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1 如果手藝人沒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藝,更是社會秩序

黃土高原上的隴中地區被認為“苦甲天下”,為何千百年來反而流傳著各種精湛的民間手藝?一直以來,這個疑惑都在36歲的閻海軍腦海中揮之不去,如同小時候不小心打破的那個瓦罐,時間越久,古樸的輪廓反而愈加清晰。

如果手艺人没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艺,更是社会秩序

直到選取了25類在隴中生活的手藝人,包括石匠、皮匠、陰陽、鐵匠等,把他們本人乃至身後的家庭命運變遷濃縮在26萬字的新書《隴中手藝》裡,問題才算有了答案。在書封的正中央,豎排著一行燙金小字:“獻給那些在艱難中飽含激情的鄉間藝人”。

幾年前,來自日本的“工匠精神”一說流行開來後,對於本土手藝人的關注也多了起來。國內外作者都陸續出版了很多書,如《手藝: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手藝與禪心》《手藝中國:中國手工業調查圖錄》等。閻海軍自言,比較起來,《隴中手藝》除了“文藝”和“懷舊”,更側重展現手藝、手藝人與農民打交道時產生的社會結構,以及人與黃土地之間的關係,“如果這些手藝人沒有了,不只是消失了一種技藝,更消失了一種社會秩序”。

如果手艺人没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艺,更是社会秩序
如果手艺人没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艺,更是社会秩序

與時間對抗生成的匠藝

閻海軍小時候打破的瓦罐,是當時家中一個很重要的日常生活用具。圓形雙耳,形狀和考古挖掘出來的原始社會時期陶器相似,黑灰色的罐身由於使用時間太久,形成一種類似文物包漿的溫潤,“當時這樣的器具在隴中農村大量使用,說明我們那邊生活很困難”。

13歲那年,母親做好當地小吃甜醅後,用那個瓦罐裝上,叫他送到15公里外的姐姐家。結果路上因為調皮,瓦罐不小心打碎了,甜醅也掉得所剩無幾。多年後,閻海軍還記得當時那種緊張和負罪感。後來,他從農村到城市上學、工作、安家,不知為何也總是想起那個瓦罐。它做工古樸而靈動,一看就是有手藝的人才能做得出來的器物。再後來,隨著塑料製品大量進入農村,類似的瓦罐基本就消失了。

閻海軍老家在隴中農村,周邊溝壑縱橫,從一個山頭走到最近的另一個山頭起碼要四五個小時。村子正前方是一條不起眼的渭河小支流,1990年代後期開始幾近乾涸,這也意味著當地的乾旱程度進一步加劇。由於貧瘠又偏僻,村子裡1980年以前出生的絕大多數女孩都沒有上學機會。而在歷史上,隴中地區也是十年九旱,以致左宗棠任陝甘總督時,曾發出“隴中苦甲天下”的感嘆。

可就是在自然條件如此艱苦的地方,閻海軍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本村或是鄰村有各種手藝人,有的吹嗩吶,有的唱皮影戲,有的做羊毛氈……印象最深的是本村的畫匠閻小平,他極具美術天賦,遺憾的是沒有機會接受專業的美術教育,一輩子就種田、打工、娶妻、生子,直到中年才有機會短暫拜過一位鄉村畫匠為師。平時閻小平老老實實種莊稼,誰家老人快要去世,就被請去“畫棺材”,就是在棺材外面畫上“二十四孝”以及山水風景等圖案,然後再和逝者一起埋入泥土。

貧窮的隴中地區,家家戶戶都非常重視畫棺材,這種風俗會被批評是“窮講究”。閻海軍為閻小平沒有機會真正施展美術才華而遺憾,覺得他一輩子就在做“被埋葬的藝術”。閻小平卻有自己的理解,他說,棺材畫得再好,人死了確實什麼也不知道,但“窮講究”也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如果人活在世上一輩子,連一點講究都沒有,來到這個世上又有啥意義?”

閻海軍把閻小平的故事寫下來發到國內一個知名非虛構寫作平臺上,立刻引起很大的反響。於是他又花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找到了更多隴中地區的手藝人。“‘隴中苦甲天下’,那裡的人生下來的第一任務就是與殘酷的生存做鬥爭,卻還有一群人堅韌不拔地與時間對抗,生成真正的匠藝,我想寫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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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品重於技藝和報酬

寫作之初,閻海軍也接觸過當地一些知名工藝大師,但有“大師”只想藉機做宣傳,對過去的人生經驗完全避而不談,“這樣的人寫出來完全沒有生氣”。他認為,隴中自古自然環境嚴酷,文化變遷的步伐相對更遲緩,有些民間習俗也保留得更加完整,他更想挖掘些鄉土中國本源的東西,於是將目光對準那些默默無聞的鄉村手藝人。

在閻海軍看來,隴中手藝人身份特殊。他們是鄉村能人,有生意就從事手藝工作,沒生意回去種田也可以養家餬口,在土地與農民、商品與手藝之間切換,承載過去的傳統,見證現代的變遷,展示了一種“現在進行時”的鄉村社會秩序。

閻海軍觀察到,鄉村手藝人的社會聲望比技藝本身更為重要。手藝再好,人品不好的話,也沒人用沒人請。皮匠李孟華一輩子性格和善,待人溫順。冬天殺豬季節,村裡每家每戶的小孩都拿著豬膀胱去找他做鼓,他從不拒絕。有的鼓做在廢缸子上,有的鼓蒙在破臉盆上。整個冬天李家門口都是鼓聲不斷,熱鬧非凡。

