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 故事:滾倉鼠球的方式,也能用於外星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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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滾倉鼠球的方式,也能用於外星求生 | 科幻小說

我們都是陰溝裡的蟲子,但總還是得有人仰望星空。

2003年10月15日9時整,中國第一艘載人飛船神舟五號從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將航天員楊利偉及一面具有特殊意義的中國國旗送入太空。明年,中國將首次嘗試探索火星,揭開更多的太空奧秘。

為紀念神舟五號發射的日子,不存在科幻第16周小說的主題為“探索”——

你將看到人類如何在環境嚴酷的外星絕地求生、發生在火箭基地的外星人決戰、靠右手定則運轉的另一個宇宙,以及如何在沒有氧氣的星球辦一場演唱會… …

現在,從忙碌的生活中抬起頭來,和不存在科幻 一起,看看星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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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滾倉鼠球的方式,也能用於外星求生 | 科幻小說

| 靚靈 | 未來局簽約科幻作家,曾從事地質災害研究工作。擅長在宏大神奇的設定中表現人類的溫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珞珈》。

黎明之前

(全文約20000字,預計閱讀時間50分鐘)

20

黑暗中漂浮的“幸運數”從20變成19的時候,米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家。

她想起了媽媽臥室那臺用了很多年的魚缸日曆,日期、時間和預設日程漂浮在水裡,與其它的全息熱帶魚一起緩慢遊動。有一段時間,魚缸的中央顯示了一個數字,像石頭一樣立在那裡,每天不容分說地減一,來提醒房間主人職業生涯的結束。那時候自己還太小,理解不了那份倒數與生命或死亡的關聯。

現在她理解了——雖然細節上有些不同,那臺魚缸也早已賣給廢棄電器站。

她累癱在座椅上,感受著被人造革坐墊減輕後的行車震動,和休息不足帶來的頭痛。仿生蜘蛛機械腿奔跑時產生的節奏源源不斷從她身下傳來,像電子合成的規則鼓點般連貫穩定。

副駕駛座上,白繃帶在弱光線中隱隱顯露出傑拉德四肢的形狀。他仍在昏睡。

她已經放棄尋找數字下降的原因。她試過檢查各部件耗電曲線、儀表記錄、車內氣壓氣溫、空氣成分和空空如也的行車安全報告箱,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穩定無誤。可那個數字確實在下降。如果它在找到大船之前降到零,她將再也見不到傑拉德以外的任何人。

什麼“幸運數”嘛,簡直是死亡倒計時。她自嘲地合上眼睛,感到筋疲力盡、口乾舌燥,彷彿全力奔跑的不是她腳下的車,而是她自己。“19”的白色幻影在眼瞼內停留的時間比她想象的還要長。

她閉著眼將頭轉向控制檯側面的垃圾槽,無聲而虔誠地道謝與道歉。

36個小時前。

在米雪說到自己一次都沒見過沙泉星的全貌時,傑拉德才意識到自己從太空裡看這顆星球的次數並不比一個實習的畢業生更多。漫長的自轉週期和極熱的向日面,是袁隆平號在這顆金屬沙漠覆蓋的荒蕪星球表面視線並不開闊的主要原因——所有人為活動都只能在夜裡進行,否則別說人了,儀器設備也受不了這裡白晝的高溫。

傑拉德這會兒並不想聊天,他正穿著不太舒適的隔離服站在艦外細沙亂舞的硫基大氣裡,緊急更換被碎石損壞的蜘蛛3號分離艙腿部零件,十分鐘前他們就該回大船上去了。所以比起隔著頭盔話筒把話題接下去,他更想趕緊擰好最後一顆螺絲。沙泉之陽就快爬上地平線,氣流也越來越明顯。

即使到了距離太陽系的萬億公里之外,人類站在行星的表面,還是習慣下意識忽視恆星名,把頭頂又大又熱的火球叫做太陽,傑拉德這麼想著的時候,米雪的聲音又從頭盔裡傳出來:“傑拉德,大船在催了,我們該走了。”

“這就來。”他確認所有零件都就位以後,鑽回分離艙裡飛快地帶上艙門,把風沙擋在外面,然後一邊按下快速換氣的按鈕,一邊敞開悶熱的隔離服,只留頭盔。駕駛員米雪戴著頭盔沒有穿隔離服,風沙不大,還不至於從艙門吹進來傷害到她,但此地的天然大氣完全不含氧,所以到袁隆平號外部工作要戴呼吸頭盔是最基本的規定之一。

她頭也不回地敲著分離艙控制檯的其中一個屏幕,複雜的鍵盤在她的手指下不斷變幻。傑拉德想,我這輩子都不會記住那幾千個按鍵都有什麼用,它們甚至沒有標識。

“阿維,這裡是3號,蜘蛛腿功能恢復正常,任務結束,現在回車庫。”阿維是袁隆平號的二副,也是分離艙在大船外部行動時的通訊員。

“好的,3號。垃圾已經傾倒完,袁隆平號300秒後啟程。”米雪將300的數秒拖到屏幕角落。分離艙底部展開八支摺疊的三段式機械臂,像真正的蜘蛛一樣邁開腿走進袁隆平號的車庫。阿維又說,“動作快點,開飯了。”

“已經在車庫了,你先去吧。”在米雪輕車熟路地操縱下,蜘蛛車轉動攀爬到車庫壁中央大小合適的橢圓槽裡,靈活的蜘蛛腳重新摺疊收攏。她向大船發出關門換氣命令。

車庫外門會關上、車庫內會換氣,然後通往袁隆平號內部的門會打開。傑拉德聽見阿維的話時,正在想象晚飯的菜色,今天是週四嗎,還是週五?但願是週五,每週只有這一天晚上會吃養殖肉類,配真正的釀造酒,而不是合成豆泥、速生蔬菜亂燉酵母肉和濃縮衝調的快餐飲料……

“呃……傑拉德,你能去看看車庫門嗎?”米雪打斷了傑拉德的想象,“我這裡顯示發出了關門指令,但還不能換氣,一定是還沒關緊。”

米雪忙著做收工前的常規檢查。傑拉德不喜歡非日常,但還是解開安全帶,一邊在大腦裡搜索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一邊離開了座位。最壞的情況是車庫門被小塊金屬礫石卡住了,一般而言只要開門再關就行,如果不幸損壞了密封膠,就先用速幹泡沫封上,到了下一個停船的地方再修,因為袁隆平號馬上就要啟動了。

等他鑽出車門才發現,外艙門並不是沒有關好,而是根本就沒有關,門外強光燈下的銀沙和遠處空洞的黑暗一覽無餘。

“這不可能,”米雪將車後壁調成透明並轉身去看,然後重新敲進了關門指令,電腦像剛才一樣顯示指令發出,卻不見下文,門也依舊不動。屏幕閃爍出顯眼的紅色提醒,300秒的倒數已經低過100,大船馬上就要開了。

“阿維,關上3號車庫門。阿維?你能聽見嗎?我失去了對大船車庫門的控制,阿維?有人在嗎?”

