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98年一首抗洪军歌《为了谁》,红遍大江南北,感动过无数华夏儿女。可是对于我们南方农村每年的“双抢”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每年夏末至立秋不到20天里,我们的父辈、兄弟姐妹都要忘我奋战在全年最苦、最累、最忙的“双抢”一线,即抢收业已成熟的早稻、抢种应节的晚稻。

我曾有整整五个季夏(从高考结束至来京参加工作那年),随家父征战“双抢”。现在每每忆起,那段心酸的往事,父亲坚毅的目光、清瘦的面孔、不知倦意的身影,仿佛又在我眼前闪过,成为我永远幸福的回味。

夏日的黎明到来太早,薄薄的月光,透过农家院落梧桐叶隙,静静洒落在小院几张支起蚊帐的竹凉床上,院外小池蛙声断断续续,习习凉风拂过路边花草露珠,一切如常惬意、宁和。当第二遍鸡鸣时,父亲总能准时起床,蹑手蹑脚收起蚊帐和竹凉床。“吱呀吱呀”微弱的碰撞声还是把我从梦乡惊起。套上干农活的外衣,拿起镰刀,借着月色,摇摇晃晃醉眼似的,跟在父亲身后,走向村外自家育秧田。“双抢”从黎明月色中悄悄走来。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拔秧苗:拔起、洗根、扎起

那时的“双抢”就是农家无声的“战场”,斗天、斗地,分秒必争。天不假日,要及时把成熟的早稻抢收回,应节晚稻必须在立秋前抢种下去,否则成为光开花不结穗的稻草。地不利作,我家承包水田近五亩,旱地近二亩,大块田接近一亩,小块田仅有几分,多达八、九处,分散在村四周,远的距村超过1公里,近的也有200米。人不同和,五、六户共用一头耕牛,农民的自私性彻底暴露,谁也不会谦让过谁,特别是水田过水问题,有时还要大打出手。

当一团热辣的晨光从大湖东面射过来时,村里村外,鸡欢狗吠牛叫。村里的劳力基本在自家承包田里忙碌着,我和父亲的身后已经散落着数不尽的秧苗把。

“三儿,我俩割稻子去吧”,冷不丁父亲喊道。

我猛一直起身,腰好像被电击一下,两眼金星乱窜,足足定了几分钟才缓过来,蹿上田埂,走过一片金黄色早稻田,踏进自家待割稻田。要是现在看到肯定会心花怒放,那个时候心中老大不乐意,嘀咕着:这么大一片呀,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呀?但也没办法,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个劳力,我不做还能找谁帮忙呢?“双抢”就是要在这种流水线般农活中穿插进行,尽一切可能在立秋前完成。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锯 镰 刀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割 稻 子

跨进齐小腿肚深的烂泥水田,弯下腰,左手抓一把稻杆,右手执锋利弯月形锯镰刀,手起刀落,一刀一把,快速放置于高出水面几公分的残杆上晾晒。父亲是熟手,已经耕作大半辈子,呼呼生风从我旁边割过,领先我一大段距离。我也不好意思偷懒,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最难受:割倒的稻把中,小虫、飞蛾铺天盖地,与飞起的稻芒、尘沫,扎进额头、裸露的四肢,甚至汗水湿透的衣服里,奇痒难忍。尤其薄如刀片的稻叶,时常划破我们本已很粗糙的皮肤,留下细细划痕,被汗水浸湿后的腌痛。最难受的时候我恨不得心想一把火烧了稻田。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在北京玉泉郊野公园插秧

再熬过一个半小时就能洗脚上田,回家吃上早餐。大碗稀饭一口下肚,后面狼吞的干饭留下长长的腌菜味。早歺后休息半小时,戴上草帽、穿上防蚂蟥的厚长裤,挑起竹箕,装上黎明时拔起的秧苗,均匀洒在前一天已经犁好耙平的水田,准备插秧。插秧相对于“双抢”其它农活来说,有时还算轻松些。拉直分趟绳线,每趟六行,不像割稻向前而是匀速后退。女同志身小重心低、腰柔度也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体现在插秧方面尤为明显。我的插秧技术、速度及耐力一直比不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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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起的稻把,待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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掼稻用的石磙需卸下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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掼稻用的农具:掼床

上午半晌回到村旁堆谷场上,稍事休息,立即投入“掼稻”工序:把谷粒与稻杆脱开、分离。谷场上堆积的稻把,一层层摞起,中间部分受潮易发热。若不及时脱粒、晾晒,稻谷变稻米后就像炒米一般,味陈且毫无粘性,遇到雷雨天气还会使稻谷发芽,不可食用。早稻相对于晚稻容易脱落,不需要人工或电动脱粒机,在谷场上仅需放置碾地用的石磙或者掼床,用力摔打,几下就可以将一把稻谷脱尽。半小时过后,额头渗下的汗水水帘,时常挡住“掼稻”视线,模糊中机械性摔出一把又一把;裸露的手臂已被稻芒、稻叶扎出成片成片的红丘疹或划痕,又痛又痒。再半小时过去,酸通的双臂,休息时连端起葫芦水瓢的手都颤抖。恐怕中国自湖南道县玉蟾岩种植水稻初,一万年都是沿用这种“粒粒皆辛苦”纯手工方式。虽然“掼稻”技术含量低、枯燥无味,非常之苦,却能锻炼人的耐力。

