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4 毛晋与汲古阁

毛晋与汲古阁

毛晋与汲古阁

明天启七年,毛晋再一次乡试落榜。发榜当天,毛晋就离开金陵,雇舟东归。其时,西风正劲,长江的层浪浩浩东去,夕照中的钟山云蒸霞蔚,瑰丽无比。

目送这一叶东去的归帆,上苍的内心万分庆幸:中国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僚,却得到了一位杰出的藏书家和出版家!

毛晋与汲古阁

毛晋端坐船头,背对钟山,再不肯回一次头。过几个月,就是他的而立之年,他不会再为功名来金陵了,他自有他的事业。是夜,在浩浩的江声里,毛晋做了一个清晰的梦,醒来便唤纸笔,记梦曰:梦登明远楼,中蟠一龙,口吐双珠,各隐隐籀文,惟顶光中一“山”字,皎皎露出,仰见两楹分悬红牌,金书“十三经”和“十七史”字样,遂寤。

铩羽而归的毛晋把舟中梦境告知父母。母亲道:“梦神不过教子读尽经史耳。”父亲毛清抚髯默默,有顷,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吾儿平时对何事耿耿于怀耶?”

毛晋不答,却讲出一件事来。上次去金陵赴乡试,在客栈结识一位镇江学子刘生。刘生最爱王维诗,能熟背王维全部诗文,号称“刘王维”。一次书生聚会,刘生即席吟咏王维诗《春日与裴迪过新昌访吕逸人不遇》。有人指出末句有误,并出示书本来佐证。当是“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而非“种松皆作老龙鳞”。此番又去金陵,得知刘生已患癔症,几成废人,原因竟是为“老龙鳞”之误。原来“老龙鳞”之误非刘生记忆出错,而是他手中那本《王维诗》有舛误。刘生就此抑郁成病。固然刘生心胸太窄,但劣本谬种流传确能贻误后学。

毛清听毕,已知儿子心志,道:“我毛氏本耕读世家,以田养书,亦情理中事。”

次日,毛晋披蓑下田,与雇工同耕,一干就是小半年。这是毛晋关于“以田养书”的象征性演义。藏书事业毕竟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田是必须种好的。毛晋就此开始了“为读为耕身并司”的非凡生涯。

毛晋把他的藏书楼名为“汲古阁”。“汲汲”,急切追求之状,透露了毛晋集藏古籍善本的渴望。

几乎每个藏书家都是书痴。他们的背后都有许多许多得书失书的传奇,毛晋亦然。

为宋本《姚少监诗集》,毛晋“广搜博访十有余年”,可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崇祯十五年秋,毛晋在一个收废换糖的担子上见到了这本书。这本他苦苦寻觅的书竟然被人当作废纸换了巴掌大一块麦芽糖。毛晋意外得书,大喜过望,“击节欣赏三日夜”。

为《白莲集》,毛晋“梦想十余年”而不得。一日,毛晋偶然注意到一个小男孩手中正握着《白莲集》的扉页——那纸是包着油浸浸的茨菰片的!小孩领他去见到那个卖茨菰片的小贩时,《白莲集》已经没了封面丢了多页。经过一番忙乱,封面和书页终于追回。毛晋用皂角汁一一仔细拭净油污,用熨斗小心抚平。手捧侥幸得到的《白莲集》,毛晋专程去了一次文庙,在孔子像前纳头便拜,他相信有此等深幸,必是孔老夫子在暗中助他。

为了广开书源,毛晋在家门口贴出广告:“有宋椠本至者,门内主人计页酬钱,每页出二百;有以旧抄本至者,每页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以页计”是计费的标准,还起到了鼓励携残本登门的作用。《白莲集》的线索,不正是一张包茨菰片的残页提供的么?

