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我半睡半醒中伸直胳膊去摸床的另一半，落空。

接著找手機，在手機屏幕刺眼的白光中，眯著眼看了看時間，顯示凌晨2點28分，他還沒回來。

拿出手機，撥出電話，嘟嘟響了半天，無人接聽。掛了電話，卻有點睡不著了。

一

我們在大學相識相戀，論年級我還該叫他一聲學長，但我更喜歡叫他張醫生。他研究生畢業就來到了現在這座城市，開始了他寵物醫生的工作生涯。

實際上，寵物醫生的職業並沒有大眾看起來那般光鮮亮麗。同樣有醫療，有責任，有利益。

有生死的地方，糾紛都是在所難免的。

張醫生在新城市剛參加工作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實際上他從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寵物診療相關工作了），就遭遇過一次相當嚴重的，令他刻骨銘心的醫療糾紛。

那是一例急診剖腹產。半夜一點多，張醫生接到店裡的急診電話，匆匆趕過去。有一隻懷孕68天的法國鬥牛犬難產了。狗媽媽在家的時候羊水破了，

那對主人剛開始進行法鬥繁殖，經驗也不足，面對這種情況就診時，還有些猶豫是否要進行剖腹產手術。張醫生通過指檢產道，告訴主人胎兒頭前位卡在產道了，需緊急手術。

這個病例的結果是：4只胎兒早已胎死腹中，無一生還。但這個診斷是張醫生在手術過程中才發現的，於是這起醫療糾紛就無可避免的發生了。

作者供圖丨這是那隻鬥牛犬

矛盾的雙方以主人的蠻不講理，與張醫生的術前漏診在醫院裡傳開，而後者實際在院內傳播的時間更長。這都是後來在我的追問下張醫生一點一點告訴我的，他工作上的煩心事很少主動與我訴說。

事件過程是主人不吃不喝地留守醫院兩天兩夜，要求醫院賠償；醫院領導找主人談話，也找他談話；事情結局是醫院最後協商賠償，他從主治醫生轉為住院醫生。這是張醫生的簡述。

他後來告訴我，他把那件事概括為一對沒有飼養經驗的繁殖主人，遇見一個經驗不足的急診醫生。

他說他還算是幸運的，因為對方沒有動手打他，也沒有在醫院裡大吵大鬧；他還說那對夫婦人還是不錯的，只是靜靜地絕食絕水兩天，至少沒有毀了他。

聽到“毀”字，我不知道是他言過其實，還是事實真的是這樣。

他還告訴我，那個法鬥事件確實是他的漏診，他術前沒有進行B超檢查是剖腹產病例裡災難性的漏診，他說他後來想想也不確定在手術麻醉前胎兒是存活的還是已經死去的。

我還知道的是，因為他的細心、小心、謹慎和不厭其煩的溝通，以及對醫術的精進，他現在是醫院裡做各種犬隻剖腹產手術最好的醫生，我想和那次剖腹產事件對他的影響也有關係。

關於醫療糾紛，我不是寵物行業工作者，瞭解的不多，也沒權利說誰對誰錯。但是我覺得總是有這麼個事實，是誰的錯誤，誰就該承擔責任。關於這點，我自信他以後會是個好的寵物醫生。

二

張醫生為人比較耿直，畢業參加工作都快三年了，身上還是帶著一些學生氣，我不知道該稱為學生氣，還是叫善良，或者說是幼稚。

他所在的中心總醫院，經常會接到一些轉診病例。有時候轉診前的醫生會把一些把握不了的病例診斷的非常嚴重。

張醫生則經常就其中一些典型症狀的患病動物，開誠佈公的對主人說，它極可能所患的疾病，目前已經處於什麼樣的程度，還有沒有救治的必要，或勸說主人放棄了很多在他看來無意義的嘗試。

這其中難免會造成不少診斷與轉診前醫生的診斷背道而馳。為此，他早些時候沒少受到一些分院同事的埋怨，因為他總是站在客戶的角度考慮問題。

有一天晚上，他在家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一個環衛大叔的金毛有點什麼毛病。

“大叔，它目前這個情況應該還不嚴重，您今天先別讓它吃東西觀察看看，檢查暫時可以先不做。藥房裡有這樣類似的非處方藥，您可以先買來給它強喂一天看看，沒準大便明後天會好點，別太擔心。”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大叔您的錢掙來的也辛苦，不需要花的暫時可以不花，有事您可以再聯繫我，有病我們一起看。”