炎炎烈日的正午,回到祖屋浓荫蔽日大门口,坐在门槛上。微微南来的凉风,飘过小池阵阵的荷花香。习以为常的声声蝉鸣,恍如校园里班级合唱比赛此起彼伏。靠着靠着门框便着了。

“三儿,中饭还没好,我带你去棉花地打农药”。

“好”我本能应了声,睁开眼,父亲已背好喷药农具、手拿农药瓶,站在我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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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豆 也 要 打 药

不大功夫,我们来到土岗旱地棉田旁的池塘,父亲让我坐在树荫下观看,自己娴熟卸下喷药具,勾兑好药水,放下破旧、汗渍的长裤筒,径直走向那片土岗上的棉田,对准棉叶上下、正反面均匀喷洒,其间回池塘勾对过数次。半小时结束后,父亲挽起裤脚,用肥皂反复擦洗双手双脚双腿。当那只流脓的左小腿露出时,我很诧异:怎么这么多年未痊愈?父亲说:很正常,村里几个伯伯叔叔也是如此,没什么碍事的。后来父亲患上食道癌,在癌细胞没扩散的情况下就去世。为此我专门请教过医生发病成因,他们说饮食习惯、生活环境,尤其农药透过腿部伤口,残留在体内的二恶英,日积月累,再强壮的的身体也抵挡不住。真后悔当初我选错了专业,没有从医。

中午回到歺桌时,劳累大半天的我食欲大减,喝点汤,草草扒几口米饭,找块阴凉地方,铺开防虫叮、擦汗用的布巾,脸部扣上草帽,又是躺下便着。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日偏西山,正是夏日气温极值。行走在烈日暴晒过的村道、田埂上,泥块变烫石,仿佛进入如今的干蒸桑拿房,地烤人、水熏人。离村不远处,我家那块犹如锅底背风、面阳、低洼的冲田,父亲没有午休,正埋头插秧,豆大的汗珠顺衣而下,湿透的衣衫紧裹着老人干瘦的身躯。我后悔怎么不早点醒来。当即直接跳进发烫的水田,想换下老人回家休息。

老人头也未抬,不紧不慢道:“三儿,我这里没事,井水桶就在旁边没割的稻田里,喝点水吧。抓紧把早上割的稻把挑回堆谷场,太晚挑不完,夜里下暴雨就麻烦了。”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收 集 稻 把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挑 稻 把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堆 谷 场 晾 晒

忍着悲泪,我抓起田埂上扁担与稻簾,快步走向早上那片收割的稻田。稻把经过大半天暴晒,含水量已大为减少,但“挑稻把”依然不是轻松的活。从二十多公分深的泥泞中,挑起150斤到200斤的稻把,勾起腰,咬紧牙关,横起扁担,赤脚蹒跚走上田埂,再一步步走到村边堆谷场卸下。少则200米多则1公里。途中累了,只能在肩上稍作调整,绝对不能歇下来,否则再启步就难了。幸好我有一把傻力气,自家“挑稻把”的农活,我一个人承包了。那五年,我每年的夏季,挑过的总重量不少于2万斤,造就了我现今未经专业训练,也能徒步走上三、四十公里。

落日的余晖慢慢消散,晚风徐徐吹来,我轻轻抖落衣服上的汗盐粒,豪饮一大口凉白开,挑起最后一担不足百斤的稻把时,各种疲劳感烟消云散,自豪感顿生,边走边哼着小曲,仿佛战士打靶归来。

当我最后得意直起腰杆,一抬头,撞见父亲正赶着牛、肩扛着犁,迎面而来,瞬间我都要崩溃了:还要耕地呀。

“三儿。你先回家吃晚饭吧,告诉你妈一声,别等我吃晚饭,耙完就回去”。

“好的,我吃完饭过来看你耕地”,饥饿、劳累又一同袭来,我快步走向堆谷场,卸下最后一担稻把,匆匆赶往家中。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犁 田


有一种回忆叫作“双抢”

耙 田

当晚我和上中学的弟弟饭后过去,静静来到田边,坐看父亲一招一式的犁田、耙田高难度技术农活,直至星明月升,才陪父亲收工回家。

后来我参加工作再没有机会暑假回家忙“双抢”,据说弟弟上大学后接过了我的班。至70多岁,父亲再无力征战在“双抢”一线,将承包地转包他人,回到城里二哥的身边。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父亲也已过世,他与大多数农民一样坚韧、刚强的性格,吃苦耐劳的精神,影响了我们那一代从农村出来拼搏人的一辈子。

我的“双抢”,我的水稻,我的人生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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