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4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高考,在我們這個國家裡,算得上一個高頻詞。能引起全社會關注的大事,一年一度的高考絕對算得上其中之一。我有幸參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四十年前的神州第一考,它的開拓性意義及影響自不必重複,對我個人而言,不僅僅是改變了命運,它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珍藏。

“從今不復承主恩,且自簪花,坐享鏡中人。”藉此句喻遲暮之年的心態,很貼切。這個年齡段的人很容易沉湎於以往,回放往事確是一件很享受的事。退出職場,江湖上不再有咱的傳說,三兩老友聚首,把酒話當年,侃侃咱曾親歷恢復高考的前前後後,不亦快哉!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高中畢業,那時正值文革後期,“亂”未撥,“正”待反,上大學要靠推薦,且先須在農業生產第一線勞動兩年,才有上大學的資格。並不在乎學習成績咋樣,學習能力如何。政審是首要的,家庭出身,個人表現等等,至於能進哪所大學,學什麼專業,都是撞大運。七五年高中一畢業,我就在生產隊參加勞動了,同時還擔任著大隊理論輔導員、團支部副書記,民兵連文書等數個品外小職務。那年代“理論”很親民,生產隊設政治隊長,社員每天都要學習“政治理論”。這些小職務最實際的好處是隔三岔五能去公社縣裡開開會,藉機休息休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農業機械化程度很低,農活基本上靠人力畜力,勞動強度極大,收麥子玉米豆子都是一人一壟鐮刀割,人背肩扛手推獨輪車把勞動果實往打麥場裡運;平整土地改良土壤,水利工程挖渠清淤,都是人工一鍁一鍁挖。那時都覺得是不能承受之繁重,不知啥時是頭兒。

