蛤蟆的大石頭上看它們摔膘。

一看就看了二十年。

二十年之後,尹寶貴滿了四十歲。

四十歲的尹寶貴老相了許多,臉上有了皺紋,頭髮差不多全部掉光。他雖然沒有子承父業當和尚,樣子卻與個和尚差不多。他與和尚更為接近的是,一直沒有婚娶。

有那麼一天,天氣不錯,陽光正好,山裡的杜鵑花開得一派燦爛。尹寶貴的心情也不錯,他就在腰裡掖好一把斧頭,準備到山裡去逛一逛。剛出小木屋的門,他忽然站下來,看見有個姑娘進了山,走到那口倒塌了的小廟前。姑娘看上去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情形,上穿一件白色碎花收腰圓領衫,下著一條緊緊繃繃牛仔褲,胸前鼓漲著兩座小山丘,脖子裡系一條紅紗巾。那紅紗巾豔豔的,給山裡的風一吹,一飄一飄,似是躍動著紅色的火苗兒。自從他以一個護林員的身份住進凌雲宮,幾乎沒有人到這裡來,更遑論一個年輕的姑娘。他站在那裡望著,就把自己望成了木雞。只是,姑娘來到凌雲宮,並沒有朝他的小木屋裡走,似乎也沒有看到他。她勾著頭走著,繞過那垮塌了的小廟,朝後面的刀山走去。爬爬攀攀,就到了獾們摔膘的大裸岩下。

到了裸岩下,她停了下來,抬頭向上望了望,似乎略有猶豫,但是最後,她還是順著獾們踩出的一條小道,一步步登上了那裸岩的頂部。

見那姑娘登上了裸岩的頂部,尹寶貴的心便猛地揪緊了,馬上明白姑娘是要幹什麼。他知道,就在離凌雲宮的不遠處,有個更高更大的懸崖叫捨身臺,無論附近村子裡的人,還是遠處村子裡的人,有那想不開了的,或者有那犯了事兒無法活在人世上的,都喜歡跑到這裡來,朝崖下縱身那麼一躍,將自己的性命給結果。這個系紅紗巾的姑娘,一定是遇上什麼過不去的大事兒了,跑到這裡來結果自己的,並且誤把這裡當成捨身臺了。如此想著的時候,尹寶貴就著了慌,幾乎連想都沒有想,便飛似地奔跑了過去,搶在姑娘縱身一跳之前來到了崖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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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果然是要跳崖的。她站在那崖的最頂部,在發了半天呆之後,就慢慢地來到那懸崖邊,閉上眼睛準備聳身那麼一躍。卻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一個人飛似地趕到,伸出臂膊要來接她。她望著,不由怔在了那裡,將欲跳未跳的雙腳收住了。姑娘望著崖下的尹寶貴,過了許久之後才奇怪地說,你是誰?為啥在這裡?

尹寶貴說,俺是尹寶貴,在這裡看守樹林子。

姑娘的臉子便猛丁裡冷了下來道,姓尹的,你看你的樹林子,幹嘛來壞俺的事兒?

尹寶貴說,俺不想讓你朝絕路上走。

姑娘說,俺朝哪條路上走,還用得著你管?

尹寶貴說,你不用俺管,俺偏是要管!俺就是不讓你朝下跳。

姑娘說,你不讓俺跳,俺偏就是跳,你還能咋的?

姑娘說著又做出欲跳狀。

姑娘剛做出欲跳狀,尹寶貴就將兩隻胳膊伸出來,做出了欲接狀。

那姑娘望著,苦笑笑,一時沒有了奈何。她便鎖了鎖眉頭,嘆了口氣,一哼鼻子道,蒙山大著呢,崖子多著呢,不信俺還死不成了哩。她說著狠狠瞪了他一眼,從那裸岩上走下來,扭著小腰便朝別處走,紅紗巾還是火苗兒似的一飄一飄。繞過那個垮塌了的小廟時,姑娘卻冷丁裡站了下來。她一抬眼,看到了尹寶貴住的那口小木屋。她望著那口小木屋,怔了怔,回頭道,你就在這住?

俺就在這住。

就你一個人?

就俺一個人。

你的老婆呢?

俺沒有老婆,

你的孩子呢?