起初我不是很理解他這種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工作方式，因為我聽朋友說很多人愛狗如命，自己平時生活花費節省，給狗狗看病卻很大方，很執拗，要求精細；甚至一些表面看著不起眼的寵物主，實際卻是經濟十分富裕的；此外寵物醫院的發展、寵物醫生及其他護理工作者的薪水都源於病例的流水。

聽說有一個貓的病例，在選擇同類藥物時，他自作主張使用價格相對便宜的種類，主人非但不領情，還說張醫生在沒有諮詢過她的前提下就擅自使用低質的藥物，這可能會影響治療效果，如果病情恢復不理想就由他負全責。

這些在他看來認為可笑的指責，後來聽說也引來院長找他談話，至於談話的內容，作為局外人的我估計就是“不要太善良”，其實我覺得也是更加嚴謹的意思。

嚴謹=昂貴，我覺得這還是比較好理解的。耳濡目染之下，我曾涉獵過一些寵物行業的書籍文章，據說這個近十幾年新興的行業具有非常好的前景，但國內的寵物醫院不像人的醫院基本上每年都有政府補貼和投入，寵物醫院沒有政府補貼，完全依靠自身投入、自負盈虧。

且寵物不會表達病情，也不懂配合治療，病情的複雜程度高，發展快，因此寵物醫生對動物的診斷難度更大，除了依靠自身經驗，更多的還是得依靠各種檢查結果來驗證或排查。這些檢查的各種器械多是進口的，昂貴是不可避免的。

此外，人有醫保，動物沒有，以及寵物的絕大部分藥品都標註是進口，這樣寵物診療的費用自然便宜不了。

他說，他看不慣有的醫生為了自身及醫院業績，盲目甚至過度要求寵物主人給寵物做各種各樣的檢查，使用各種各樣的藥物。他絕對不會這樣做，這是他的工作原則。

所幸的是，他的工作還是得到了絕大部分寵物主人的認同，除了對他醫術的認可，我想也是對他工作原則的欣賞，於是經常會有主人介紹自己的朋友來醫院專門找張醫生。經過口口相傳，他在單位裡也有了一部分比較穩定的客源，這也算是對他的一份嘉獎和回報吧。

三

張醫生的微信好友列表裡基本上都是寵物主人的信息，有些是被他救治過動物的主人，有些是通過朋友的推薦加他的陌生人。

不管是誰，在微信上發信息給他，他都會認真地一一進行回覆，他還會定時對治療過的寵物進行回訪調查，所以張醫生的生活總是比較忙碌。

今年我過生日的那天，我們倆鬧了點彆扭。那一天，他恰逢早班，於是說好下班陪我去看當時熱映的電影，《復仇者聯盟3》。

可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就不斷聽到他微信信息的提示音，我裝作沒聽見；在觀影期間，他還是時不時地拿出手機回覆信息，我忍了；可惡的是在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他居然說醫院裡有個緊急手術需要他回去做，他說完竟然真的就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電影院裡。

於理而言，我理解他；但是於情來說，我心裡就是不舒服。

他回家之後，笑嘻嘻地跟我說話，但我一點都不想理他，然後他也不再說話。可笑又可氣的是，晚上他依舊沾枕頭就睡了，沒心沒肺地睡得跟死豬一樣,而我卻輾轉反側失眠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特意給我做了早餐，看在早餐的面子上，我就藉著臺階下吧。其實我也是理解的，他很辛苦，因為他是有責任的寵物醫生；而且作為新時代女性，怎麼可能拎不清事情輕重呢？