參加生產勞動一年後,因有些寫的能力被抽調到公社做通訊報道工作。通訊報道員業務上隸屬縣廣播站管理,駐公社大院,負責本公社的通訊報道工作。在公社大院裡,黨委成員和各部門的幹部都是公職,我和其他的話務員、放映員、農技員、稅務員等都屬“背糧上班”每月發三十元,交生產隊十五元記工分,餘下做伙食費,吃住在公社大院。我們暗地裡互相稱“蘇“同志,蘇者,蘇嚕也。就是說在公社大院哪個領導,黨委成員也好,一般部門幹部也罷,誰都可以支使你,過問、評價你。我們雖然沒有話語權,但在那卻有個令人妒羨的好處:大學招生名額到公社後,公社大院就是近水樓臺,我們自然就有先得月色之惠了。我的家庭情況也沒得說,父親是榮軍,四三年棄筆從戎投身革命,抗日戰爭致殘,四叔是四六年參軍的轉業幹部,五叔是村支部書記;我個人工作做的也沒的說,廊坊日報上時常有豆腐塊大小的文章現身,還被評為廊坊日報的優秀通訊員。所以如果七七年仍延續以往推薦,我被推薦上學也是很有可能的。七七年的七月、八月,就在我們翹首盼望中過去的了,卻沒有盼來大學招生的消息,轉眼九月又過去了,直到十月二十一號,報刊廣播才傳來改革高校招生制度,恢復停止十年的高考的消息。現在回首那段往事,雖然當時我非常想上學,卻不曾記得有什麼怨懟情緒。可能是被推薦畢竟要受制於人,須聽命於他人安排的滋味並不好。這回靠自己,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相比較我還是喜歡看書學習的,因為能在學習的過程中找到快樂,所以心裡並沒有糾結失落的負面情緒。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只有兩個月左右的備考複習時間。考文科。找各科高中課本,複習資料,結伴去香河中學聽補習課。表面上本職工作一如既往,備考看書暗流湧動,我早飯後騎車去哪個村轉一轉,之後就悄悄溜回宿舍看書複習。大院裡的幹部們對我們幾個人埋頭複習看在眼裡,自然不滿意,你想,若仍靠推薦上大學,想換鐵飯碗的年輕人會好好工作,靠近領導。(那時社會風氣淳樸,沒有請客送禮之為)這一改革,領導們失落了。反對是不敢,因為是中央精神。那他們就只能“修理”我們了,吃飯、下鄉或開會休息時拿話嗑噠我們,有位主抓生產的黨委副書記話最絕:你們誰也考不上!不信咱就看著!你們誰要能考得上,我敢把眼珠子摳出當泡兒踩!我們幾個人沒人敢搭言,卻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記得複習備考時我心裡很決絕,想著如果這次考不上,又不能離開大院,轉年會怎麼度過,我都不敢想。縣廣播站的編輯王振老師(他和我老叔是中學同學)來安頭屯公社檢查工作,幫我分析高考形勢和我的情況,建議我從長計議,系統複習,明年可能考上好一些的院校,他的建議被我在心裡斷然否定了。我非常想上大學!備考複習,家裡基本上沒人過問、督促。那時對高考考生的關注不比當下,家有考生,全家總動員,保駕護航開綠燈,其實對考生並不好,徒增壓力罷了。我始終認為,學習是個人內在的心智活動。後來,在武漢工作的老叔寄來五五年至六五年的數學高考試題,我幾乎解不出一道題。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我的初中高中學習階段,整個被文革囊括了,學習過程被此起彼伏的運動衝擊得七零八落,這也是王振老師建議的原因。那時物理化學課本都改叫工業基礎知識,生物課叫農業基礎知識,學到的東西極不繫統。倒是語文課,雖然被上成了政治課,但它的屬性是與生活天然的聯繫,加上我自己很喜歡語文,寫批判稿其實也是語文活動。所以複習時不覺得語文難。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文化資源匱乏的程度,怎麼說呢,能讓當下的孩子瞠目!真的啥可看的書都沒有?我說時我女兒都覺得不可能。真的,除去課本,真沒有課外可讀的書。我這人從小就喜歡看書,最早的“讀”(勉強稱之)是上學前跟哥哥在街肆上(幼年我家居於邢臺市的河北省榮軍休養院)的地攤,擺十幾本二十幾本小人書,人們花一分錢可看四本,看完放原地給錢走人。哥哥逢上街必光顧書攤,他看我也拿起本小人書翻閱。上小學時翻奶奶屋裡箱子,找出父親叔叔們上學時的國文課本,還有我母親在五十年代學習過的掃盲識字課本,這些課本我視若珍寶。劉姥姥進大觀園、草船借箭、晉公子重耳流亡國外十九年等故事都是在老國文課本里看到的;掃盲識字課本很有趣,所以至今記得:王美英,年十八,有人給她找婆家。小夥兒的模樣不算錯,就是幹活懶沓沓。姑娘說,這樣的小夥兒我不愛,勞動模範才愛他。媽媽說,由你吧!很有故事性,能讓我聯想成一個生活場景。還有一段:頭髮梳得光,臉上抹得香,只因不勞動,人人說我髒。覺得特有樂兒。上小學時,誰家或哪個同學有本小說(紙色泛黃,沒封皮封底)都千萬百計借來看。那時的生活太單調了!牆上的標語,語錄牌也愛念,村裡的小賣鋪,那時叫供銷社,小商品名也喜歡念,看貨架上寫個“頂針”,納悶,頂針?是啥東西?“就是你家針線笸籮裡的頂針兒啊!”針字加兒化音讀輕聲,立刻就跟做針線活須臾不離的手箍聯繫起來了。看到的小說都沒頭沒尾,有的依稀可在書脊見到書名。曲波的《林海雪原》還有《敵後武工隊》、《三輩兒》、《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歐陽海之歌》都是那時看到的。實在沒啥可看,我就看家家都有的《毛澤東選集》,那時剛出版四卷,紅豔豔的漆皮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改造我們的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別了,司徒雷登》都看過不只一遍,還愛看其中的註釋,趙拓紙上談兵的故事,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懶婆娘的裹腳,又臭又長,還有特洛伊戰爭木馬記的故事等等,都是在《毛選》裡找到的。年幼時思想不成熟,並不能從《毛選》中汲取什麼精神力量,就是喜歡故事性的內容。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小學三年級開始寫作文了,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題目,提幾點要求,我們埋頭寫。老師就在幾行課桌間來回走動。當時有同學遇到了不會寫的字詞,舉手問老師:xx的x字怎麼寫?我聞聲緊忙搭言:我會寫,我會寫,我告訴你!樂顛顛地跑下座位寫到她本子上,心裡滿是得意。下次再寫作文遇到有人問字,老師就說:問高雲鳳!高雲鳳知道!我方才覺察自己的行為令人討厭,羞於自己不諳世故,趴桌上半天不好意思抬頭。上小學時作文常被做範文讀,偶爾還有高年級的老師來找我的作文做範文。

