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東方經典以佛經最高。手邊沒有,以後補。波羅蜜多,即反覆證明之意。

我用我的方法結論示眾,希望每個人建立起自己的方法論。零碎分散的知識越多,越糊塗。在美中國學者大抵如此。林語堂,胡適之,個個振振有詞。

知識,要者是理解知識與知識之間的關係,如此能成智者。

什麼是目的?太難說——黑格爾、笛卡爾建立方法論,馬克思太重方法——為什麼目的難說?

因為宇宙是無目的。

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的《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說:“運動便是一切。”被批判近百年。伯恩斯坦倒是最淺顯道出唯物論真諦。

宗教是什麼?就因為宇宙無目的,方法論無目的,也是架空。宗教是想在無目的的宇宙中,虛構一目的。此即宗教。

哲學家是懷疑者、追求者。科學家解釋,分析,過程中有所懷疑者,則兼具哲學家氣質了。或曰,這樣的科學家是有宗教信仰的,為宗教服務的。西方大科學家不滿於老是追求科學,總想進入哲學、宗教,進進退退,很有趣。

藝術家可以做哲學家、宗教家、科學家不能做的事。藝術家是浪子。宗教太沉悶,科學太枯燥,藝術家是水淋淋的浪子。他自設目的,自成方法。以宗教設計目的,借哲學架構方法。

然而這不是浪子回頭,而是先有家,住膩了,浪出來,帶足哲學、宗教的家產,浪出來。

不能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學裡泡一泡。

奇怪的是,世界智慧都從東方來:基督教的《聖經》自東方來,成了歐美的主要宗教,釋迦更是標準東方的,二十世紀存在主義之後的哲學,對禪宗也迷。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佛教經典是龐大、豐富、雜亂的。而禪宗是精神快餐,易傳。

自烏拉爾山講起,阿利安族(Aryan,雅利安人,或譯為亞利安人)住在那一帶。歷史上,這一族忽然越過山脈,向西方去。後來的拉丁族(Latin)、條頓族(Teutonen)、斯堪的納維亞族(Skandinavien),據說都是阿利安族的後裔、分支。

偏不往東方走——至今我們小眼塌鼻。

阿利安族一支遷行,南偏,成就日後的印度。印度半島本來有很多人住在那裡,阿利安族與之通婚,傳以宗教和文化,但阿利安族以主人自居,佔據最高的貴族地位(今之印度的貴族,皮膚並不黑),建立等級制度,架構了一個奇異的幾乎不可思議的宗教,所謂“印度教”(Hinduism),是印度宗教的總稱,共有兩萬三千個神,幾乎每一鄉村即有一個神。這個印度教,就是四千年前阿利安族從北方帶來的婆羅門教的殘餘。

誤解:佛教出自印度。不要以為印度人都信佛教,不是的。佛教在印度早已式微,婆羅門教才大。

神多,很難追索教主。故稱原始神婆羅門(Brahma),指一切的最高之始。承認婆羅門是大神,也承認眾小神。Brahma神,創造者;Vishnu神,譯作“毗溼奴”,保存者;Siva神,譯作“溼婆”,破壞者。

創造者婆羅門神有四個頭,四隻手,一手王杖,一手經,一手瓶(恆河水),一手念珠。保存者Vishnu神,一個頭,四隻手,正面雙手上下攤張,背後二手,一手拿花草,一手執果實。破壞者Siva神,一個頭,四隻手,正身二手,上下並,右手見掌心,左手露手背,腰間出雙手,一手武器,如狼牙棒,一手野獸,若山羊。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印度是宗教國家,等級制度有強迫性。婆羅門教領袖,稱婆羅門(Brahmin),意即勝利。次為剎帝利(Kshatriya),是武士,主軍隊。三為吠舍(Vaishya),指地主、工商、農民。四為首陀羅(Shudra),指奴隸、樵夫、汲水者。

每級又分成無數小等級。

印度積弱即在此。唯有婆羅門族,血統最好,通婚只限於自階級。印度鄉間的原始婆羅門教已散微。婆羅門教給印度留下最重要的,是信仰靈魂經無數次輪迴再生。輪迴多少,決定於善惡,前生決定今生,今生決定來生。

此律不可忽視。尼采高度重視此說,西方都重視的。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尼采信,信其死後靈魂還在。死不是解脫,沒那麼容易,死後沒完。

