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6 出租車裡的吸血鬼(民間故事)

出租車行駛在一條蜿蜒而上的山路間,車輪與地面碎石相摩擦不時發出嘎吱的聲響。道路兩旁的樹木因為深冬時節而略顯幾分蕭索,山間林地深處則被一層厚厚的落葉覆蓋。

“近些天的霧倒是挺濃的。”出租車司機聊天似地說道。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際,不做思考的應聲,“是啊。”然後眯縫起雙眼,倚靠著車座靠背,表現出一副不願意被打擾的姿態。

他並不在意那麼多,側過頭看了一眼後視鏡,鬆開油門,減速,示意一輛尾隨其後的車輛先通過。“駛離市區這麼遠還是第一次,尤其是在霧天。”他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不似刻意的把握著方向,後面的車很快通過。他見我沒有聊天的興致,也就覺得索然無味了,專注於開車,再無多言。沉默在車內像不斷膨脹增多的泡沫,佔據了閒置的空間。

我的睏意十足,周圍的景緻可謂一陳不變,加之最近一段時間可有可無的忙碌,我很快便被睡意所牽引,沒入了一片柔軟的地域。談及我的工作,其實普通的可以,一間圖書館的管理員,整天面對日漸被灰塵包裹的書籍,接待幾個時常呆在圖書館看雜誌的中年婦女,百無聊奈的消磨掉一天的時光,晚上寫好工作總結,第二天交予負責人審批。工資每月月底發放,滿足日常生活綽綽有餘。我對這份工作本身沒有多餘的見解,畢竟我不是嗜書如命的人,書沒翻幾本,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學究氣十足。最近這段時間的忙碌純屬我自己閒來無聊,把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抽出,堆成摞,碼放在一邊,後來又一本本的放回。我很難找到支撐我這一行為的具體緣由,大抵上,人在空虛的時候總會強迫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即使這些事情對於自己而言沒有絲毫意義,可有可無。

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由於瀰漫的霧氣,使我的意識倍感模糊,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卻也才過去十分鐘。司機一言不發的駕駛著出租車,儀表盤發出幽暗的綠色光芒,周圍安靜的可怕。一隻松鼠從前方道路的一側飛快的穿行到另一側,鑽進灌木叢消失不見了。司機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專注於眼前的道路。

“每天面對相同的事物,你會覺得累麼?”我第一次開口問他,不得不承認我對這個問題始終困惑來著,我每天面對一堆吸引灰塵的書籍,他則在市區的大街小巷穿梭,本質上是相似的,但至於問他這個問題的原因,我並沒有多的想法,純粹的看來仍是消磨時光。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在你之前,我載的客人是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從火車站到目的地,一路上他們都在談論各自女友的身材,描述的極為詳細,包括他們自己女友的身上有幾顆痣,哪些地方長得合乎他們的心意,然後發表各自的看法,並在其中夾雜一些無聊的冷笑話博得笑聲。整個過程充斥著他們的虛榮心,給我的感覺就好像在談論三件藝術品,而他們則自得其樂。”

“也就是……”我不確定該怎麼搭話。

“也就是我所面對的不盡是相同的事物。”他接過話去。路的前方是一個大的彎道,他提前減速,並按響了喇叭。“先前是那樣,到你這兒就變得沉默不語了。”

我不自然的笑笑,抽動了臉上幾塊僵硬的肌肉,隱隱痠痛。

“上個星期我載了一男一女,從一所學校到市中心賓館,幾公里距離。男的四十多歲,女的二十出頭。看樣子兩人不像情侶,一路上話不多,只是在快到賓館時,兩人在車後座摟抱了起來,下車前他們的舌頭還糾纏在一起。當然發現那些是通過這個,”他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他們當時坐在後座,我回頭直視就顯得太不禮貌了。”

“現實世界一幕幕被剪輯的戲劇,經過濃縮後展現在你的面前唄。”我總結道。

“當然大部分乘坐出租車的人都只是沉默,”他微笑著說,“類似於你,上車便睡得昏昏沉沉,無論車怎麼顛簸,周圍如何吵鬧,他們都有一種把自己與外界相隔離的能力,而奇怪的事情在於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們便會醒來,一切都那麼的有條不紊。遇到這樣的乘客多了,我也對現實有了一絲的錯亂感。”

“不過仍會有人不願意選擇沉默。”我說。

“如果可以選擇,我倒寧願變成剛才那隻松鼠,我一直這樣希望來著,希望有一天可以擺脫各種現實的困境與煩惱,只是漸漸地我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便是變成松鼠之後說不定又有成為松鼠之後的困境與煩惱。”

“所以你不信任選擇?”