大概是四年級時,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社員們白天忙生產,夜晚抓革命,批鬥地富反壞右。大隊革委會指令小學校也出一人寫批判稿發言,老師把寫批判稿發言的任務交給了我。小學校設在一家地主大院裡,我們班在倒房,寫稿時我一抬頭,看見正房門框上的對聯:金猴奮起千均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就用在批判稿的開頭了,那時批判稿開頭常以毛主席詩詞壯聲勢,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等常被引用。我其實並不十分理解這兩句詩的意思,把玉宇的“宇“看成了“字”。大批判會上,我氣衝斗牛大聲念:玉字澄清萬里埃。“玉字”一詞一字一頓吐咬清楚。當會計的五叔拿這事笑話了我很長時間。

初中畢業時正趕上“修教路線回潮”,所以畢業要求全公社統考,當時我考了個全公社第三名。高中兩年就讀於劉宋中學,是所國辦中學,師資力量相當的棒。那個年代不向現在,執教水平高的教師都集中在重點學校或市裡、縣城裡的學校,走白專道路的老師遭流放,偏遠些的中學不乏教課特有水平的老師。高中的第一學期挺正常,不久出了張鐵生那件事,記得緊接著又有河南哪個地區的馬振扶中學,有個中學女生因為學外語跳水庫自殺,還寫下: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D,照樣幹革命云云,我們就又不正常上課了。剩下一年多時間,寫批判稿,批師道尊嚴,下鄉學農。為了廢止師道尊嚴,規定老師上課時,學生遲到了不必喊報告進教室。有天下午上物理課,物理賈分老師講得正帶勁兒,一名男生堂而皇之地走進教室,坐到自己位子上,賈老師突然噤聲,瞪著眼晴目送他坐穩後,才接著講課,一句話也沒敢說。揹著鋪蓋卷下鄉是經常的事,去過廊坊地區學小靳莊的典型張莊,王家務,還去過二十多里遠的前馬坊。前馬坊是學大寨的先進典型,我的大學同學孫亞平就在那插隊。

所以,一拿起書來複習,心裡一片茫茫然!數學得從最基礎的開始一點點啃,政治、歷史還算好說,地理就費勁了,許多專用名詞生疏得很,且中國地理都讓我頭大,世界地理更是相看兩厭。高考結束後有次和黨委宣委張慶仁老師聊起高考地理題,我竟連秦嶺是我國南北暖溫帶亞熱帶的分界線都不知道,張老師脫口而出,令我印象深刻。而語文,因為偏愛,更因為語文與生活天然的聯繫,複習時並不犯難。語文基礎知識部分,去香中聽了兩次補習課,清冷的初冬,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我們幾人結伴奮力騎行在去香中的路上,主謂賓定狀補,複句,整理一下也就不覺得有多大問題了。

七七年高考的時間,是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香河縣理科考場設在香中,文科考場設在城關社中。城關社中在縣城西北側,下了柏油馬路往北,中間隔著一大片玉米地,中間一條小土路,高考那天天公不湊趣,雨加雪。考生推著自行車跋涉在泥濘的小路上,走走就得停下刮刮車輪上的泥巴,現在想起來還能感受到當時的溼冷。上午考完一科,中午在教室裡拿出自帶的乾糧,孫營莊的孫玉華帶的烙餅鹹雞蛋,令我豔羨,可見我是連雞蛋都沒得帶。