毛家的这则高价征书广告不胫而走,许多书商闻风而至,遂有乡谚云:“三百六十行,不如鬻书于毛氏。”

一日,毛晋到吴江访书,偶在一书生家中壁上见到一幅周之冕的工笔花鸟画,心生诧异——这不是毛家的藏品吗?及至仔细考究,才看出这是一幅赝品。毛晋在书生处得知,摹画人是书生的好友刘臣。刘臣在常熟城里的一家裱画店谋生,而毛家曾去那家裱画店裱过画。回到常熟,毛晋找到刘臣,发现刘臣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便邀他到汲古阁,请他仿做一本宋版书。毛晋在刘臣的帮助下反复试验,逐渐形成一套“影抄”图书的方法,成为他的一大发明。因为毛晋影抄的大多是宋版善本,这种影抄本被世人称为“毛氏影宋抄”。其方法是将薄纸覆于书页,按原书的行款、字体、版式,照样摹写,尽量保持原书的风貌。影抄之书,纸白如玉,墨光如漆,界栏细如发丝,边档均匀如带,酷如原书,可谓精美绝伦。世人以得到“毛抄本”为幸事,到了后代,毛氏影宋抄本更是和宋版书一样受到尊崇。

清嘉庆年间,浙江海宁的大藏书家陈鱣在吴县某书商处见到毛抄本《周易集解》,正议价时,本地大藏书家黄丕烈也得到消息赶到。两人虽是朋友,但为这本书谁也不肯让步,争得面红耳赤。客分先后,书最后还是被陈鱣买走。为此,黄丕烈竟然一病不起。陈鱣不忍心,把书让给黄丕烈。得书后,黄的病立即好了,特制一只楠木椟盛书,到大年夜“祭书”时将此书供于最高一排。陈让书时有个条件——若以后黄出卖此书,陈有优先买进的权利。黄丕烈晚年穷困潦倒,不得不以三十金把书卖给陈。这是后话。

距离常熟不远的苏嘉杭地区集中了一大批著名藏书家。自发明影抄之法,凡是无法买到的宋元善本,毛晋就千方百计借抄别家的藏书。买抄兼行,汲古阁的藏书更见丰富起来。鼎盛时,毛氏藏书达到8.4万部,约42万卷。绛云楼火灾之后,钱谦益曾说:“自是江左藏书之家,遂以先生汲古阁及钱曾述古堂为巨擘矣。”事实上,汲古阁藏书之富不仅翘楚江南,还在明代全国藏书家中数一数二。

毛氏藏书不但以数量见富,还以质量见胜。从版本看,毛晋收藏了大量宋刻本、元刻本、宋抄本、元抄本、名家抄本和孤本。毛晋在谈到陆游著作的收藏时自信地说:“余于放翁逸诗遗文,凡史籍载记及稗官野册,摭拾几尽,又订正《南唐书》、《老学庵笔记》附后,意谓放翁小碎,亦无遗珠矣。”

毛家汲古阁是一个专藏宋元善本的书库,其他书籍藏于别处。

汲古阁上下两层,每层三间,书架以十二地支为序排列,藏书以儒、释、道分为三大类,而儒书又分经、史、子、集四类。每部书各就各位,秩序井然。藏书中每夹芸香,以驱蠹虫。毛晋《书带草》诗有“休问王孙芳草路,读书台畔笑迎君”句,诗中“君”指芸香,而书带草是芸香的雅称。

毛晋是一位开放型的藏书家,也是一位情趣盎然的性情中人。除了“坐拥书万卷,躬耕砚北田”,毛晋把读书、交友和游览当作人生三大乐事。汲古阁所在的七星桥(今属常熟沙家浜)常常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来的不是书商便是书友。“江左三大家”中的钱谦益和吴梅村都是这里的常客。吴梅村曾作《汲古阁歌》,以“君获奇书好示人”句称道毛晋的开放性。大藏书家钱曾曾经向汲古阁借过许多书,而且常常一借多月,就此抄了不少好书。毛晋常亲自指导家人酿酒,以招待亲朋。招待用的酒非藏过千日不开甏,号称“千日酒”。除了书带草,毛晋还爱梅,每到梅开时节便会呼朋唤友作携酒探梅之游。曾排名梅花胜景曰:姑苏光福者三,临安西溪者二,金陵灵谷者一。毛晋在藏书刻书上往往挥金如土,而家居生活却是非常节俭,所谓“布衣恶食,无绮纨膏粱之色”。即便是“携酒探梅”这样的风雅之事,亦不过“甏中自家酒,一船皆知己”而已。