佛教即要情境寂滅,擺脫輪迴。

婆羅門教在印度勢力很大,基督教也有勢力。我猜想,是因佛教太深奧,伊斯蘭教太抽象,基督教精神與印度不合,故婆羅門教合民眾。

世上最古的經典是《吠陀經》(Veda),比《舊約》中最古的書還要古,阿利安族在喜馬拉雅山高原地區時(尚未西去與南遷時)就已具有,內容是:頌讚、祈禱、禮儀、哲學。《吠陀經》著作年代不可考,總之是集體作品,許多時代許多詩的總和。

喬達摩(梵文Gautama,“釋迦”是尊稱),佛教創始者。

今日印度的佛教徒極少了。十九世紀統計,世界上的佛教徒,約五分之四在中國,包括西藏,約五分之一在日本,還有高麗。今中國佛教徒也大大減少了。

佛教與婆羅門教的關係,猶若基督教與猶太教的關係,新教與舊教之分。

喬達摩生在彭加爾的北方。公元前約565年誕生,比耶穌早好幾百年。

釋迦還有一稱呼:釋迦牟尼。釋迦是族名,有釋迦族,意即有神意。牟尼,是寂靜沉默的意思,有神意的寂靜沉默之人。

釋迦的小名,悉達多。父親是城邦之王,叫淨飯王(King Suddhodana),迦毗羅衛城(Kapilavastu)城主。母親叫摩耶夫人,生釋迦七天後即辭世(偉大人物的母親都很慘苦)。悉達多靠姨母養大。十九歲結婚,擁巨大財產,體健壯,面俊美,妻豔麗而賢惠,婚後得貴子。世上美滿都有了。

悉達多不安於這種幸福平靜的生活。二十歲出宮遊覽,見到了生老病死。回宮後大不樂:做人有什麼意思?

不久決定出家。帶一僕人出宮,行不久,差僕人牽馬提刀回宮去,自己走——走向偉大。

到藍摩國,國有婆羅門教。悉達多剃髮做了和尚。到王舍城外阿蘭若林去跟一位迦羅摩(AlaraKalama)求道,有步驟修煉各種禪定。曾經絕食,體傷,卻沒有得到啟示,復進食。門徒責其意不堅,答,健身,繼續求道。

行到一棵樹下,鋪好草,結跏而坐。此樹稱菩提樹,喬達摩說,不得道不起身。沉思,二月八日,見繁星,大悟(佛教稱正覺)。時三十五歲,成道過程六年(二十九歲到三十五歲)。

得道後,周遊四方,化導群眾,前後四十多年,死於公元前約487年。佛教稱死為“示寂”,在世為“款世”,活七十九年,比耶穌長壽。

喬達摩是世上最偉大的人之一。他是自我犧牲,清靜寂寞,思辨深刻,靈感豐富。

(十六字加起來,我又要拉入藝術家了——多像!)

他的遺訓在信徒中口傳,當時沒有經。經文用印度人日常口語,含義:一切眾生皆平等(在等級制度頑固的印度,喬達摩自己又是王子,此說極前衛,極革命)。一切苦惱源於自私、貪慾。不論貧富貴賤,如果能斷絕邪念,斬斷私慾,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得無量幸福。

這就是喬達摩的目的。叔本華有目的,但叔本華學說照搬佛經。

對照婆羅門教祭神,喬達摩不來這一套,只注重自我祈禱修行。他心中的神不需要人祭,無功利觀念,唯重視悔過和祈禱(猶太教講祭拜,基督教不講,重內心修行)。

當時在印度,此說很新、很平等,為婆羅門教驅趕。或許因此,佛教傳到了中國、日本、東南亞,反而在本土漸漸失去勢力。

唐宋文人每稱居士,指在家修行,信佛教。出家則要剃度。我幼年時,袈裟、芒鞋、法號,皆備齊。因為我上面有五個兄長已死,防我也死,要我出家。我不肯焚頂行禮,逃出來,但耳朵上穿了一個洞。

佛教吸引中國最有學問的人去研究,說明佛經的文學性、哲理性之豐富。近者如章太炎、魯迅,都涉入。章的學說,就是以佛經與老莊哲學的融合。

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今天的中國學者,就缺這個“底”。希望大家多接觸一點佛家的原典。

除了喬達摩,東方還有一位宗教大師瑣羅亞斯德(Zoroaster)。不講。現在已不太有人記得。

(以下段落失記)

東方還有一教,中國人不太知道,是波斯教。一千三百年前被阿拉伯人趕出波斯,居於印度,成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er)。該教教義中,萬物之初有兩個神,一光明,一黑暗。人的靈魂是兩個神的永久戰場。