俺沒有孩子。

你怎麼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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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寶貴沒有回答那姑娘。尹寶貴州羞慚地勾下了頭。那姑娘望著勾下了頭的尹寶貴,便明白了什麼。接下來她沒有再說話,邁了步子準備繼續走。走著走著,她的步子卻慢了下來。又走著走著,她的步子更慢了下來。再走著走著,乾脆停下來不走了。站在那裡鎖起了眉頭。鎖了半天眉頭,她突然轉過了身,又走了回來,一彎腰,進了那口小木屋,在木屋裡的床沿上坐下了。站在那裡發呆的尹寶貴很奇怪,不由地跟進了小木屋,道,你怎麼不走了?

俺不想死了。

你為啥不想死了呢?

是你不讓俺死唄。

俺不讓你死,你就不死了?

你不讓俺死,俺為啥還死哩?

不死好。不死了你就快回家吧。

俺若回家,就還是一個死呢。

為啥回家就還是一個死呢?

姑娘眼裡的淚水便跑了出來,嘩嘩地在臉上淌。

尹寶貴就知道,姑娘家在六十里外的蒙陰城,是紡織廠裡的一位工人。有一次她被廠長叫到辦公室,硬是將她給睡了。睡大了肚子。那廠長是個有婦之夫,不肯將她給娶了,她便只好自吞苦果。眼見著肚子要大起來,就要露餡兒了,她沒臉活在人世上,便打算尋短見,來個一了百了。聽說蒙山裡有個捨身臺,只要跳下去,就不會活回來,她便一路尋到了這裡。姑娘把事情講完,還是嘩嘩地淌眼淚,連脖子裡的紅紗巾都打溼了。尹寶貴則不說話,默默地出了小木屋,摘了一把豆角兒,掐了一縷韭菜苗,噼噼啪啪地炒了兩樣菜,取出筷了讓姑娘吃。

姑娘坐在那裡卻沒有動。

尹寶貴說,你吃呀?

姑娘說,吃了是不是就攆俺走?

尹寶貴說,你不走,還能住在這裡啊?

姑娘說,俺咋就不能住在這裡啊?

尹寶貴說,你可是個女,俺可是個男。

姑娘說,若俺不是女,若你不是男,俺還不在這兒住呢!

尹寶貴就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凌雲宮紀事

姑娘便留在了凌雲宮。不僅留在了凌雲宮,還同尹寶貴睡在了木屋裡。沒過多久,那姑娘的肚子果然就大起來。又過了沒多久,肚子裡的孩子便要出生。只是,就在孩子要出生的那一天,姑娘遇到了大出血,死在了下山求醫的半道上。姑娘死了,尹寶貴又成了光棍漢。不過,凌雲宮裡從此卻多了一口人,便是那姑娘生下來的孩子。

尹寶貴給孩子取名叫山子

山子一生下地就沒了娘。葬了山子娘,尹寶貴狼嗥似地大哭了一場,從山下牽回來一頭大奶羊。山子吃著羊奶,漸漸地長大起來,到了六歲的時候,就羊羔子似地滿山裡蹦躂了。不過,到了七歲的那一年,山子就不能似羊羔子一般在山裡撒歡了,他讓尹寶貴送下了山,進了山下村子裡的一所小學校。尹寶貴對山子說,兒子,你不能一輩子呆在山裡,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城裡人。

山子在山裡野慣了,其實是不情願下山的,便道,為啥要做個城裡人呢?

尹寶貴說,城裡人金貴。

山子又說,城裡人為啥金貴呢?

尹寶貴說,因為城裡人不住在山裡。

山子聽不懂尹寶貴的話,眨動半天眼睛,卻沒有再說出什麼。

山子把書一讀就讀到了大學。

山子大學畢業,果然進了蒙陰城,還考取了縣城裡的公務員。

山子在進城讀了大學後,尹寶貴還是住在凌雲宮。山子大學畢業考取了公務員,尹寶貴便到了退休的年齡。雖然到了退休的年齡,尹寶貴卻並沒有搬離那口小木屋。林場的場長對他說,寶貴呀,凌雲宮裡偏僻,沒人肯來呢,你就堅守在這個崗位上吧。

尹寶貴給場長的回答就是一個字,嗯。

尹寶貴就一直住在凌雲宮。

山子工作的蒙陰城,其實距凌雲宮並不遠,只有六十來里路,乘坐叫汽車的交通工具,一個來小時就能到山下。到了山下,再走一個來小時,就能到達凌雲宮裡的小木屋。自打在城裡有了工作,每逢週末,山子都要進一次山,來看一看尹寶貴,跟爹在那小木屋裡住上一個晚上。有這麼一天,山子回到了凌雲宮,卻不打算再走了,他對尹寶貴說,他把工作辭掉了,不回城去了。

尹寶貴吃驚地說,為啥哩?