沒有任何回應。傑拉德已經聽見遠處生活區電壓轉換器關閘的沉悶聲響,開船前60秒就會像這樣限制供電。沒時間了。

不顧米雪的制止,傑拉德僅僅戴著頭盔就跳下車去。車庫裡空間很小,靠裡停穩的蜘蛛車離外艙門之間只有一步之遙,艦外的風沙正溜進來,細碎堅硬的金屬砂打在傑拉德頭盔上叮叮作響,幾顆尖銳的沙子劃破了他裸露的手臂,但沒時間回去穿隔離服了。他還開著頭盔話筒,能清晰地聽見蜘蛛車裡的倒計時通過米雪的頭盔傳過來。這個厚重的車庫門本來就不是為人力關門設計的,甚至沒有一鍵關門的按鈕,他找到緊急搖桿,朝著說明的方向拼命旋轉。

門剛開始一點點地關上,米雪就大喊:“傑拉德!快進來!”

倒數只剩下幾秒鐘。傑拉德只好丟下搖桿跳進分離艙,但車庫門才旋上一小半。袁隆平號外部的照明燈光徒然關閉了。米雪展開全部8條機械腿撐在四周的牆壁上,希望能夠固定自己。

但這沒有起到多大作用,蜘蛛腿的固定只是將他們被丟出去的時間推遲了幾秒鐘。在突如其來的黑暗與靜謐中,控制檯的屏幕流淌出僅有的人造光芒。伴隨著刺耳的金屬彎曲聲,蜘蛛車被袁隆平號加速產生的巨大慣性向後拋往門外。

摔到鐵沙地上的蜘蛛車向前翻滾滑行了自己長度的十幾倍距離,才終於消耗掉動能安靜下來,好在傑拉德已經繫上了安全帶,車門也在千鈞一髮之際關上了,才沒有沙子灌進來。他和米雪望向袁隆平號離開的方向,只能隱約看見一條長長的沙痕,消失在黑夜中。

*

米雪的第一個反應是追上去,但她立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跟袁隆平號的星際航行加速器比起來,不論從哪方面看,蜘蛛車分離艙都只能算得上是個玩具。

她尚未從過山車般的翻滾中緩過來,大喘著粗氣、手忙腳亂地嘗試通訊,好幾次點錯按鍵。

“米雪?你沒事吧?……車壞了嗎?”傑拉德的聲音把她從慌張中拉出來,米雪這才發現車是傾斜的,她快速檢查了車身損傷。

“我們失去了一隻腿……是你修的那條。”她怨念地看了傑拉德一眼,解開安全帶跑向側後方,一條從關節處折斷的機械蜘蛛腿只剩下最上面一節,在其他腿整齊劃一地對比下像是超市裡被打開的食品包裝般不合時宜。

傑拉德把呼吸頭盔丟在一邊,站到她身後:“可能是撐在車庫裡時彎矩太大了……這樣子沒法修,而且也不知道消失的部分去哪了。剛才是……”

“這就是你修的腿?!”米雪瞪向傑拉德問,她匆忙跑回座位上,繼續嘗試全頻率通訊。

傑拉德覺得委屈,但並不想爭吵,一邊找急救箱一邊說,“就算是裝十六條新腿也撐不住的。”

米雪以背影回應他。

“剛才……”

“你閉嘴!”米雪情緒激動,但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

傑拉德聽後一怔,沒有再說話。他已經找到了急救箱,卻發現看不懂那些藥瓶上的名字。他看看米雪,又看看窗外的斷腿,只拿了包消毒布,沾上飲用水擦洗了兩下遍佈血道子的手臂,就把箱子放了回去,開始檢查蜘蛛車的物理損傷。

蜘蛛車重新跑起來,缺少一條腿的腳步聲讓米雪焦躁不已。

兩人在各自的工作中沉默著。

-2000

“林克艦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們登艦之前中斷了短波通訊的磁暴干擾是來自……”

“那部分我聽懂了,” 傑拉德忍住米雪重新處理傷口造成的刺痛,“我是問‘無能為力’是什麼意思?”

一陣短暫的沉默讓他更加懊惱,對方明顯是在尋找合適的說辭,而這說明自己的理解沒錯。

“聽著,傑拉德,米雪,這不是私人決定……在你們失聯的十幾分鍾裡袁隆平號已經走了幾百公里,支付不起掉頭去接你們的能耗——實際上現在的臨時停船已經消耗了大量的備用燃料來減速——扣掉回家的太空飛行部分,剩下那點燃料勉強夠我們重新加速,按原計劃去最後一個礦點幹完這趟活。連熱水浴都已經取消了,上次這麼省電還是銀河系一戰的時候。”林克停頓了一小會,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我不能拿全艦人的性命做賭注去接你們兩個,也不能中止開採,這些礦並不屬於我個人。”

“那你什麼也不用做,我檢查了車裡的剩餘燃料量,完全夠跑到你現在停泊的位置。實際上我們現在就在跑……”

“袁隆平號將在我們通話結束後600秒內重新啟程。”

“不!就連待在原地等等都不行嗎?我只需要大概三十個標準小時!”

“起風了,傑拉德。”林克從艦長控制室的舷窗收回目光,窗外側突出的下沿積起了預示沙暴的細沙,他控制著自己的音調和情緒,“我們得儘快啟程……”

“你不能這樣丟下我們!”

米雪做完急救,關上沉默的醫藥箱。傑拉德不顧一切衝出去時裸露的兩手臂,被亂串的金屬沙劃出幾十道劃痕,好在傷口都很淺,幾乎沒有流血,他自己也第一時間用清水擦洗過了——在二氧化硫大氣裡流血也不是好玩的,溶於血的亞硫酸會造成比創口本身嚴重得多的二次傷害。她已經冷靜下來,看著傑拉德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更像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邊考慮著所有的可能性。

停下蜘蛛車等待袁隆平號以外的救援是不可能的。沙泉星表面硫質豐富的大氣下蓋滿了比熱容較小的金屬屑,它緩慢的自轉產生了地表天壤之別的日夜溫差,因此所有的劇烈氣流幾乎都聚集在晝夜的交替線附近,風一大就刮沙。嚴重的沙暴天氣裡袁隆平號除了祈禱不要被埋起來以外什麼也幹不了,像蜘蛛車這樣的小型分離艙更是死路一條。