就投工之多,成本之高,影抄本堪比精美的艺术品,无法大批生产,图书若要流播于世,还得靠刻印才是。珍爱宋元古籍又渴望珍本流传的毛晋,毅然展开了他四十年的刻书活动。

经过数十年发展,汲古阁拥有固定刻工20名,抄书及其他工匠200名,在私家刻书中堪称规模第一,共刊梓600种书帙,积书版近11万块。

毛氏刻书不以营利为主要目的,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首先是慎选底本。毛晋本人既是著述家,又是鉴赏家和版本学家,所刻之书必为宋版元刊,珍善秘帙,且经过亲手校雠和题评,觉得“无憾于心”了,才肯付梓。许多书商订购《孔子家语》,利润看好。毛晋找来多种版本,参阅比勘,发现“经近代改篡,非复古本”,便断然搁置了刻书计划。几年之后,毛晋到无锡访书,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时,窗外有一后生以书遮阳而过,那书正是《孔子家语》。毛晋大呼:“后生留步!后生留步!”不料那后生是个浪子,常干些偷鸡摸狗行径,那书就是偷来的,听人急呼,抛书而逃。毛晋捡书一看,正是北宋版的原本,便留一锭银子托饭店老板交予后生,携书而归。那后生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毛晋,居然辗转来七星桥找毛晋。毛晋留下后生,让他跟师学技。此生后来成了一位相当好的刻版工。

毛晋发现流传的《华严经》多有疏误,很想刻印此经,却总未找到佳本。一日,毛晋去庙中烧香,跪在菩萨面前时又想起《华严经》的事。忽听得两个后生在不远处正说《华严经》的事,其中一个说他有一本家传的古本《华严经》正押在典当里。毛晋“欣然问之,以二十金赎归,若有神者命之也”。所谓神助,便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耳。

为提高刻书质量,毛晋亲自为毛刻书撰写题跋,或考其源流,或辨其真伪,或提要钩玄,为读者指点门径。这样的题跋累计达249篇之多,后毛晋选取125篇汇成《隐湖题跋》一书,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毛晋的儿子毛扆也是一位严谨的出版家,精校密雠一丝不苟,士林称赞他校勘过的书“与真本无毫发之异”。

为了保证印刷质量,汲古阁的印书纸都是在江西特制的。纸分两种,厚的称“毛边”,薄的称“毛太”。这两个名字至今还在延用。

既重视底本的选定,又重视校勘、纸张和装帧,所以“毛刻本”刻印精良,书品高雅,形神兼备,以“毛氏之书走天下”的美谈闻名遐迩。一时间,南北书商往返于七星桥,“载箱之盛,近古所无”。

有诗赞曰:

高阁藏书拥百城,主人匡坐校雠精。

名传海外鸡林识,学重都门虎观惊。

毛晋与汲古阁

为了刻书,毛晋耗费巨大。仅《十三经》(80万宇)和《十七史》(2500万字)两部书的耗银就达15480两。毛家有祖田数千亩,收益大多用于藏书和刻书。明末清初,战火仍频,经济萧条,毛晋一次就卖掉祖田300亩。后来经费越来越紧张,数千亩田产几乎出卖殆尽。