“不相信童話而已。”

“童話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孩童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

他沒有急於說話,用右手從上衣兜中掏出一包紅塔山,遞到我的面前,我推辭掉了。而也就在他右手伸出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手腕處有一排血色的牙印,他解釋說是他妻子的功勞。“兩口子經常會有的那點矛盾,只是這一次鬧得大了點兒。”關乎他的私事,我不再過問。

“我也載過失戀的女孩子,初中生模樣,她一個勁兒的在後座啜泣,她的朋友在一旁安慰、遞紙巾,不起一點效果。後來待那女孩平靜了點,她的朋友就替她數落她的男友的一切缺點,最終她竟也破涕為笑。”說話的間隙,他抽出一根菸,用火機點燃,深吸一口。“一個星期沒沾了,但總歸是戒不了。”

“煙癮犯了的確難受。”我說。

“昨天我再次碰見先前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士,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遇見同一個人兩次卻也如此簡單,”他把車窗打開一條縫,朝車外輕彈菸灰,“她一上車我就認出她了,只不過她不認識我。這一次只有她一個人,她面無表情的說出目的地,然後便是沉默,我習慣於乘客類似於此的沉默。後來她接了通電話,對方是誰或是在對她說什麼我不太清楚,她只是刻意壓抑著內心湧動的情感鎮靜地說‘好’或‘是’,沒一會兒就掛斷了,她拿著自己的電話看了許久,接著就哭了起來。”

“應該是那個男人欺騙了她的感情。”我思索片刻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因為在目的地等候她的正是那個四十來歲男人,她下車前又化了一次妝,調整好情緒,下車後依偎在他的懷抱中親暱的撒嬌。”

“可是……”

“估摸她與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了吧!”他用隨意的口吻說。

“那這個男人又是?”

“預計只是短期‘飯卡’。”

“或許……”

沒等我說完,他接著說:“一切只是猜測,當作消磨時光的閒聊。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越是拼命掩藏,越容易被周遭的人感覺出來。”

“所以你不相信童話。”

“信任某樣東西,相信有就會有,但絕對不像預想的那麼美好。信仰的存在只是為了某種利益的依存,讓人活在類似被編織出來的美好之中,實在沒必要自欺欺人。”

我聳聳肩,不是特別理解。

“相信有吸血鬼嗎?”他把菸蒂扔出車窗,然後把車停在路邊。

“西方的影視劇?”我問。

“不是,”他搖了搖頭,“真實的。”

“應該不會有吧。”

“聽說過吸血鬼的傳說?”

“女高中生愛上帥氣吸血鬼,然後拼命的想變成他的女朋友?”

他一言不發,從兜中又摸出一根菸,點燃,深吸一口。引擎的轉動已全然停滯,山路間的霧也愈發的濃了,時空似乎靜止了一般,周圍沒有活物在動。“吸血鬼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對人血有一種獨特的依戀。”他突然說道。

“就像煙癮一樣?”

“極其類似。”他吐出一個菸圈,用欣賞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傑作。“吸血鬼沒有超能力,不屬於鬼魂一類,十字架、大蒜這些物品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和普通人類一樣,也會生老病死,當然,他們不害怕沐浴在陽光之下,享受紫外線對其皮膚的輻射。只是對於人血,尤其是新鮮人血,對於他們的誘惑力實在太大。”

“你是如何瞭解到的,童話故事?”我內心之中充滿了疑惑,對於他剛剛所說的,我不太相信。

“我不喜歡童話,我都說過了。”他微笑著說,同時把車窗打開了一半,“要說吸血鬼的來歷,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在民國時期由西方人帶來的某種怪物孕育出的;有的則認為吸血鬼可能有古人類的直系血統,故而保留了原始人的某些特質;還有的則認為那些是始終存在的,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但性別卻只有男女之分,或許人類自始自終就存在不吸血的多數人和吸血的少數人。而這少數人則竭盡全力的保護著自己不受多數人的迫害。”

“這些不都只是猜測?”我愈發的迷惑了。

“不單純是。”

“他們不以吸食人血為生?”