山子說,我要在山裡發展。

尹寶貴說,山裡就是山,有啥發展的啊?

山子說,爹你別管,就瞧我的吧。

山子果然在山裡住下來。

凌雲宮紀事

山子說幹就幹,沒過幾天,就搭起了幾間小木屋。又過了沒幾天,在木屋裡又支上了幾口大鍋灶。接著,山子從山下村子裡搞來雞和羊,還有兔子什麼的,一隻一隻地殺翻,燉在了鍋中。此時的蒙山已經不是僅僅生長樹木、出產糧米的蒙山了,成了城裡人跑來觀光休閒的好地方,又因為滿山是樹木,天天製造清新的空氣,還被稱為天然氧吧。

數百里的蒙山,開發出好幾個旅遊景區,什麼雲蒙景區,天蒙景區,龜蒙景區,等等等等。這且還不算,各地的驢友也紛至沓來。而凌雲宮旁邊的刀山,壁立萬仞,以陡峭險峻而著稱,更是驢友們尋求刺激的最佳選擇。一時間,驢友洶湧,幾乎每天都有驢隊光顧。他們爬完刀山,再去登雲蒙峰,來到凌雲宮地面時,正好到了中午,該是用午餐的時候。山子的大呼全羊,山子的蘑菇燉山雞,山子的蘿蔔燉兔子,就將他們的饞涎扯下來。

山子掙了個大發,錢嘩嘩啦啦地朝口袋裡淌。山子雖然掙了不少的錢,尹寶貴卻對他放棄城裡的工作微詞多多,又奈何不了他,只好將嘴巴閉上,去幹自己的事情。他所幹的事情,還是守護那片山林子。而看好那些驢友,制止他們吸菸,別讓他們野炊,便成了他工作的重中之重。他一直有這麼一個預感,那就是有那麼一天,蒙山裡會發生一場大火災,會將這片經歷了一千多年的樹林子給燒掉。每每預感升在心頭,他就感到不安,心就砰然而跳,身上便冒出淋漓的大汗。

他的預感還真得到了應驗。有那麼一天,一場大火在凌雲宮燒了起來。那火來勢兇猛,又借了風勢,便如脫韁的野馬,沒辦法收拾了。

火燒將起來時,山子卻不在凌雲宮。他去山下的信用聯社存錢去了。每隔一個月,他都要下一次山,去銀行裡存一次錢。那天,山子從山下回到凌雲宮時,那場大火還在燃燒著,熊熊的,濃煙與火苗滾滾湧動,直衝霄漢。他遠遠地站在一個山樑子上望著,眼就瞪成了銅鈴鐺。不知呆了多久,他才猛丁想起來,凌雲宮裡還有他的爹,他大叫了一聲,便昏倒在那裡。

那場大火終於熄滅時,凌雲宮一帶的樹林子早成了灰燼,那幾口小木屋也沒有幸免。尹寶貴呢,卻不見了蹤影。等找到他時,人早成了一把灰。

成了灰的尹寶貴變成了一丘墳。

山子跪在墳前久久地沒有動。

其後,山子沒有再在凌雲宮裡支起鍋灶去掙驢友們的錢。他將和尚們住過的那口小石屋修了修,在裡面住了下來。每天,他只幹一件事,便是荷著把小鋤頭,抄一捆樹苗兒,到那些山坡上種樹。他挖下一個坑,種上一棵樹,再挖下一個坑,又種上一棵樹。當時間到了公元2018年,當蒙陰城裡一位姓彭的作家要將凌雲宮裡的故事寫成小說,準備去參加一個叫“講好山東故事”的徵文時,那些被大火燒得慘不忍睹的山坡上,已經有了片片綠色。只是,山子並沒有似他那沒有血緣的爺爺與爹爹一樣,在凌雲宮裡與某個異性發生一場浪漫的豔遇,那位姓彭的作家也不想過多地燃燒腦細胞,在他的小說裡虛構上一段,因此缺如。不過,來日方長,誰又能否認,有那麼一天,會有一位花枝似的姑娘來到凌雲宮,與山子製造出一段美麗而又浪漫的故事呢?

那是後話,這裡不表。

  • 彭興凱
  • 在《上海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30餘家純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多篇小說被選載及獲獎,短篇小說《美麗的定格》獲首屆“講好山東故事”徵文二等獎。
  • 成人組
凌雲宮紀事

主辦:山東省旅遊發展委員會

協辦:山東省作協 澳洲山東同鄉總會 澳中文聯

法國山東商會 德國山東同鄉會 加拿大齊魯同鄉會

執行團隊: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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