說來可笑,揚沙天氣唯一有效的預測手段是經驗:起風了就趕緊跑。開採路線和季節選擇了統計上風相對小的狀況,但仍然常見一些中小型的隨機風沙天氣,蜘蛛車3號的玻璃外殼此刻就在接受弱沙雨的洗禮。隨著日出到來,更強的沙流和接踵而至的高溫都是要命的,袁隆平號急著走也情有可原。

正因如此,現在趕過去肯定是來不及的——雖然3號仍然在一刻不停地奔跑中,但林克的判斷很正確,沙暴隨時會突然吞噬原地不動的袁隆平號,而且越等待下去風險越大。一輛蜘蛛車填滿燃料槽只能跑800公里,他們的燃料在下船時幾乎是滿的,離主艦也只有660公里,但等這輛慢吞吞的蜘蛛車跑到大船現在的位置,它早就停在2000公里之外的礦點了。

即使再派另一輛蜘蛛車來也行不通:一來一回除了將路程能耗變成雙倍以外無濟於事。

她在不大的空間裡沮喪地走動張望,試圖找到些有用的東西。她從後部的車窗望向來的方向,蜘蛛車沿著大船留下的印記前進,在寬闊如道路的沙痕上留下機器縫線般規則的腳印,筆直延伸出燈光與視野之外。孤獨的澀果如鯁在喉,她從未覺得黑夜如此接近死亡的鬼魅。早知如此,何必要聽從母親的安排放棄從小喜歡的醫學,去修熱門的星際礦業工程?

她想象窗外持續後退的劃痕那一端,袁隆平號之前停泊過的地方,還堆放著工業廢物,那些光照下棕黑色的固液混合物小山丘,夾帶著青黑油亮的結晶團和帶金屬光澤的不規則雜塊,如今應該已經融入黎明之前的夜色。

開採船的慣常作風,在哪個星球採,就在哪個星球加工和棄料,絕不帶回哪怕1克多餘的質量。沒有人在乎另一個星球願不願意接受這些,人們飛到銀河系所有他們認為有價值的地方吃霸王餐、留下幾堆飛船的排洩物,然後心安理得載著搶來的戰利品回到人類世界,宣稱自己的作為完全合乎人類法律。

那堆棄料裡絕不會有燃料補充,它們看上去多像歷史書上黑漆漆的石油啊,可是陌生的星球上又怎麼會有高速公路加油站呢。

米雪出神地思索著這個念頭。“傑拉德,如果我們在路上有燃料補充的話,是不是有可能坐蜘蛛車一直跑到礦點?”

“保持通話,林克,給我幾分鐘。”傑拉德爭分奪秒地轉過身。“燃料補充?當然,如果你真的想問那個兩千公里之外的礦,而且確保我們運氣足夠好沒碰上沙暴和承軸損耗過度的話,那麼是的,理論上是有可能的——謝天謝地空氣在車裡是可以循環的。恕我提醒你,太陽能是用不了的。所以我們用什麼補充燃料?金屬沙還是二氧化硫?別說碳了,這裡連氫都沒有,這顆星球上所有的燃料都在袁隆平號上。”

“沒錯,他們剩下的也不多,但是你忘了一件事。除了袁隆平號自己正在使用的燃料槽以外,還有一個地方有一點點燃料:其他的蜘蛛分離艙裡。”

傑拉德一愣,隨即冷靜下來。他們坐的是蜘蛛3號,而1號和2號都裝滿燃料待在自己的車庫裡。三盒燃料能跑接近2400公里,而他們只需要2000公里就夠了。隨著飛快地估算,他的表情漸漸有了笑意,但突然又嚴肅了起來。

“燃料沒有合適的隔熱容器。”傑拉德用手比劃蜘蛛車的形狀。“我們在這,車上半的膠囊艙體裡,燃料箱在這,膠囊艙和下部蜘蛛腿之間的小盒子裡,它整個被車的上下兩部分包裹起來了。盒子的材料比其他部件要脆弱一些,也不抗熱耐磨,投放在路上以後即使沒被沙子埋起來,也極有可能因為熱脹冷縮或風沙磨蝕而洩露,外面的氣溫已經在升高了。”

米雪撐著下巴,試著接受這個不盡人意的解釋,但傑拉德才是機械專家。

“除非有東西把燃料箱和外面的環境隔開,”傑拉德看著腳底的地板,“比如整輛車。”

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了。“你是個天才,米雪,你救了我們的命。”

14

“……簡單說來,目前我們還剩14公里的燃料可以浪費。

燃料和路程就是一切,所以我們有一個公式用來計算允許範圍以內‘可以浪費的公里數’:腳下這臺蜘蛛車還能跑的路程,減去需要跑的剩餘路程。前者用剩下的燃料和當前能耗算出來,後者則來自通訊定位。公式的結果也可以看成是我們活下去的可能性:只要結果是正數,我們就能活。所以傑拉德直接叫它‘幸運數’。

從最開始的起點算起,袁隆平號將要停船的礦點距離我們2000公里,蜘蛛車的最高速度是20公里每小時,不停腳的話,要跑整整100個小時。不得不說這輛車真的太慢了,還不如老式居民小區的外骨骼電梯。

去掉100小時的維生、探路、排沙和無線電,所有剩餘的燃料大概能跑2200公里,為了以防萬一,只算2100公里。

三輛車會接力平分這2100公里。我們所在的蜘蛛車是3號,2號會在700公里之外,開著信號發射器與一盞燈等待我們。

哦我忘了,你一直住在大城裡,可能很少見到超過10米不開燈的地方。在沙泉星,夜晚沒有任何照明,沒有路燈也沒有發光生物,除了我們自己的車,唯一併非黑色的東西是天上的銀河。所以如果蜘蛛2號出現在方圓幾公里以內,我們絕不會錯過它。

見到它以後,我們會離開現在坐的車,到2號上去,那輛車裡有滿的燃料槽和食物。當然現在這輛車上也有吃的,但都是些應急冷糧,也不夠吃5天。你不是總覺得我應該增加些體重嗎?也許你是對的,回家以後我會試著吃多一點。

如果我還能回家的話。”

“你在幹什麼?”傑拉德拿著扳手和不知從哪拆下來的板材問。

“寫信,”米雪頭也不回地說,“萬一回不去了,我希望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輛車的緊急通訊頻道是不能隔這麼遠向袁隆平號髮長信的。”

“等蜘蛛2號足夠近了,就可以近距離通訊,信會和我們一起走。如果我們回去了,車一進入袁隆平號內部的網絡覆蓋範圍,信件就會自動發往人類世界。如果沒回去,起碼信最後會和我們一起被找到。”

她想起傑拉德的傷,這才轉頭看了一眼,卻發現習慣了屏幕的眼睛一時什麼也看不清。她想,2號和1號現在都開著燈,可我們卻連這點照明電力都要節省。可見光譜那麼短,離開了燈,人眼在黑夜裡無異於深海盲魚。

“那你又在幹什麼?”