“我可不會把吸菸當作三餐來對待。”

“一旦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吸食人血又會發生什麼。”

“什麼也不會發生,只是會憋得很難受,但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相比於吸食人血,他們更願意讓自己生活在普通人的圈子中而不被發現。”他做了一個拋擲的動作,把菸蒂扔出窗外。

“所以這也只是關乎慾望本身的問題。”

“希望獲得人血的當然會不擇手段,學會融入生活的則逐漸忘記了隱藏在其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只有在出現鮮血的時候會誘使他們露出自己的本性。”

“不盡然吧!”我笑著說到,他則面無表情的盯著儀表盤。我始終覺得這一切都只是出租車司機刻意編造的故事,至於他的目的,我誠然是不清楚的。

“我載過吸血鬼,就在去年。”

他說出這話時我試圖收斂自己臉上的笑容,但無奈自己的表情變得極為僵硬。

“當時的天氣也是這樣的霧天,大街上行走著零星的幾個人,生意不好。我很討厭這樣的天氣,但他喜歡。我是在郊區的精神病院門口載到他的,他沒有招手,也沒有示意讓我停下。他站在路邊,一動也不動。我把車停下,他便上了車。開始我一度認為他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因為他始終在跟我講述他自己在圖書館工作的經歷,但惟獨沒有跟我講明自己要去哪兒。我在同一街區繞了兩圈,他沒有發現任何不妥。

“後來他告訴我要到公墓區,並且警告我說不要對他的腎臟懷有渴望。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但仍然調轉車頭,向市區北面的公墓區駛去。他則蜷縮在一邊,眯縫著雙眼睡著了。十分鐘之後,他醒來,卻像得了失憶症似的忘了先前發生的一切……”

出租車司機用某種極為迫切的目光緊緊盯著我,我覺得他說的那個人與我很相似,而他的眼神則讓我倍感不安。我不由心生寒意,心臟不由自主的急速跳動起來,渾身的毛孔似是都在擴張,汗毛豎立起來,手心盡是冷汗。

“放心,故事的主人公與他無關。”司機的嘴角上翹,展露出冰冷的笑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他手腕處的血色牙印極為清晰的展現在我的眼前。“在此之前,我還得講述一下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我出生在一個邊遠小鎮,與外界基本相隔離。小鎮裡的生活沒什麼新奇之處,人類的社會生活向來如此,不會因為遠離外界而形成一種獨立的體系,所以並非什麼世外桃源。後來小鎮的平靜生活因為一個人——從沒有誰見過這個人——的闖入而徹底改變,傳言說他可以釋放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憧憬,並將他們不切實際的渴望變為現實。大人們把他當作神一般的崇敬,而我們小孩則暗地稱其為殭屍。畢竟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而小孩本身容易把神鬼混淆,玩伴都覺得躲在暗處吸食鮮血的殭屍很詭異,就如同那個能滿足人內心慾望的人一般。十年前我離開小鎮,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真切的發現人們所謂的慾望的滿足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世界還很大,眼界的狹隘會讓自己深陷於眼前利益。自此以後,我再未回過小鎮,而那個人依舊留在小鎮,宣揚著他的獨特。”

“你說的這兩個人是吸血鬼嗎?”我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因為我實在沒有發現二者之間的聯繫。

他思索片刻,繼續說道:“我載的吸血鬼是從公墓區回市區的路途上車的,他身著一件黑色大衣,拿著一把黑色雨傘,面無表情的站在路邊一棵枯樹下。他在招手叫停我的車前,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尊雕像。

“‘我聞到腥味了。’他上車前嗅了嗅車內的空氣,微微露出他的一對與常人無異的虎牙。

“‘沒注意通風,肯定會有味道。’我不好意思的說。他沒有再多言,坐在副駕駛位上,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我說的是血腥味。’時隔不久,他用右手食指摸著自己的鼻樑說。

“‘什麼?’