嗯，理解萬歲。

四

張醫生是名偏外科的全科寵物醫生。他的衣著形象，一年到頭好像都是一個樣子，髮長不過寸，指甲不過指邊，眼鏡依靠一副塑料扣緊緊扣在耳基部。

他說他的工作性質太容易接觸貓貓狗狗的大便小便及毛髮，所以衣服總是選擇那些不易褪色，布料易清洗的種類。關於眼鏡扣和指甲，他是這樣和我說的。

以前一個寵物醫生同事也是戴眼鏡的，在手術過程中因為一直低著頭，結果眼鏡從耳廓直接滑落下來，掉進動物的腹腔，造成那個手術過程很狼狽，還險些造成術後嚴重感染。

從那以後，他的眼鏡框上總會多一副塑料扣，目的是防止低頭的時候眼鏡會滑下來。只是天熱或頭部出汗的時候，塑料扣會緊緊貼在耳廓上造成明顯的不適感，於是張醫生總是經常把眼鏡摘下來洗臉和清洗鏡框，還好他不用化妝。

指甲短也是為了手術需要，防止戴手術無菌手套時指甲滑破手套，術中造成感染。不過我有點心疼他這樣以後年紀大了，指甲會扣進肉裡。

作者供圖丨張醫生的眼鏡

五

與寵物打交道，難免會遇上一些抓傷、咬傷，好像這種事發生的多了，他們無論醫生還是護士，都很習以為常了，作為非寵物行業的我剛開始接觸時著實有點緊張。

我們目前合租的房子有四個醫生，一個護士，以及一個界外人—我。前一段時間，他們一個同事請假回老家，將貓寄養在我們宿舍讓一個醫生照看幾天。

那是一隻外觀憨厚，圓滾滾的2歲英國短毛貓，模樣很是可愛。我去摸它的圓臉，結果小傢伙認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賞了我一爪子，作為反應遲鈍的人類-我-躲閃不及，結果硬是在我胳膊上畫上了兩道血印，好疼，疼得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作者供圖丨那隻英國短毛貓

那時候我聯想到看過張醫生之前寫的一篇有關狂犬病毒的綜述，記得好像狂犬病發死亡率100%，然後我就有點虛了。外事問谷歌，內事問百度，但度娘卻不靠譜，有說要打針的，有說不用的，莫衷一是。

用肥皂水沖洗過後，我還是趕緊打電話給張醫生，結果他卻以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說洗洗消消毒就行啦。

後來我又問了問同宿舍的醫生、助理，他們也說沒事。好吧，是我大驚小怪了？不過最後也的確沒去打針。

張醫生的手上胳膊上掛彩是常事了，前幾天張醫生下班回來，手上又出現了新的傷口，聽說是一隻臭脾氣的貓下的手。鑑於他是去年二月份打的疫苗，我想讓他去補個針，他還滿不在乎的說再等等。他就不能聽話嗎？

作者供圖丨張醫生的手

六

寵物醫療行業尚未像人類醫療行業那麼完善和發達，一切都在起步的階段，很難分出完全意義的專科醫生。

作為寵物醫生，不僅要全面瞭解各門學科，內外科，神經科，皮膚科，骨科等等；還要會使各種檢測儀器，生化檢查，X光，B超等等，張醫生的壓力的確不小。

有的人認為寵物醫生的待遇好，我作為家屬，真覺得是在玩命。目前寵物行業的大多數醫院是按業績提成來評估醫生待遇的，當接診的動物比較少的時候，拿個基本工資的情況也是有的；當病例比較多的時候，也不過萬把塊，但忙的時候總是有加不完的白班和夜班。

特別是輪到接夜診的那段時間，睡覺都睡不踏實。不只是他，同租房的別的醫生都會祈禱：老天保佑今晚沒有夜診。

那副虔誠的樣子，我看了想笑又覺得心酸。

作者供圖丨張醫生的手術照片

昨天晚上，他又去接了急診。凌晨2點28分了，我都睡了一覺了他還沒回來。而且打電話也沒人接，是還在做手術嗎？我很擔心啊。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迷迷糊糊的要睡著的時候，傳來一則新消息“我剛忙完一臺手術，等會兒就回來，你先睡吧”

我還是不放心，其實是心疼，就這樣不知不覺又睡熟了，以至於他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壓力，寵物醫生也不例外，每個人都在為生活而奔波努力。張醫生，他是我的伴侶，也是我的偶像。我理解他工作的壓力，也願意為他分擔家庭的責任。

希望我們能越來越好。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