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当表少爷把写着情句的枫叶塞到她手中时,她惊讶之余,双颊并未漫上红晕,反而渐渐变得苍白。
她叫枫宁,比起红花翠柳、金银富贵这些俗气的丫鬟名字,很有几分清韵诗意。给她取名的少爷,是城中才俊,倜傥风流少年郎,不过这个名字的“起源”,却是另外一回事。
九岁那年,家中又添了一双弟弟,父母不愿再养她这个赔钱货,便拣了个晴好的天气,由父亲带着她进城,寻阔绰的买主。
碧空如洗,和煦的阳光洒下浅浅金雾,将一树红枫映得耀眼瑰丽,宛若簇拥在一起的火蝴蝶般,绚烂迷离。她怔怔地看着,为眼前绽放的生命触动,差点忘了自己正被待价而沽。
“多少?”
“最少三十两。”父亲见来了生意,竟破天荒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拨开额上的细发:“你看看,我这闺女多水色,若不是家中急着用钱,我断不肯卖。”
“看这模样才八九岁吧,买回去也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养几年才能和儿子成亲,划不来。二十两怎样?”
“这也太少了,不行。”
“二十二两。”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为她的身价“两两计较”,她垂着头,恨不能把自己埋尽尘埃里。
“三十两,成交!”一浓妆艳抹的妇人将钱袋丢给她父亲,拽起她的手便要走。
“哎呦,这不是绮香楼的刁鸨娘么,人家姑娘才这么小,作孽啊。”
“是啊,太缺德了。”
她从众人的窃语声中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再抬头看那妇人,脂浓粉厚,一双眼睛浑浊而狠恶。
“我不要,不要去!”她求助地看向父亲,却见他正在数钱袋里的银两,惧怕与怨愤中,她挣扎着甩开妇人的手,一把抱住枫树的树干,死活不肯松开。
“该死的,还是个倔丫头!”妇人示意身后的丫鬟上前帮忙,去掰开她的手。
“不要,我不要去……”
“让一让,让一让,挤这么多人是卖艺、说书还是耍猴啊?哦,居然是耍人。”调侃的声音传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看到了她命中的少年。
一袭雨过天青色云纹锦袍,墨发用白玉冠松松一绾,腰上还别着把银匕首,十足风流公子的扮相,但眉目如画的脸庞仍稚气未脱,嘴角更是带着点捉弄的笑。
“你抱着树哭什么?这树又没死。”他拈起落在她发间的枫叶,迎着阳光轻轻晃动,一抹红霞在她眼前摇晃,最后停在脸颊上。
“我、我……”她感受着眼前飘忽的暖意,颊上那朵红霞似火焰一般,燃起了她尘埃中的希望:“这位公子,你可不可以买下我?三十一两,好不好,求你了!”
“不是吧,你还真好意思开口,三十一两?这也太占便宜了。”他说完便从袖口拿出一张银票:“五十两,不用找了。”
“走吧,帮小爷我牵马。”他转身出了人丛,将马绳掷给她。
“叫什么名字?”
“小花。”
“呃、真俗。”他撇撇嘴,将手中的枫叶重新簪回她的发间:“别抽搭了,赶紧把爱哭的毛病改掉,我可不想以后家无宁日。枫叶、安宁,你就叫‘枫宁’吧,”
“是,枫宁都听少爷的。”她擦干眼泪,重重点头。
此后,她成了他的小跟班,小影子。陪他念书习字、舞刀弄枪、玩闹闯祸……最重要的,是替他收拾各种残局。
“先生又罚抄书了,一百篇,天亮前抄完。”
“阿骏那家伙约我后天比武,小爷我不想耗体力,在旁指派你好了。”
“我把吴姨娘的百灵鸟放走了,她若闹起来,你就说是你干的,左右不过几顿家法,你抗得住。”
“韬哥新买的婢女会唱昆曲,小虎家的婢女会跳胡舞,你都不会些有趣的玩意,赶紧学学,别给小爷我丢人。”
“……”
就像初见那日她承诺的一样,她全都听他的,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连埋怨的神情都从未流露过。
“枫宁那傻丫头、”他提起她时,总喜欢用这半句话开头。
她总觉得,他调侃嘲弄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温情,亦如初见时,他戏谑地将她救出惨境。
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大,他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她亦长成清妍可人的少女,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相和得宛若一幅烂漫画卷。
众人都以为他会纳她为妾,有些人甚至猜想,两人青梅竹马的深厚情意,他或许会娶她为妻也说不定。她并未做这些猜想和期盼,只一颗初心跟随他、听他的话,笃定着永远不会离开他。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竟然只是个笑话。
不论表少爷对她红叶寄相思,还是言语藏情意,他全都视若无睹,甚至将那红叶往她身上一扔,嗤笑道:“原来你不傻啊,居然知道给自己钓金龟婿,可你除了做个小婢女,还会做什么呢!”
她第一次察觉,他清亮傲慢的眸,离自己那样远,别说是温情和暖意,甚至连怜悯都没有,只有用不尽的嘲讽与鄙夷。
“表兄,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可否将枫宁姑娘割爱于我,我定感激不尽。”
“表弟说什么笑话哦,一个小婢女而已,你若看得顺眼只管带走。五十两银子买的玩意罢了,送礼我还嫌拿不出手,什么割爱、感激的,让人听了想笑。”
“少爷……”她从门后走了进来,黯然望着他,唇角终于学会了他的嗤笑:“既是如此,那就告辞了。”
她离开不过一天,他竟方寸渐乱,起初以为只是一时不习惯,可一次次情不自禁的回头,身后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他惘然发现,自己早已习惯她的相随。
“枫宁那傻丫头,成日跟着我,像影子一样。”
是啊,像影子一样,轻微菲薄、安静沉默,仿佛天经地义般归他所有、被他轻视、任他践踏。他又一次转身,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心。他怅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人若是没有了影子,便不再是活人……
他急急骑上快马,追上表弟一行,却仍不见她的身影。
“她不是回去找你了吗?”表弟颓丧而疑惑。原来前日他们在客栈留宿,她竟趁夜悄悄潜出房门,跑走了。
“她、她没回来……”
他牵着马,寻了一路,问了数不清的人,答案皆同他心底的隐痛一样,她只怕再不会回来了。为何要回来呢,自己是那般伤害她、蔑视她,耗尽了所有的情分和缘分。
恍惚间,他停在了初见时的枫树下,一片红枫落在衣襟上,宛若一抹瑰艳的心伤。
“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可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能不能再听一次,就一次……回来好不好?”他靠着树干,竟似当年无助的她,低低抽噎起来。
“你哭什么,不就丢了五十两么?”熟悉的声音响起,秋雨般淅沥凄迷。
“枫宁,对不起!”他蓦地抬头,急急将她拥进怀里,紧紧箍住。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从她的荷包里拿出几枚铜钱:“现在换你买我,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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