“給3號做體檢,找找過度磨損或老化的配件,有備無患嘛。”

也許他在為蜘蛛腿的事情自責,米雪想,也許我不該衝他大吼大叫。

她什麼也沒說就轉回身來。

傑拉德聳聳肩,又去折騰自己的事情去了。

米雪看著剛寫的信想了想,把最後一句話刪掉了,繼續寫到——

“……會試著多吃一點。

放心吧,現在的食物狀況還不至於需要損耗體重。

再次行進700公里以後,我們會碰到最後一輛1號蜘蛛車,不過和前一次有點不一樣,這次我們不出艙。我好像提過,這裡大氣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硫。雖然不至於在幾秒鐘以內傷害到乾燥完整的皮膚,但它好歹有點弱腐蝕性,我們倆只有一件隔離服,也不想冒不必要的風險。

我會操作2號蜘蛛車把1號上半的膠囊艙從腿上推下去,再把自己連人帶艙挪到那組沒頭的腿上,這樣我們就又有了新的燃料槽,也不用冒險去車外了。每次得到新的燃料槽,“幸運數”都會更新。

這輛新車也許應該叫1.5號蜘蛛車?聽上去不錯,有種突破常規的味道。

計劃就是這些了。其實我完全可以回去以後當面給你講的,但是我怕碰上沙暴回不”

米雪停頓了一下,再次刪掉了最後一句話。

“計劃就是這些了。我寫這封信只是因為車上沒什麼好玩的,所以想跟你說說話。祝我好運吧。

噢,還有一件事,我突然想到的。

剛才不是說船上另一個人受了點傷麼,我給他急救了一下……他的手法太可怕了,簡直就是在糟蹋自己。其實我之前偷偷去上了幾節醫療選修課。當然了這不是要去當醫生的意思,別老覺得我只會跟你對著幹。只是學校裡的礦產課太簡單了,所以我去找了點事情打發時間而已。你不會怪我吧?”

米雪將信件設置成一聯網就發送。她回頭看著正在牆角敲打折騰的男人,生死存亡的焦慮戰勝了人際關係的羞愧。

“傑拉德,你見過沙暴嗎?”

“當然見過,你不是也見過嗎,工作指南里的航拍照片。”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邊用便攜地質錘專心地拆卸隱藏在牆體裡的摺疊薄桌。

“我是問真的沙暴,你親眼看見過嗎?”米雪不安地追問。“如果路上碰見沙暴了怎麼辦?大船還沒走遠,船上有沒有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東西?”

“有”,傑拉德輕輕笑了一下,他並沒有諷刺的意思,而是真的覺得好笑,“不過真碰上沙暴的話,那些東西在放在船上會比在我們手上更有用。”

“是什麼?”

“你的遺物。你那位筆友會想要的。”

11

米雪睡得很淺。這幾天就連夢裡也都是砂礫敲擊膠囊艙的細碎金屬聲音,充斥每一個場景。她夢見那件媽媽扔掉了、又被自己偷偷撿回來藏在床底的白大褂飛在高空中,被漫天叮叮作響的沙暴撕成了碎片。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睡眠不太好,畢竟在持續奔跑的蜘蛛車靠椅上睡覺,是會有點不舒服的。她在黑暗中摸到座椅的靠背調節器,將放倒的椅背豎起來,同時活動肩頸。視線裡唯一亮著的是控制檯屏幕上顯眼的“11”和時間,看來就快到下一輛蜘蛛車的位置了。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在有動作之前,她稍微感受了一下環境,發現了那個不對勁之處:細沙叮叮噹噹的聲音沒有了。這是個好消息,在風沙停下來的時候離開膠囊艙的保護當然更安全。

“醒醒傑拉德,我們快到了。”米雪一邊說著一邊點亮手邊的小屏幕,在上面尋找2號的無線電波方向。“外面天氣不壞。”瞟過屏幕一角的11,她想起睡覺之前這個數字還是13來著,到底是些什麼因素產生了計算以外的耗能呢?這個念頭一閃而逝,無論如何有這麼多剩餘能源,安全到達2號蜘蛛車應該沒問題。

傑拉德打了個哈欠,左右看了看,只能看見熒光照射下米雪的臉和亮度不太高的屏幕。兩天下來他們幾乎已經習慣了在光線很弱的環境裡進行大多數活動。“你得把艙壁的玻璃調回透明的才能看見2號,光靠那個小面板可不行。”

“你還沒睡醒吧?上路以後我從沒把艙壁調成不透明的過。”米雪笑道。

“可是我看不見星星,米雪,沙泉星可沒有云。”

米雪的手指動作停下來,微笑也凝固在臉上。她打開車周的強光探照燈,車身的環境亮了起來。在慘白的喇叭形光柱裡,無數細小的金屬沙以不規則的軌跡瘋狂運動。沙子時而全部向同一個方向衝刺,時而打散成向四面八方胡亂擴張。她想起在古代電影裡看過的地球冬季,路燈下的暴風雪也是這樣的場景,不過溫度應該大有不同。

“為什麼沒有聲音?我以為聲音停下來了。”米雪感到恐慌。

“也許是敲擊頻率太高了,超過一定頻率的聲音人耳就聽不見了,”傑拉德飛快地說,“我們的路線正確嗎?還要多長時間到2號蜘蛛車?”

“電波有點微弱,斷斷續續能接到一點,還有不到十五公里。正在校正路徑。校正完畢。奇怪……風速並不大。”

傑拉德站起來,隔著弧形的玻璃仔細觀察外面。能見度很低,沙子的粒徑比之前要小,幾乎介於沙和塵之間。他們應該跑到了一個細沙區,這附近細沙區的海拔應該相對低,也就更難以受到全球大氣環流的影響,所以四周的風才不是直直地往一個方向吹。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往一個方向吹的強風通常伴隨著很高的速度,人根本就不能在艙外保持平衡。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緊張的同伴。

“米雪,冷靜聽我說,這不是沙暴,只是局部的亂流。別太擔心,”他瞟了一眼幸運數,“我們能源充足、信號良好,而隔離服完全能承受這種程度的細沙流。”

“可我們只有一套隔離服。”米雪眼裡寫滿了恐懼。

傑拉德只思考了一秒鐘。“我們可以用垃圾槽傳遞隔離服。”

“垃圾槽?”

