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2 「专访」诺奖获得者费尔普斯:中国应转向“好经济”(下)

【一根筋式地只是专注于提高国内消费,可能导致决策者不再关注“好经济”所需要的其他政策】

□中国经济报告 吴思

中美贸易冲突

中国经济报告:你怎么评价特朗普的贸易政策?

埃德蒙·费尔普斯:我无法确切地知道特朗普的贸易政策到底是什么,我想其他人也都不清楚。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会对某些中国出口商品征收惩罚性关税。特朗普认为这项措施可以恢复或提高某些受到中国出口商品冲击的行业的就业水平。从美国的立场来看,我们必须认识到,美国要想出口商品到中国,必须进口一些中国商品。特朗普根本不理解这一点,或根本不在乎。

此外,究竟是技术进步还是自由贸易导致了更多的失业?目前来看,美国、英国、法国等创新大国的失业问题比德国、荷兰等贸易大国更严重。单就美国而言,美国制造业产出增加而就业下滑,这显然是更多受到了技术进步的影响,比如煤炭行业。如果是贸易影响了制造业,结果应该是产出和就业同时下降。所以中国在某种程度上被当成了替罪羊。有意思的是,我在过去几个月多次提及这一点。

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

中国经济报告:下一步中国在深化改革开放过程中应注意哪些问题?

埃德蒙·费尔普斯:在对外开放方面,我认为如果中国继续对美国企业开放,将有助于加快中国的技术进步,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不建议中国改变对西方国家的开放政策。这是一种多赢的局面。下一步我希望中国关注那些工资和收入水平都很低的地区和国家。

在国内改革方面,中国正在从投资转向消费,从重工业转向服务业。我认为中国应该减少对消费的关注,因为这只是改善了经济内部结构。一根筋式地只是专注于提高国内消费,可能导致决策者不再关注“好经济”所需要的其他政策。我认为中国必须更加关注劳动力,提升其工作体验——从亚当·斯密(AdamSmith)到艾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大批经济学家无不以此作为经济思想的核心。人们清醒的时候,每天的大量时间都是在工作以及思考工作上的事情,人们的智慧、创造力和想象力都是在工作中产生的,因此,改善工作体验十分关键。如果有人问你对工作的满意度和对生活的满意度,你认为二者之间有差别吗?我想基本上没有差别,工作满意度可能占到生活满意度的90%。人们如果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就会对生活不满意;相反,如果他们对工作感到满意,那么其他方面怎么样都没有太大关系。

中国经济报告:你怎么看政府在推动市场化改革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呢?

埃德蒙·费尔普斯:随着经济的发展,政府自然将获得更多的工具,可以用于经济和社会治理。人们可能会感觉到政府的作用越来越强大。我不认同这种批评。要充分满足各种各样的公共服务需求,就需要一个异常庞大的公共部门,这就很可能会排挤私人部门的活动。但你不能说政府在发挥作用的过程中牺牲了公民的权利,我完全不同意这种观点。我有时候也会思考中国的社会主义指的是什么,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特征应该是关注人的发展。

金融危机十年考

中国经济报告: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至今仍有很多国家尚未走出衰退。10年之后重新审视这场危机,你认为最重要的教训是什么?

埃德蒙·费尔普斯:关于危机的话题是让我非常着迷的话题,也是很长一个时期吸引我学习经济学的话题。20多年来,我一直关注就业波动,以及不确定性、不完全的知识和预期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经济危机主要涉及商业周期的问题,有可能由极端、意外的变化引起,也有可能由市场情绪引起。

毫无疑问,经济危机偶尔会出现。我有一位在对冲基金工作的朋友曾说,问什么时候会出现经济危机就像是问下次什么时候德国的坦克会再次开进法国。

所以过去的教训并不能为我们提供借鉴。上一轮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我们出台了沃克尔规则,现在银行的资本充足率、流动性比率和杠杆率都远远好于2009年的水平,相关经济部门的风险也大为降低。当然,全球或全球绝大多数地区可能仍会出现新的商业危机,主要是由于资产估值缺乏稳定的基础,如果资产价格下降,将会引起投资萎缩并导致就业萎缩。但总体而言,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繁荣,并且还将持续1-3年,即使遭遇重大变故而引发危机,我们也可以期待能够克服危机。

中国经济报告: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宏观经济学家们主要得到了哪些经验教训?你认为宏观经济理论未来会如何发展?