“‘當我沒說。’他轉動了自己的眼珠,放下右手,直直的看著前方的道路,無緣由的發呆。

“發現他是吸血鬼的原因,也不好說,總體而言來自於感覺。他的身上有一種不好琢磨的特質,就如同我還是孩童時期,在小鎮生活時體味到的感覺是一樣的。他後來不發一言,直到下車前。他在關門之時,丟下了一句話:‘我似是認識你。’然後便走了。而我對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要說那一天的怪事可真多。時隔已久,具體的細節委實記不清了。但有一點我依舊記得,他的雙手的手腕處均有牙印。”

出租車司機臉上浮現出令人難以捉摸其含義的表情,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茬。“或許這些說明不了什麼。”他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我,笑著說:“閒來無聊,打發時間的故事而已。”出租車的發動機重又被髮動起來,車窗均被關上。周圍的霧未曾散去,山路上也沒有往來的車輛,冷清的氛圍讓我後背發涼。車平穩的行駛在山路間。

“你知道麼,吸血鬼鬼為了獲得血液,他們會做什麼?”一段時間之後,他突然問我。

我轉過頭來仔細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他,神情迷惑的搖搖頭。

“什麼都做。”他再度笑了笑,“平常的我們都活在道德約束之下,而在吸血鬼的眼中,這個籌碼是隨時可以破壞的。”

“關於吸血鬼的傳說,”我停頓了一下,我不確定該怎麼問,“他們真的是普通人?”

“莫如說是隱匿在普通人的中間,等待著吸取血液的機會。”

“他們也有家庭?”

“或許吧!這個世界上,多面人又不在少數,把自己是吸血鬼的實情當作人格的一面隱藏起來也未嘗不可行。”

“你出生的小鎮裡也有吸血鬼?”

“恐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吸血鬼的存在,他們為了自己的神秘性而刻意編纂一些不著邊際的傳說,以期誤導多數不吸血的人類,讓他們覺得吸血鬼不可能擁有正常的生活。這是很聰明的做法。”

“如果我遇到了吸血鬼該怎麼辦?”我問。

“什麼都別做。”

“什麼都不做?”

“他們只取自己需要的,往往不會奪走你的生命,雖說有致使你成為吸血鬼的可能,但總比喪命了好。”

“可我的後半生豈不像怪物般的苟且。”

“選擇在於你自己,”他聳了聳肩,“如果你真的只在乎你那愚蠢的自尊,作為吸血鬼自殺也未嘗不可。”

“如果我不願意傷害別人呢?”

他極不自然的笑了一聲,“收起你的童話心吧,當你被某種難以忍耐的慾念所牽引時,你可不會為了他人而把本性收斂。”

“我想生活在你的小鎮中。”我不知該說什麼了,或許有些恐慌了,抑或是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但又在短時間內忘記了。

“你知道我離開小鎮的原因嗎?”他眨了眨眼,狡黠的眼神中流露出不易被人察覺的渴望。

“不知道。”

“因為我發現了賺錢的機遇。”

“找尋吸血鬼的蹤跡?”

“你可真病的不輕。”他輕蔑的說道。

“我生病了?”

“我只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當然只是跑跑運輸。”

“我生病了嗎?”我刻意提升了自己的聲調。

他沒有搭話。正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從上衣兜中掏出手機,並在接電話前把中指放在嘴唇中央,示意讓我安靜,我偏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

“對,他還在,”他低聲說,“情緒還算穩定。”不知聽到了什麼,他笑出聲來,“新鮮是必然的,雖說腦筋不太好使,總歸五臟俱全。”

我仍注視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雖然我感覺他們在電話中談論著我,但我覺得我沒必要與他斤斤計較,畢竟到了目的地我就與他沒什麼關係了。可當我想要記起自己的目的地時,我卻發現自己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宛如這一片的記憶被抹去了一般,“難道真的是公墓區。”我暗自思忖我去那裡幹什麼。

正在此時,他把手機掛斷,放入上衣口袋中,眼睛直視前方的道路。“其實吸血鬼有一個習慣,你想知道?”

“什麼?”

“當他們想要吸食血液的時候,他們就會用自己的血液代替,緩解當時迫切的希冀。”

“用刀在身體上劃開口子,讓血液流出來?”

“當然不是,直接用牙齒咬破手腕的皮膚就可以了。”

“那樣不會很噁心。”

“不會,對吸血鬼而言,只要是血液即可,他們不在乎血液的來源。”

“就如同人體器官?”我似乎在剛才聽到他打電話說過類似的詞語。

“是啊,就如同人體器官。”

“你為什麼離開小鎮……”我睏意漸生,沿途的一切都顯得異常乏味。霧掩蓋了周圍的景緻,路的前方顯得遙不可及。車輛行駛在一段在我面前漸漸顯露的道路中央,還未與我相逢的景緻卻已漸行漸遠,而我希望前往的目的地還是一片空白。

“因為我也需要血液……”他靠邊停穩車,湊過頭來,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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