“就是這幾天我們丟生活垃圾的地方,不需要電力就能獨立手動運作,所以沒寫在系統操作指南里,你也就不熟悉,看這兒,這個橫著的小桶就是。它其實是上側面開口的半邊細長圓柱體,從車裡放東西進去往外推,它會自己繞軸旋轉半圈變成開口朝下,把東西倒出去,就像大船排掉廢礦液一樣。現在它是空的,也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垃圾已經倒出去了。

“你走到1號車以後,把隔離服脫下來放進你那邊的垃圾槽裡,我只要用一把螺絲刀就能把我這邊的槽改裝一下,讓它在艦內開口朝下、伸出去的時候開口朝上,對準你的垃圾口,接住裡面倒出來東西。這樣你倒掉的衣服就會掉到我這邊來,然後我只要把垃圾槽拉進來就行了。很簡單的改裝,還記得蜘蛛車的廣告詞嗎?哪兒都能改裝。”

他說著取出疊好的隔離服遞給米雪,不容分說地盯著她:“現在把這個穿上,等遇見2號了,按我剛說的行動,你先過去,然後把衣服塞進垃圾槽,不會有問題的。”

米雪將信將疑地看了傑拉德一會,然後穿上了隔離服。他們分享了飲用水和最後的食物。2號蜘蛛車很快就能看見了,雖然它的燈光在這場細沙流中幾乎難以從遠處辨識,但無線電波傳輸還能正常工作。

米雪停好蜘蛛車。在開門離開之前,她確認傑拉德戴好頭盔站在了離艙門最遠的地方、不會被吹進來的細沙傷到。比起堅韌的隔離服,人類的皮膚簡直不堪一擊。

她打開門,立即能感受到風的壓力,金屬砂刷刷撲到頭罩上的聲響震耳欲聾。兩輛車的艙門很近,於是米雪乾脆站在門內,伸手去開2號的艙門,然後直接從前一輛車跨到後一輛。保持平衡,她想,保持平衡。

才剛剛在2號車門口站穩,米雪突然感到被推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轉身看發現傑拉德倒在旁邊,渾身都有血從衣服裡滲出來。艙門已經被他關上了。

一時之間,米雪被傑拉德沒穿隔離服就跳車的事實驚呆了。“你瘋了嗎!”米雪大叫著給車換氣,然後飛快地脫下隔離服和兩人頭罩,一邊找出了醫藥箱。她剪開傑拉德的衣服,用酒精擦洗長長短短的劃傷上可能沾染的二氧化硫,止血止痛、消炎包紮。雖然只有一秒鐘,但劃破傑拉德衣服和皮膚的割痕幾乎佈滿整個身體。他心存感激地看著米雪忙碌,強忍住喊疼的衝動說:“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只有這樣才能救我們倆。”

米雪以沉默和繼續處理傷口的動作回應他。

傑拉德見她不說話,又問:“現在我們是一夥兒的了吧?”

米雪哭笑不得:“我還有的選嗎?”

一個小時後,傑拉德全身包滿紗布,在藥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米雪起身擦淨手上的血漬,注意到幸運數的算法已經傳輸過來。看久了之前10左右的小數字,“30”讓她有點不適應,緩了緩才想起來腳下的燃料槽和車都是新的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艙門大開、風沙往裡灌的3號蜘蛛車,它殘存的能源仍然支撐著探照燈的運作,但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

19

“……包紮完之後,他就一直睡到現在。

後來我仔細檢查他所說的垃圾槽,在裡面找到了一個小型的壓縮器和連通儲物袋。我把醫療廢物丟進去,將圓筒推進去再拉出來,儲物袋裡就多了一小團壓縮垃圾。這個裝置並不會通往車外,他早就知道了。

我猜他知道細沙流的攻擊力,也知道自己受的傷不致死。

老實說,他這麼做讓我想到了你。你們都有那種,救別人命的時候不把自己當回事的毛病。

他還疼得睡不著的那會兒,我在內心裡不停埋怨這種危險行為的愚蠢之處,又想認真謝謝他,還想為之前頂撞他道歉,但總覺得說什麼都不太對,結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原來即使在寫信的時候練習過了那麼多的對話,還是會碰上這樣的時刻,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也許我和你一樣不擅長表達。

算了,聊點別的吧。你知道多少關於沙泉星的事情?我來這裡以後你有沒有查過?

沙泉星系只有一顆恆星和一顆行星,而且在第一懸臂尖端,所以我現在可是在銀河系的邊緣和你說話。

如果從太空俯瞰沙泉面向太陽的那一面,你會看見一個銀灰色的星球和它淡黃的南北級,那是漫無邊際的鐵漠和高緯度硫線以上的硫晶。

低緯度的晝夜分界線上經常沙暴連天。而沒有風的地方,每一粒金屬沙都反射著斷面的光澤,細碎的光連成平靜刺眼的銀色大海。風化作用撕扯一切直徑大於幾毫米的地表固體。

這裡的晝夜很長,位置也偏僻,聽說星際旅遊局最開始是考慮將沙泉改造成旅遊景點來著,供那些對晚霞和朝陽有特殊偏好的人們度假休閒用。他們原打算在星球表面做出人造大氣和雲,然後遊客就可以坐在旅館和公園的透明穹頂裡一口氣看上好幾個小時的朝陽或晚霞,特別有挑戰精神的也可以租賃蜘蛛車出去走走,就和我現在坐著的差不多的蜘蛛車。

這麼想來,在他們最初的考慮裡,我可以歸類到有挑戰精神的遊客了吧,哈哈哈!

是你的話,一定會嫌這種度假太無聊吧?

可惜的是,第一艘考察船沒做好準備工作,才剛降落就被沙暴趕跑了,沙泉的氣候改造計劃也就無限期延後,礦業於是提上日程。袁隆平號本來也就剩下最後一站了,就在我們趕路的這會兒,他們應該在忙著提純貴金屬單質呢。沒意外的話,我們到大船時應該正好趕上收工回家。”

米雪突然緊張地看向幸運數,確認它仍然是19,接著又回過頭,憂心忡忡地朝背後看了一眼,地平線上那點渙散的薄光在細沙流中若隱若現,好像比剛才強烈了一點,她告訴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強忍住不去想這個念頭:幸運數越來越小,說話的人越來越少。

環顧四周,除卻太陽,這隻鐵漠中疾馳的蜘蛛是唯一可辨識的光源。

昏暗的環境和緊繃的神經讓她昏沉疲倦,但她是車上最後一個意識清醒的人,害怕會因為睡覺而漏過任何緊急狀況。

“說到朝陽,其實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日出也挺近的。

如果待在原地不動,太陽只要幾個小時就可以露出頭來,那樣的話我們就完蛋了,在其他輻射到達致命劑量之前,熱量會首先摧毀這輛車的半數零件,然後把沒來得及融化的膠囊艙變成外星烤箱。不過別太擔心,我們正向著與自轉相反的方向,用和日出差不多的速度跑,所以還可以保證一段時間以內是黑夜。

這種體驗其實挺有趣的,想象自己是見不得光的夜生動物,在無水無糧的荒地上,背向殘忍的光明追兵逃亡。聽上去像不像一個很酷的童話?

