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6 愛無能、低自尊、原生家庭……我有病,你有藥嗎?

導語:市場經濟體制似乎帶來了用個人努力就能改變個人命運的機會,也引發了人們唯恐落後的危機感。危機與努力之間的張力,正是焦慮滋生的空間。於是,成功學與心靈雞湯並行,人們急需“靈丹妙藥”來解決自己內心的居無定所,心理學產品層出不窮,心理學大V炙手可熱。但這些心理產品,真的可以成為救命稻草嗎?

如果有個朋友在群裡哭訴,“工作壓力太大,剛剛做報告時候直接崩潰了,當著同事的面哭得稀里嘩啦。”

如果不怎麼了解心理學,大概會憑藉情感本能說,“休息一下,睡一覺”,“吃點好吃的”,“出去轉一圈放鬆下”……

但如果是“心理學愛好者”們,大概會說:“不要害怕展露內心的脆弱”,“帶著焦慮過艱難的生活才是救贖之路”,“接受自己內心深處的怯弱吧”。

這些包裝過的看似雞湯的話,似乎還不如情感本能的回應來的真誠且有效。但無法忽視的是,心理學的確越來越流行了。

“餘生很長,何必慌張”,“別讓好脾氣害了你”,“我喜歡生命本來的樣子”佔據了書店暢銷位置,而“8種典型的低自尊表現你有嗎”,“你有沒有經歷這4種高壓控制”,“愛無能的六種特質”吸引諸多流量。與之對應的是,心理學博主成為幾百萬粉的大V,付費課程層出不窮,針對低自尊、原生家庭、焦慮等具體問題的課程標價從幾十至幾百不等。而心理諮詢成為真正的“一諾千金”的行業,培養專業心理諮詢師的課程,單價也都在數千元。

當心理學遇上整個社會的焦慮,它甚至成為了“創業的風口”。我們儘管並不會全然信之,卻也難以控制地在心理學文章中戳摸自己的影子,一條條地與自己相對應,試圖找到出路。儘管這些心理學產品提供的內容可以沒辦法解決問題,但你就是感覺被很深刻的理解了。

不過,這些“心裡雞湯”的原材料未必是雞肉,可能是雞精,沉浸在這種“被理解的味道”中,大概會忽視很多本該重視的問題。

仔細看來,市場流行的心理學內容似乎也總是難逃焦慮、原生家庭、親密關係、低自尊幾個固定模式翻來覆去,但為啥大家總是鑽研起來樂此不疲?

這種心理學的問題也可以暫且用一種心理學來解釋:人們常常認為一種籠統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十分準確地揭示了自己的特點,很容易就接受一些含糊不清、廣泛的描述,認為描述中所說的就是自己。

這被稱作巴納姆效應。心理學家Bertram Forer 1948年對學生進行了一項人格測驗,並稱將根據測驗結果對其進行分析。學生需對測驗結果與本身特質的契合度評分,0分最低,5分最高,結果平均評分為4.26。

但實際上,所有學生得到的“個人分析”都是相同的,很多語句都適用於任何人。這些句子後來被命名為巴納姆語句。以下是一段經典的巴納姆語句,來看看你“中槍”了沒有?

你需要別人喜歡你和欣賞你,但你通常對自己要求苛刻。你在某些方面的能力並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所以還未能變成你的優勢。

有時候,你會強烈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或正確的事情。你傾向於讓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變和變得豐富多彩,在遇到約束和限制時你會感到不滿。你很自豪自己是一個能夠獨立思考的人,如果沒有令人滿意的證據,你不會接受別人的觀點和說法。

有時候你很外向,比較容易親近,也樂於與人交往,但有時候你卻很內向,比較小心謹慎,而且沉默寡言。

“巴納姆效應”產生的原因被認為是“主觀驗證”的作用,如果我們想相信一件事,總可以蒐集到各種各樣支持自己的證據。這也催生了諂媚效應,即大部分人更願意相信讓他們自己看起來更正面和更積極的事情。例如,也許大家會傾向於會認同上述話語中“還有很多未能得到發揮的潛力”、“自己是喜歡獨立思考的人”等積極的描述。

同時“主觀驗證”也會產生正例謬誤效應和期待效應。前者指人們由於只關注與自己期望相符的信息而忽略其他信息所產生的知覺錯誤;後者指在人際交往中,一方充沛的感情和較高的期望可以引起另一方微妙而深刻的變化。簡而言之:你期望什麼,你就會得到什麼。