即便在这样的乱世,毛晋还为乡民们做了不少好事。天启四年,常熟遭遇特大水灾,毛晋率众抗洪救灾,帮助乡亲重建家园。崇祯十五年,常熟又遭大水,毛晋在除夕之夜想起遍地灾民,突然叫停家宴,痛心地说:“此夕不知几人当病饥,我不忍独欢也!”大年初一,毛家开仓,穷其所有遍济灾民。

《十三经》和《十七史》刻印中途遭遇了明清两个王朝的交替。一时间兵火四起,天下大乱。毛晋在湖边搭起几处貌似鱼寮的草房子,把刻成的书板藏在里头。虽命儿孙扮作渔夫日夜守护,但因动乱长达数年,丢失和损坏的书板还是不少。毛晋记此事曰:“水火鱼鼠,十伤二三,呼天号地,莫可谁何?”是的,在那样的乱世,去向谁求助啊!

动乱甫定,神州易主。为了稳定局势,扑灭反清怒火,清廷特派绣衣使者到常熟活动。绣衣使者手握皇命,一切可便宜处置,骄横不可一世,所到之处,一片惶恐。

一日,绣衣使者突然率众到七星桥。毛家大门被擂得山响。敲门声惊动七星桥乡亲,都为毛家攥了把汗,担心灾祸降临毛家。

大门开处,毛家父子衣袂飘飘,神色泰然。

绣衣使者下马拱手,道:“冒昧造访,多有唐突,毛公恕罪。”又转身对聚拢来的乡民说,“久闻毛刻书之名,又知毛家乐善好施,德行高洁,今慕名而来,欲识汲古阁耳。”及至进门,果然“但问书史,握手劳苦,不及他事。”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毛晋在刻完《十三经》和《十七史》之后感慨万千,道“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从衡,丹黄纷杂,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昼不知出户,夜不知掩扉,迄今头颅如雪,目睛如雾矣……”

成书那天,毛晋给自己斟上三杯酒,一一喝尽,对儿子说起了几十年前在长江上做的那个清晰的梦,叹道:莫非刻印《十三经》和《十七史》是上苍予我的使命么?上苍的托付就是天命啊。如今天命既酬,我也就不枉此生了啊!

话至此,毛晋流下两行老泪。泪中有辛酸,更多的是欣慰。

毛晋又斟酒三杯,说:儿啊,做我的儿子,难为你了,喝下这三杯酒吧!

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想起这几十年来的艰辛,毛扆泣不成声。

在长江上,毛晋也许真的做过那个“经史之梦”。那梦并非上苍所托,所演绎的分明是毛晋内心深处的一种强烈的人生渴望。他知道那些珍本善本正是中华文化的骨骼和血肉,他知道他的事业可以让“宋椠之无存者,赖以传之朽”,他知道文明盖因智慧而流传,历史则因文字而永续……于是,他就把他的一生作了无悔的倾注,而这正是他一生的渴望呀!

毛晋是一位忠诚而伟大的文化守望者。读书人,你应该记住这个铿锵的名字。

清顺治十六年,毛晋去世,终年六十三岁。

毛晋去世时《说文解字》一书未及刻完。毛扆再次变卖家产勉力将书刻成。

书成,毛扆捧书于父亲灵前,伏地不起。“家祭无忘告乃翁”,这凝重的一幕,以一种前仆后继的决绝、悲怆与壮美洞穿了我们的胸膛。

毛晋的妻子乃严讷的曾孙女,出身名门,治家谨严,在毛晋去世后又“持门户二十一年”。严氏去世后,子孙离散,汲古阁藏书不久便作云烟之散。

毛晋的孙辈良莠不齐。相传中有一个喜喝名茶的,竟以毛晋呕心沥血所刻书板用作了煮茶的柴薪,说“以此作薪,茶味当倍佳也。”遂每天劈烧不止。

这个汲古阁不肖子孙的渴望居然是一杯好茶!

这一杯用书板煮出的茶,使我们感到一阵阵的疼痛。

(《常熟日报》虞山·文学版○乡贤名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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