車上的能源還夠用,而且到碰見下一輛蜘蛛1號的時候,就算2號的燃料沒用完也帶不走了。1號和袁隆平號的無線電信號也能斷斷續續收到。

沙泉星當然是沒有信號站的,對我所在的這種小型地面車而言,遠距離通信的前提是接收方的位置(或者說方向)固定。因此已經在預設位置停船的袁隆平號可以收到移動中蜘蛛車的發信,但反過來就得碰運氣。

大船會在6度的扇形區間裡來回掃射發信,並給發出的消息按順序編號,目前看來我正好收到消息的頻率大概是1/130左右,所以他們每條消息會間隔1分鐘連續發200次,都是說些天氣和現狀的事情。

這樣兩三個小時一條短消息的效率實在沒法用來聊天,不過至少我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檢查前進方向沒問題。最近幾條消息還有些損壞,大概是因為細沙流裡的靜電影響……希望不是天線的問題,它在車頂接受著和膠囊艙同樣程度的風蝕,但遠不如後者結實。

要是天線壞了,我們在看不見星辰的情況下很容易迷路。就算沒壞,如果細沙流擴大成沙暴,我們也會被捲走。話說回來,一會換車也是我從沒進行過的操作,要是出了問題就得穿上隔離服下車去,站在細沙流裡修車。好像不論哪一項都挺慘的。

工作可真不容易啊,你還是醫生時也碰見過這種橫豎都要完蛋的情況嗎?

噢,如果這樣我都安全到家了,是不是就叫九死一生?如果真是那樣,我想去做點之前沒做過的事情……也許請假去旅行,養條真正的活魚,或者辭職去學醫。

我就隨口說說,還沒決定呢,你看著可別生氣啊。

傑拉德好像有動靜了。再聊。”

“你醒了?感覺怎麼樣?”米雪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上去驚喜又憔悴。

“感覺…很餓。”他試著坐起來,全身的皮膚都在疼。

米雪苦笑了一下。“那是當然的,你已經發燒昏睡三十多個小時了。”

“這麼久?!”他強撐著坐起來,摸到了身上的繃帶。“謝謝。我就知道你有點急救本事。”

“你怎麼知道?我應該從沒提過。”米雪臉上有些熱,她以為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很好。

“得了吧,圖書室的借閱記錄都是公開的,你只看醫學書。”傑拉德反而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原來自己對醫學的興趣很明顯嗎?她會不會也早就知道了?米雪覺得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傷口沒有惡化,不過繃帶不夠用——有些從你受傷到現在一直沒有換過。我把隔離服的內襯剪下來給你包紮上了……萬幸的是抗生素和止疼藥還有。我調低了空調的溫度來減緩繃帶發臭。”

“沒關係,反正也快到1號車了——外面天氣怎麼樣?”他心有餘悸地張望。

“細沙流還沒有停,但已經小多了。照這個趨勢,到袁隆平號那邊就沒有風了。”

“1號車呢?”

“已經要到了。”米雪說著,看向車外。“你再忍耐一會吧,過去了再吃東西。”

為了看見1號車,米雪關上了所有的燈光。在他們的正前方,最後一輛蜘蛛車的白光遠遠氤氳在翻騰的灰霾之中,已經等候多時。

28

“我還是看不出戴上這個頭盔的必要,我們根本不會接觸到一丁點外面的空氣和飛沙,也不用打開車門,”米雪咧嘴一笑,“你可能是受著傷,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咬什麼怕什麼?”傑拉德本來就厚重的眉毛因為疑惑而皺起來,看上去像連成了一條線,惹得米雪發笑。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幾天沒有好好笑過了。

“蛇咬,十年裡都怕繩子,這是我們那的諺語。”她還是認真戴好了頭罩,按下開關,頭罩的頸部立刻向內湧出一圈柔軟密實的充氣護頸,同時內部釋放出成分精確控制的空氣。

“我聽懂了,你是說我受了一次傷就怕再受傷。”傑拉德檢查了一下頭罩的剩餘氧氣量,熒光色的小字浮現在視角的左上方,氧量充足、和米雪之間的通訊信號良好。

呼吸頭盔靠化學制氧,氧包是可更換的一次性耗材,可以產足夠人12個小時呼吸的氧氣,但這輛車上除了兩個頭盔裡以外並沒有第三個更換氧包,所以頭盔是一次性的。這大概也是米雪反對浪費的原因之一,傑拉德想,另一個原因是她的不安。

在這個小小的玻璃頭罩裡,對方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傳過來時會聽上去和直接通過空氣傳播毫無二致,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反而會因為空間狹小光滑產生若有若無的迴音失真,這讓他覺得很有趣。

“只是以防萬一,小姑娘,沒人在風沙天氣裡給蜘蛛車換過腿,也猜不到哪粒沙子會輕飄飄地卡到什麼出其不意的地方。你也不想有機會吸一肺的二氧化硫吧。”

“沙子不會吹到艙裡來,頂多是飛到艙和腿之間。”

“行了,你就戴著吧,也不影響幹活。”傑拉德忍住疼痛,半跪在兩把椅子之間的地板上,拆開所有礙事的零件,掀開地板暴露出連接槓桿。只要拉起這根杆,膠囊艙和蜘蛛腿之間的物理鎖死裝置就斷開了,讓艙體停留在腿上的將只剩下重力。蜘蛛車在最初投入市場時曾就此做過不少宣傳,他們聲稱“所有的部件都可以按需更換,一次購買,終身使用。”

至於1號上的連接槓桿,在投放時就已經拉起來了,其他的固定零件也早就拆除,上下兩半僅靠外部兩根扁繩固定。米雪輸入命令,2號一左一右兩條前腿抬起來,左前肢穩住1號,右前肢的尖端翻出一把鋒利的鋸齒刀,刀尖插進扁繩與1號之間。幾下摩擦以後,繩子就斷了。米雪如法又割斷了另一條繩子。

雖然空氣裡有細沙飛舞,但已經比之前要小一些,風也不算大,所以米雪收起刀尖,只留下兩輛車的艙內燈光,利用膠囊艙透明的上半來照明。她將蜘蛛車後部四條腿的璞掌打開,半插進金屬沙裡固定住自己,一條前腿勾住1號的腿,剩餘的腿則將1號上部的艙體向外推去。