不過,很多人即使意識到這種巴納姆效應,卻依然對心理學產品樂此不疲。這些心理學產品為什麼也會如此叫座?無法忽視的一點是,儘管心理學產品並未解決我們的焦慮、抑鬱,但這種流行似乎也是在佐證,我們確實越來越焦慮了。

改革開放帶來了急劇的社會變遷,隨著集體主義社會體制的瓦解,中國進入了快速發展的個體化進程。人們被不斷地從家庭、鄰里和職業紐帶中被釋放出來,同時也從特定地區的文化中被釋放出來。失去了集體的庇護後,個體看似“自由”,卻面臨著新的困境:實際上,自己的生活仍舊依賴於所處的制度環境。

在現代性的官僚和制度叢林中,人們的生活被牢牢限定在一系列引導和規範的網絡中。但自己的人生卻突然成為了充滿選擇的人生,也成為了充滿風險的人生。因快速變遷而產生的社會性危機、結構性風險被轉嫁給個體,被認為是個體層面的問題。生存在這樣的社會中,社會要求人們為自己的選擇買單,你被要求為自己的失敗負全責。

這也是成功學為何如此風靡,而當你發現自己終究無法“成功”時候,心理學成了另一種個體的安慰劑。新的市場經濟體制似乎帶來了用個人努力就能改變個人命運的機會,也引發了人們唯恐落後的危機感。危機與努力之間的張力,正是焦慮滋生的空間。於是,作為集體經驗的心理焦慮蔓延開來,成為一種全民性的時代症候:人們急需“靈丹妙藥”來解決自己內心的居無定所。

與此同時,紛繁複雜的文化開始在中國遍地開花。而這些被“販賣的心理學”們,打著心理學和星相學等幌子招搖過市。它們一方面因自稱科學或古老而獲得了權威性,另一方面則因舉著外來文化的旗幟而成為年輕人中的時尚和潮流。

它們聲稱用簡單快速的方式——一個小測試、幾組題目——就能幫助人們認識自己,在短時間內快速“止痛”,給了人們自我成長的感覺,在形式上緩解了焦慮感。而在“認識了自己”之後,“精神勝利法”、“認知行為療法”等又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完全寄託到個體的精神努力上;或是告訴大家個人行動對解決問題根本毫無作用,不如大家一起拈花微笑接受現實。簡單直接,看似可操作性很強的結論成為了人們無需多加思考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精神上的努力與認知行五花八門的“心理測試圖” 圖源:百度為療法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個體精神上的困厄。但一味強調個體的問題由個體買單,或許會導致對心理症候產生的社會結構環境的忽視。更遑論,更強大的精神力量的培育、認知行為療法的普及本身也離不開社會環境的支持。

“那遍地開花的金黃色拱門(麥當勞的標誌)不足以代表美國對其他文化的衝擊;真正壞事的,是讓人類的心理地貌不斷扁平化。”這是美國記者伊森·沃特斯在《像我們一樣瘋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一書中提出的觀點:我們的心理問題被“美國化”。

這似乎是一個貌似無法證實的斷言,但近些年來的諸多現象與心理學產品的風靡似乎讓這種擔憂愈加無可置疑。伊森·沃特斯以一個心理學記者的獨特視角,通過採訪香港的厭食症、斯里蘭卡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坦桑尼亞的精神分裂症、日本的抑鬱症等不同的案例,亦展現不同心理疾病在不同文化中的地貌。“他們跟我們不同”,每一種社會與文化具有其自己表達痛苦的症狀池,然而美國的心理學範式在其醫藥商業利益驅動下輸出至全世界,潛移默化地定義了本土心理疾病。美式心理治療和大製藥公司的全球化推廣,不免遮蔽了各種文化下個體的衝突方式。

與之類似,一方面當下流行的心理學範式依然是一種美國化的。而中國互聯網上心理學產品的風靡,資本驅動的利潤市場與心理學創業同樣遮蔽了文化與個體的衝突:重要的是你是否會相信、會購買,而並非為你解決問題。

臺灣的心理學家曾反思臺灣校園流行使用“認知行為療法”以緩解學生心理問題的做法,他們認為:“認知行為治療”的方式,根本無法一時應用在解決所有問題情況之上,也無法同時能夠服務眾多人。而更重要的是,憂鬱與自我傷害並非單一因素所造成的,其背後的社會脈絡與家庭因素皆是非常複雜、多樣且快速變化的。