還有個值得說說的細節:那時的宿舍裡是木板釘成的鋪板,不是現在的床,床挨著的牆面用舊報紙糊上,免得掉白灰。考語文的前一天晚上,臨睡前我閱讀貼在牆上的報紙,看到一篇記寫戰天鬥地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的通訊報道,挺有印象,次日考試作文題目《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神助也。臨考前幾日翻閱語文課本,魯迅的雜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的文中註釋有兩個詞語釋義,我留意到了。語文試卷上正好有這兩個詞的詞語解釋。這兩個小細節很提升我的情緒,寫作文時覺得思路很順暢,下筆開言,一氣呵成。數學雖不是我的強項,但屬於用心學成績就能上去那種。而且考試就是:你雖不強,但只要比其他人強就0k。記得最後幾道幾何題都做不出。可是考完數學次日,同考場的考生轉述監考老師的話:這一場最數坐在南排最後一桌穿燈芯絨襖的女生答的好。說得就是我。很好笑的是,坐前幾排中間一行有位穿著擁腫的男生,老師宣佈時間到,眾人置筆端坐等收卷,他還奮筆疾書,交完卷一起身,坐過的凳子騰騰冒熱氣一一尿褲子啦。我趴在桌子上笑得不能自制。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俱往矣。時代變遷,我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再回放高考的前前後後,愰如隔世又歷歷在目!奇詭的是,如此重要的高考,考試時我竟一點都不緊張,也不是複習得多麼充分。心情很是輕鬆,雖然我特別特別的想考上,真的。七六年春我參加縣廣播站辦的通訊員學習班,廊坊師專的湯吉夫老師(正撰寫此文驚聞恩師病逝噩耗,心裡很悲痛!)帶隊四名學生和我們一起採寫新聞稿件,我對他們欽羨不己。還有一次在縣招待所開會,縣委寫作組的李守義跟我們幾位女生開玩笑:你們幾位說說,都誰想上大學?(其實上大學推薦權在公社黨委)我衝口而出:我!我想上!逗得人家都笑我。

考試答卷時沒覺得緊張,考完等結果時可焦灼不堪,好長一段日子松不下心來,夜裡做夢淨是緊張激烈的情景。憂心忡忡地推想,全國向我這水平的考生得有多少萬人?大學能招多少人?度時如日,度日如年。過了兩個月左右時間,縣文教局來信了,我上線了!周圍的人是一片喝彩。那位預言我們誰也考不上的黨委要員,有回碰見來開會的我五叔,也說了句:高濟遠,你侄女真有兩下子。當時真是心花怒放!高興得不得了!緊接著體檢,填報志願。那時高考並未公佈考試成績,為了保險起見,兩個志願都是師專中文專業,廊坊師專和張家口師專。其實我也就是上師專的水平。幸運的是我上師專三年,廊坊師專中文系師資力量咣咣滴!有好幾位老師,課講得非常棒又有名氣!這是後話。

那段日子裡,就像我己經登堂入了大學門似的,所見之人都是豔羨的笑臉,真是春風得意啊!我今年歲至一甲,平生最開心當屬那時,往日時光,最美的珍藏。

七七級入學報到時間是七八年三月十五日。那年大學迎進兩屆學生,七八級九月初入學。體檢,報志願後又是漫長的等待,心繫郵差。穿綠色制服的郵遞員每天送來報刊,卻過盡千帆不見我的錄取通知書。很是熬人。我天生城府不深,到現在也是不善掩飾情緒,喜怨掛在臉上。公社武裝部黃部長跟我開玩笑,在後排的黨委辦公室往分機室打電話:叫小高來拿通知書。我聞訊撒腿就往後院跑,到那兒黃部長忍住笑繃著臉呲兒我一頓。過幾天他再上演這節目,我仍想都不想就往辦公室奔去。

高雲鳳: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四日,正是乍暖還寒,楊柳吐綠的時節。臨上學的那天夜裡,我幾乎一夜無眠,一遍遍地勾畫廊坊師專校園的模樣,構想以後新的學習生活。因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公社組織了一次去清華大學參觀大字報,坐在敞篷解放牌大卡車裡,車開了很長時間才到大字報區。清華真不愧是清華,大字報長廊都蔚為壯觀。我是按清華園的規模勾畫著心中的聖地,不想到學校後一看,呀!大學就這樣啊?有點失落。然而隨之開始的大學生活,心儀的中文專業,敬業又學識淵博的老師,圖書館,閱覽室,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大學生活如此美好!

我從小喜歡語文,喜歡讀寫,上大學就讀中文專業,遇到非常棒的老師(再一次想起敬愛的湯老師),又幾十年執教語文課程,從這一點而言,我是非常幸運的。

本文作者為廊坊師範學院文學院教師、中文專業七七級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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