猶太人則信仰不同的《聖經》。

宗教和哲學的起源問題,都是要求知,但在這點上,開始分歧,決定了宗教和哲學要發生戰爭。宗教長期迫害哲學家。哲學家不迫害宗教,但可置宗教於死命。歷來哲學家受迫害,到十八、十九世紀,哲學全然戰勝宗教。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宗教是由對自然現象要求正名而來,可指為神。上帝,佛,有了正名,可以呼叫。還要有形,可以膜拜。正名、賦形後,還不親切,遂有人類自身的形象出現,崇拜人身的神,比崇拜自然現象與圖騰圖案要親切得多。

基督教中長鬍子的耶穌還是初民社會酋長觀念的延伸。中國的佛像沒有老少之分。如來,不去不來之意,三生如來,指過去、現在、未來。

所有宗教以人自己的形象來塑造神,是一大敗筆。近代如愛因斯坦終於說:“我是有神論者,但具有人形的上帝,我不相信。”

從“不具人的形象的上帝不可信”到“具有人的形象的上帝不可信”,是一大轉變,前後去幾千年,但信仰或崇拜不具人形的上帝,畢竟還是尷尬。“客客氣氣的無神論”、“不講禮貌的無神論”,都求一時痛快——人慣於“Yes”或者“No”,宇宙沒有Yes或者No。

我要相信,或者,我要推翻的那個神,都不是曾經說過的那個神。我最心儀的是音樂、建築、繪畫所體現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種圓融的剛執,一種崇高的溫柔。以這樣的情操治國、建邦、待人接物,太美好了。

人類既有這樣美好的情操,不給自己,卻奉給上帝,數千年沒有回報,乃是最大的冤案。聽聽聖歌,看看偉拔教堂,可知人類多麼偉大。人類的悲劇,是對自身的誤解。

宗教是要把人類變成天上的神的家畜,人再也回不到原來野生的狀態。家畜成為人類的犧牲品,人類成為自己的犧牲品。尼采說,人本來有這樣多的情操,不應該交給上帝。

這是指教廷、佛門等等,不是指基督、釋迦。

宗教歸根到底是意識形態,是文化現象。宗教與哲學的分野,一個是信仰,一個是懷疑。宗教,稍有懷疑,就被視為異端。

帕斯卡(Blaise Pascal)是默默悄悄的異端,奧古斯丁(St. Augustinus)無異端之才。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是異端,艾略特(T. S.Eliot)將異端作為裝飾,葉慈(William ButlerYeats)沒有犧牲多少哲學,就換來信仰。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一箇中國的紹興人說出尼采沒有說出的最重要的話:“美育代宗教。”這個人,是蔡元培。“代”字,用得好,宗教不因之貶低,美育也不必罵街,斯文之極,味如紹興酒。

所謂超人,就是超過自己。

近代誰最理解耶穌?瓦格納。尼采在他的時代聽不進,不能公正評價瓦格納。

佛教造大佛,用於視覺;擊鼓敲木魚,用於聽覺;焚香,用於嗅覺;素食,用於味覺——人類這般偉大、聰明,為什麼不用於人類自己,而去奉神?

希望大家重視宗教藝術,要把含在宗教裡的藝術,含在藝術裡的宗教,細細分開來。先明白基督教、佛教等是怎麼回事,瞭解其人格高超,一等,然後再去接觸宗教的建築、服裝、禮儀、繪畫、雕刻,原來是這樣體現人類最高精神、最高智慧,而這等宗教文化,又是如何經過興衰存亡的過程。

這是很有味道的事。你到歐洲,撲面而來的都是藝術和宗教。

給父母、子弟、情人的,也不及人類把最好的情操送給上帝,送給宗教。

三思考題:

如果不憑藉宗教,藝術能達到飽和崇高的境界嗎?

藝術這麼偉大,為什麼要依附宗教?

宗教衰亡了,藝術自由了,獨立了,藝術是否更偉大?


三題可有一解:

宗教是父母,藝術是孩子。藝術在童年時靠父母,長大後,就很難管。藝術到了哀樂中年,漸漸老去,宗教管不著了。藝術是單身漢,它只有一個朋友:哲學。

以下是藝術與哲學的對話——

藝術:我是有父母的,你怎麼沒有?

哲學:我是私生子。

藝術:一點傳說也沒有嗎?

哲學:聽說過,是懷疑。

藝術:你生來連童年都沒有?

哲學:我們是沒有神童的。

藝術:(沉思)。

哲學:老弟,別哀傷,哲學可以返老還童。藝術是童年在前,哲學是在童年在後。藝術,你也可以尋得第二次童年啊!

選自《文學回憶錄》

「薦讀」木心: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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