隨著1號內部的燈光熄滅,它橢圓的艙體也向後滾落砸到沙地上,傑拉德感受到身下傳來落地時的震動。

在艙體離開的位置,一塊長方形的黑盒子凸出在蜘蛛腿彙集處的平臺中部,那裡存放著他們最後700公里的燃料。傑拉德緊盯著它不放,生怕看漏了什麼事情,此外也因為米雪負責控制電腦,而他已經拉起了連接槓桿,現在沒有更實際的事情可以做。

兩臺蜘蛛車——或者現在應該叫一臺車和一組腿——捱得很近,除了推走對方的艙體以外,離這麼近更重要的原因是換腿必須一次對接成功。為了將米雪和傑拉德所在的膠囊艙搬到1號的腿上去,勢必要先讓其離開自己2號的腿,所以在艙腿銜接處分離的那一刻,米雪也就不能再向下方2號的腿傳輸任何命令。它們仍然會完成最後一個指令動作,因為能源並沒有被一併帶走,可是也僅此而已了。

因此米雪十分緊張,小心翼翼地微調著預設角度力道。也許有的飛船級AI可以在一秒以內飛快地測量計算出精準指令,但現在這裡只有米雪。她想起曾經在紀錄片裡看到,以前沒有治療儀的時候,醫生需要用肉眼判斷病情,甚至親手操作手術刀,在人類的身體上切割,但他們仍然能以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高成功率救活當時的病人,那需要多麼驚人的精準啊!一時之間操作檯好像變成了手術檯,蜘蛛2號好像是那個垂死的病人,仰仗自己二流的手術技巧來移植新的器官,一旦自己下手不準,2號身體裡所有仍具有生命力的東西都會毀於一旦。

她讓最前與最後的腿負責站立,中間的四條腿負責搬運,全神貫注地反覆驗算、時刻複查風向風速的變化和每一個可能影響搬運的細節。在多次檢查、確定已經找到了最佳的指令組合後,她按下執行鍵。身體下面的座位傳來向斜上方搬運的加速度,同時視線裡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從這一刻開始她什麼也做不了了,於是索性閉上眼睛。

操作檯上按鍵的星辰重新亮起來之前,學生時期每晚縮在被子裡看醫學書的記憶隨著視網膜上閃爍的雜點和寂靜湧上心頭,生的渴望和死的陰影在意識裡交織。他跳進細沙流裡時在想什麼?她砸碎魚缸時是不是也妄想停止時間?還來不及再多想,米雪聽到座位底下“咔”地一聲。

艙內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19變成了28。

傑拉德振臂歡呼,接著立馬痛得齜牙咧嘴。他顧不上疼痛,高呼著米雪萬歲、吃點東西慶祝一下之類的話。他興奮地看向米雪,對方既不歡呼也不鬆懈,只是一動不動地安靜坐著,把臉別向另一邊。

他頭罩裡傳來水珠滴落的聲音。

28?

順利換艙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我們有四個小時沒有收到大船的消息了。”屏幕在米雪臉上投射出幽幽的熒光。“我想到三種可能性:要麼是我們偏航到信號扇區以外了,要麼是他們已經走了,要麼是這個霧——或者煙,又或者不論別的什麼東西——能讓無電線失效。”

她用手擋住眼皮休息,在黑暗中盯著屏幕幾個小時讓眼睛在閉上時隱隱刺痛。“無論是哪一項,我們都只能指望星星來糾正航向了。”

傑拉德看著幸運數,從換車到現在它一直是28沒變,但這隻能說明蜘蛛車沒有產生計劃外的耗能,不能反應真實情況,因為公式中的剩餘路程現在成了未知數。

兩人一路都在祈禱不要變化的數字現在真的不變了,他們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在他們重新校對方向、繼續上路以後,很快就注意到車外的變化:細沙敲擊車窗的聲音隨著漸弱的氣流一起停止了,蜘蛛車走出了可能會出現沙暴的區域。取而代之,濃灰的霾色一點點厚重起來。

在這樣的環境中,燈光沒有一點作用,所以他們乾脆關了路燈,只留下探路紅外。別說星星,他們連腳下幾米遠的鐵沙都看不清。

“這是靜止的沙霾,應該是之前細沙流揚起的塵,沒理由徹底擋住信號。”傑拉德說,“會不會是我們的車有哪壞了?”

米雪重新睜開眼睛檢查設備,終於發現問題所在,“你猜中了,艙外天線沒有路徑電流響應——它還是被刮壞了,從一天前就開始有問題了。”

“金屬砂的風化作用太強烈了嗎……最起碼它堅持到了1號車。”

“是的謝謝它,現在我們確認不了行進方向了。”她想,現在真的是一葉孤舟了。

傑拉德緩緩站起身,他已經能自如應對沒有止疼藥時的日程行動。“那就做好偏航的準備。四小時前我們還矯正過一次方向,所以不至於偏得太遠。”

“怎麼準備?”

“節能。”

他從櫃子裡取出工具盒,藉助屏幕的微弱燈光環視蜘蛛車內部,座椅管線和儲物櫃幾乎佔據了這個長軸8米、短軸5米的橢球形膠囊艙裡所有立體空間。

“我們可以把所有用不上的重量都丟掉,保證基本需求就行。還在3號車的時候我就在琢磨哪些地方可以拆下來丟掉了,答案是幾乎全部都可以——

牆壁內嵌的臨時工作臺、防水板、全套野外工具,光這些櫃子全部加起來就起碼有一百公斤;食物和飲用水堆在地上就行,算算分量說不定還有多的。而且車上居然還有上一個星球留下的太陽能板!在這種夜裡留著太陽能板有什麼用?

水循環機也丟掉,反正無論到不到得了,也就剩三十一個小時能跑了。噢,我的座椅也不要了,做完這趟掃除之後地上肯定有足夠我躺下的位置。”

“你認真的嗎?”米雪驚訝之餘感到自己對機械師有了新的理解,以前這類人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是組裝和修理。

“當然。拆完了我們得開艙門,這次是真的往外面丟垃圾了。到時候我順便出去看看車頂天線,要是沒用了就順手拆掉。那種柔軟材料做的設備在細沙流裡走一遭,活不下來也正常。”他說著向米雪遞出電螺絲刀,“你也來搭把手。”

“你也不是什麼堅硬材料。”米雪心懷警惕地說,“你得答應我,再去艙外必須穿隔離服。”

“當然,我保證。”

她伸手接過了工具。

*

“我得省電,長話短說。無線電壞了,外面霾重,沒法矯正路徑。所以安全起見,我們把車裡不必要的配置都拆下來丟了出去,載重少了四百六十千克。

我們甚至拆了隔離服,剪成布條當做紗布用,然後丟棄了損壞無用的厚重外層。傑拉德在艙外查看天線時,有些傷口因為攀爬用力而裂開了。

小時候你好像說過,基因修復技術普及以前的人類身上有一團沒用的進化殘留器官,叫闌尾還是什麼的,我覺得自己像是把一堆闌尾丟出去了,又擔心又痛快。

保佑我看見星星吧,裡面肯定有光芒是來自太陽系的。

希望這不是最後一封信。”