例如,長期生活在貧窮、失業、功課壓力、社會競爭等不佳的大環境之下,或是遭遇危機社會突如其來的重大變故,實在很難讓人不憂鬱或焦慮。過於強調個人的問題歸因(大腦損傷、基因遺傳、認知失功能、性格障礙等)與只重視心理諮詢或治療的服務方式,可以輕易轉移背後真正社會環境與學校系統影響因素的關注焦點,為統治階級與教育主政者們提供一個責任開脫的管道。

況且,倘若本身生活在巨大的生活壓力之中的受害者如今又要背上自己有問題的罪名及其改變(如情緒管理、壓力調適、笑笑功、正向思考、提升容忍力等)、立約宣示(不自殺)等責任,這是多麼不堪與無力的事。助人工作者很容易落入“責備受害者”(blaming the victim)而不自知。

再如日益流行的“原生家庭論”,每個人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巨大毋庸置疑,或者由於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原生家庭對我們的影響更大。接受原生家庭論的很多人抱著其理論不斷的分析自己的性格特點和習性秉性的形成,並將自己“不好,不幸福”的責任推卸給了原生家庭。然而,社會相應配套機制,原生家庭論告訴了你“為什麼”,卻沒有告訴你“怎麼辦”。

脫離社會結構與社會文化的心理疾病,無疑類似於處於真空之中。而對於生存在困厄處境的人們來說,更無異於隔靴搔癢,甚至雪上加霜。用瓊瑤阿姨的話說(誤):一個破碎的我,如何拯救一個破碎的我自己?

那麼,有沒有不那麼令人洩氣的事情?似乎關注人與社會聯結的社區心理學,可以提供一種出路。

社區心理學的興起最早可追溯自美國的經濟大蕭條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等時期對整體社會所造成衝擊。後來,它又受到20世紀60年代風起雲湧的各項社會與政治改革浪潮之影響,例如民權、反戰、女性主義、反貧窮、同性戀權利等運動。它強調社會脈絡之於人的重要性,注重個人、組織與社區的賦權,尊重族群多元價值,希望藉由多重組織的力量幫助實現人類的公平正義與幸福。

社區心理學家不僅會“紙上談兵”(例如規劃提升社會情緒能力、社會支持網絡、互助團體、職場心理健康相關預防方案),同時還致力於社會服務及政府政策的興革、倡導等,真正參與到提升服務對象生活質量的行動中。他們提出的社群意識,被應用到2005年美國卡特里娜颶風災害後的社區復原的過程之中。

或許,當心理學家認識到心理問題並非只是“心理問題”,而病患也並非只是文字中的“個案”或“類型”時,心理問題也能夠開始得到更貼合生活與深入肌理的研究。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我們需要聯繫在一起,不同種族、性別、階層。

在英國,有一群關心社會正義的心理學家組成了“為了改變社會的心理學家”(Psychologists for Social Change)聯盟。他們認為,人類個體遭受的苦難是社會、政治和物質結構的產物,所以心理學應該關注群體的共享經驗,生產直接介入公共生活和政策倡導的知識。圖為他們在2016年底參加的反緊縮政策活動,左側標語為“平等是最好的療法”。圖片來源:The Independent

“被販賣的心理學”也並非只是我們唯一的救命稻草。畢竟,倘若身處社會結構的泥淖之中,一根稻草,遠不足以能將我們拉上岸。

參考:

1、 烏爾裡希·貝克, 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 個體化[M].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

2、 周曉虹等. 中國體驗:全球化、社會轉型與中國人社會心態的嬗變[M].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7.

3、 周才忠. 校園憂鬱與自傷防治工作是政治思維或專業考量:

http://blog.roodo.com/compsy/archives/4337375.html.

4、 Wikiwand. “社區心理學”詞條:

http://www.wikiwand.com/zh-sg/%E7%A4%BE%E5%8D%80%E5%BF%83%E7%90%86%E5%AD%B8#/%E7%A4%BE%E5%8D%80%E5%BF%83%E7%90%86%E5%AD%B8%E7%9A%84%E6%A0%B8%E5%BF%83%E5%83%B9%E5%80%BC%E8%88%87%E6%A6%82%E5%BF%B5.

5、 百度百科. “偽心理學”詞條:

https://baike.baidu.com/item/%E4%BC%AA%E5%BF%83%E7%90%86%E5%AD%A6.

6、 伊森·沃特斯.像我們一樣瘋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M].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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