埃德蒙·费尔普斯:我从这次金融危机中得到的认识是:结构性力量远比公众认识的要强大,我想大多数经济学家也逐渐认同这一观点。虽然凯恩斯经济学和总需求概念在大学里“死亡”以后似乎又获得了新生,但在我看来,一个具有更好根基的宏观经济学,将会在十年内发展起来。这个新的经济学需要摒弃未来是可知的假设,以及行动具有可知后果的假设,即可知的概率分布的性质。或许这个新的经济学领域会是中国经济学家们将要进入的领域。

中国经济报告:美联储已经结束量化宽松并启动了加息进程。你觉得这有无可能引起美国经济衰退甚至全球经济衰退呢?

埃德蒙·费尔普斯:美国经济走出衰退已经有3年左右的时间,通货膨胀率正在上升,所以美联储还将继续收紧货币政策。当然,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实行量化宽松政策,收紧货币政策可能会让债券市场措手不及。

在货币政策正常化的过程中,经济可能会回到自然水平,也可能会出现传统意义上的经济衰退,但即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美国经济会崩溃,更不会出现世界经济崩溃。

采访手记

如果一个人不断回顾自己一路是如何走来的,那么他必定无比清楚自己的历史,并从中生出发对过往美好的留恋与对未来方向的探索。埃德蒙德·费尔普斯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回顾又不断前瞻的人;一个勇于自省又奋力而行的经济学家。2013年以来,我们有幸多次与费尔普斯教授交流——关于他的经济学思想、关于他对创新理论的思考,关于他对爱情、真理的态度。

在著名的阿默斯特文理学院的第一年,费尔普斯脑海里盘旋的还是休谟、柏拉图。直到听从父亲的建议选择了经济学课程,保罗·萨缪尔森这个名字才逐渐成为他心中的主角。但对经济学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热爱并非单单源于父亲的一个建议。出生于1933年的费尔普斯在大萧条尾声中长大,从他识字开始,政府干预经济的凯恩斯主义不断进入公众视野。

不过凯恩斯主义不是这位杰出经济学家的终点。“我的经济学思想是从凯恩斯主义开始的,但后来逐渐偏离了凯恩斯主义的主张,不断对知识理论进行完善;在这之后我陷入了和新古典主义的辩论中。”费尔普斯在宏观经济学领域左冲右突,又在微观经济领域开拓出一片天地,最终在这两个领域之间搭起一座桥梁。

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费尔普斯无比清楚,是一个人开启了他学术生涯的第二春——维维安娜·蒙特多——“我们彼此爱得深沉”。

40岁那年,费尔普斯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一个智慧的头脑得到应有的理解与支持并非易事。苦闷中,他从宾夕法尼亚大学转至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在纽约,他结识了维维安娜,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好女人,那时的维维安娜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两人于1972年相爱,1974年结婚。今天,这对伉俪已然子孙满堂,但两人的爱情却依旧如初。“维维安娜对我的工作十分支持。”费尔普斯说。无怪乎和费尔普斯往来的每一封邮件他都抄送给妻子,而他和客人们的每一次座谈都带着他的维维安娜。费尔普斯对人生的每个时刻都记忆清晰,因为和他分享那些时刻的人一直都在他的身旁。费尔普斯对维维安娜说,你掌控我,而我掌握世界;维维安娜回应他,曾经是这样,但现在只有你和我而已。

或许正是这姗姗来迟但又无比浓郁的爱,给了费尔普斯再次出发的动力,在个人生活重新安定下来之后,他又开始进入一个学术多产时期。期间,他对经济公平、劳动市场结构刚性、理性预期等问题都进行了非常广泛的研究。正是这第二次学术青春期的成就,让他在30年后因在通货膨胀和失业预期关系的理解方面所做的贡献,获得2006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

友情、爱情、追逐真理道路上的喜悦⋯⋯铺就了费尔普斯一生的快乐足迹。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的一生连贯而又流动,下一刻总是带着上一刻的印记。明确了过往是怎样的,未来就会更加清晰。”他贡献给人类的知识足够令后人深省,而这位自省的巨匠也和他的知识一起,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道动人的印迹。

(李大巍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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