小時候,閻海軍的鄰居奶奶是位接生婆,儘管沒學過醫,也不懂醫術,但她膽大心細、熱情負責友善,久而久之也很有名。因為她“人品”好,即便在接生過程中失手釀成大禍,淳樸的村民也不會責怪她,更不會像在城市裡一樣,一紙訴狀將她告上法庭。

和城市中利落的商品交換不同,鄉村手藝人生產的很多東西固然也具備商品屬性,但還有一種人情味。手藝人和消費群體打交道的過程不僅有商品交換,也是農村社會交往過程的折射,“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不貪多”是木匠康向陽的走藝準則。他給本村人蓋房子,不論花多少天時間,頭兩天都不計工錢,工錢算完,還要主動退給主人幾百元。請他幹活的人太多,徒弟和家人都建議成立一家公司,把活接下來再分包出去,但他拒絕了,原因是擔心這樣質量沒保障,口碑也弄砸了:“我已經是65歲的老人,何必那麼貪?”

閻小平畫完一個棺材,大概需要4~7天。在2015年,隴中地區一個技工每天的報酬是170元左右。但閻小平的報酬並不按照勞動來嚴格計算,而是根據主人家境情況取捨。家境好,主人給得多,就拿得多,家境一般的,給得少,更不能多拿。一般他畫一口棺材,價格在500元左右,如果碰上特別困難的家庭,不管主人給多少,都只拿兩三百元。閻海軍解釋說,畫匠這樣的選擇是因為在隴中鄉下地區,“面子和錢財一樣重要,給和拿的人都要顧及對方的面子”。

至於“顧客就是上帝”這樣的商業規則,閻小平也“迂腐”地排斥,而是固守著古老的師傳規矩。比如他堅持認為,沒有讀書或幹公事的人的家庭,就是普通人,畫棺材時有些圖案和色澤就不能用,否則就是“僭越”傳統原則。對比之下,隴中一些製作棺材的木匠似乎就不管這些,不管對方身份如何,只要僱主買來足夠的木料,就能做出豪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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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藝背後的鄉村社會秩序

手藝在鄉村社會以家族世襲的方式傳遞,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中,它們不可避免地消失或者面臨生存危機。寫《隴中手藝》時,閻海軍想找一位能做小時候那種瓦罐的瓦匠,四處尋訪卻怎麼也找不到,從前在鄰村見過的瓦窯也早已夷為平地。至於接生婆,隨著新農合(即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在全國農村的推行,再也沒人敢讓產婦和胎兒冒著生命危險請她們接生。

採訪中,很多鄉村手藝人也都表示,自己就是“末代傳承人”。比如傳統農耕工具鏵,由於農村外出打工者越來越多,加上微耕機的盛行,再像農耕時代一樣用鏵犁田地費事又費力,鑄造者張海榮說,等他把庫存的500片鐵鏵賣掉後,就不再鑄鏵了。

畫匠閻小平的一手技藝也傳不下去了,他的子女都不願接班,學美術的學生,誰會願意做這種與死亡打交道的“藝術”?會做皮繩、皮鞭、馬籠套的皮匠李建國說:“我把父親傳給我的皮匠手藝徹底終結了。”這樣告訴閻海軍的時候,他並無惋惜,表情也是輕描淡寫。相反,兒子在縣城醫院做醫生,給了李建國生活的希望,“什麼手藝,都沒有醫生的藝好,醫生能救死扶傷”。

閻海軍說,瓦罐在生活中消失、接生婆徹底退出歷史舞臺,這些當然意味著鄉村社會生活條件在提高。要說傳統手藝後繼無人也為時尚早,畢竟中國城市化進程還在繼續,有用的手藝,政府通過“非遺”保護還是可以傳承得很好,“關鍵是要保持一種匠心,對東西的質量有保證,人情的東西不要丟了”。

如果手艺人没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艺,更是社会秩序

最重要的是,必須警惕,手藝人是鄉村社會秩序的體現,一旦一些手藝消失,可能就意味著一種社會秩序的消失。皮匠李孟華生前會做鼓,村子裡社火隊的鼓一直是他義務在做,閻海軍說,這就是在“用匠藝維護鄉村共同體”。隨著李孟華的去世,村裡青壯年大量外出打工,社火隊自然解散了,春節再也沒有小時候那種年味了。“陰陽、畫匠、木匠也是比較典型的手藝人。尤其是農村離不開主持喪葬儀式的陰陽,一個隴中農民可以不知道鄉長叫啥,但是陰陽叫啥一定知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閻海軍認為,鄉土中國的核心是人情關係,一旦人情關係瓦解,到時整個鄉村社會可能也會變得和NHK拍攝的紀錄片《無緣社會》中的情況差不多。

“悲嘆手藝的消失無濟於事,而是應該用保護建設的心態去做,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這些最底層的普通手藝人的生活記錄下來。”越接近不惑之年,閻海軍對鄉村手藝的消逝和變遷就越是理性,他認為那是城市化過程催生的文明轉場,在此過程中,整理、記錄、發揚鄉村手藝人的匠藝匠心,就是發掘鄉土中國的“故鄉之美”。

如果手艺人没了,消失的不只是技艺,更是社会秩序

《隴中手藝:25種隴中手藝,25則生命故事,6萬個鄉村的文化縮影》

閻海軍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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