*

半蹲著飛快地打下這幾行字之後,米雪決定在到達大船之前不再輕易打開屏幕。她回頭發現傑拉德已經在蜘蛛車邊緣的空地板上,頭枕著一包食物躺下了。再次出血使他虛弱。

維生系統在他身後,發出令人安心的低沉運轉聲。

因為減少了重量,幸運數升到了44。也即是說,現在蜘蛛車能承受44公里的偏航。她心裡一緊,在一片空白的地圖上,44公里聽上去不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她也坐到地上固定好自己,在沒有座椅靠背和安全帶的情況下強制跳過安全檢查程序,禁用了煩人的行車安全提醒,最後用管理員權限強行確認了繼續前進的命令,蜘蛛車啟動了。

在蜘蛛腿抬起來的同時,一個小小的程序啟動了……

-13

“慢點,慢點對齊……”

“你就像我媽媽一樣囉嗦。”米雪盯著屏幕上的星圖說。

傑拉德抬起頭,再一次確認天上模糊的白點確實是最亮的星辰,而不是金屬的反光。

米雪放下手長舒一口氣:“找到方向了。我們沿著偏離原路大概7.6度的方向跑了30個小時。矯正路徑方向之後,會產生額外32公里的偏航。”她的欣喜溢於言表:“不到44公里!多虧了你提前減重,這下幸運數大概還能剩下10左右!”

傑拉德也興奮地來回走動:“這麼說我們安全了?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餐廳大吃一頓,這些該死的速食裡連塊肉都沒有。你想吃什麼?”

“沒想過,我現在就想洗個澡……這幾天持續沒洗澡的時間已經打破自己的個人記錄了。” 她抬起手臂聞聞說,“能洗個臉也好啊。”

“洗唄,用這個。”傑拉德從地板上撿了個飲水球要遞給她。

米雪樂得笑了,繼續調整了一會兒行車路徑之後,納悶地發現傑拉德還拿著水球,這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連忙擺手拒絕。“不不,這太浪費了,車上只剩6升乾淨水了。”

“我們離大船142km,減重後的速度是21km/h,所以也只剩7個小時的路了。拿著吧,這是你應得的。”他臉上洋溢著打勝仗般的笑容,“我們就快到了。”

米雪放下手裡的活走到一邊,小心地從飲水球向手掌心倒出水來,因奢侈而產生了罪惡的叛逆快感。她感到一種平靜又巨大的喜悅,好像一捧水就讓她從這個鐵蒸籠潛進了沁涼的海里,持續了幾天的焦慮和艱辛都煙消雲散。

傑拉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米雪,幸運數的小程序是最右下角的按鍵對吧?”

“沒錯,你可以打開它,星圖定位的結果會自動關聯進去的,”她珍惜地倒出儘量少的水擦洗手臂和脖頸。

接下來的安靜讓米雪感到怪異。她一轉身,看見屏幕上鮮紅色的“-13”。

傑拉德的聲音僵硬:“我是不是按錯了什麼?它不可能是負數吧?這不是真的,是我弄錯了吧?”

水球咚一聲落在了地上,水在滾動中灑了出來。

*

為了應對各種星球上千差萬別的地理狀況,所有蜘蛛車的駕駛系統中都安裝了自動平衡程序。不論是在平路上踩到石頭,還是在起伏的流體表面行駛,這個小程序都可以迅速應對與化解顛簸。

減重之後,在邁出第一步時1.5號蜘蛛車就感應到載重與設定不符:大量的拆卸改變了車裡的重量分佈,剩下的配件中佔主要重量的主機和維生系統都在車的左側,而右側則空空如也。程序判斷繼續按照默認腳步行進有側向傾斜的危險,於是整車感應並調節了平衡,以確保在下一步落下之前不會摔倒。

如此低級別的緊急平衡程序,並不會更改系統設定好的車內質量分佈,所以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後、默默關閉之前,它能做的僅僅是向屏幕發送一篇記錄用的行車安全報告。這份報告被米雪最後的禁用安全提醒命令攔截下來,於是儲存在了報告箱裡。

整個反應過程耗時約0.02秒,車上的人類在連續的慣性速度中根本感受不到那一瞬間的遲疑。

米雪發現這件事情,是在報告箱裡,找到了314285份幾乎一模一樣的安全報告之後了。這個小小的平衡程序自動運行了31萬次,用掉了大約能跑25公里的燃料。

*

“我們完了。”米雪從屏幕上猩紅的“-13”挪開眼,看向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傑拉德。有一瞬間她的手指觸摸到自己光滑乾淨的臉頰,感到很諷刺,甚至產生了把負號部分屏幕敲掉的衝動。

蜘蛛車處於待機狀態,8支機械腿收攏在艙底,像是藏匿在濃霧之中小憩的雨林昆蟲。再次關上燈以後,傑拉德一直沒有出聲,緊握的拳頭讓一部分傷口滲出血來。

別說沒有乾淨止血布了,就算有又怎麼樣呢——米雪發現時仍然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治療——反正我們都要死了,在離大船13公里的地方,眼睜睜看著袁隆平號離開沙泉。她喃喃唸叨13公里的聲音逐漸變成聲嘶力竭的哭喊。

傑拉德用力地錘向牆壁。“只要再有10公里的燃料……3千米就到袁隆平號目視範圍以內了。”他聲音沙啞。

“前提是那裡沙霾已經散了。”米雪抹了一把臉。“蜘蛛車只有仿生機械腿、沒有輪子,我們沒法通過保持速度來減小移動能耗……而且除了自動探路以外所有的功能都已經設定成休眠了,除了窗戶玻璃了,再沒有能摳出重量的地方了。”

“那就把自動探路也關了。”傑拉德終於注意到疼痛,鬆開了顫抖的拳頭。“還要跑7個小時的話……米雪,戴上你的頭盔。”

米雪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然後才感到驚訝:“你瘋了。這是自殺。”

“正相反,我這麼多傷,應該渾身都是腎上腺激素,已經不能更清醒了。維生系統就是個隱藏的大胃王,一小時就能消耗保守估計大概一公里路程的能源,關掉它就能多跑個7公里,探路大概還能榨個半公里出來,就算估錯了我們也沒什麼損失。我的頭盔上次取下來之前還有11個小時能用,你的應該更久。”

“那也還差2到3千米,”她在心裡默算,“不,更糟的是空調也在維生程序裡,現在外面有六十多度,沙霾增加了陽光的折射。你全身都綁著布條,就算不中暑,傷口也會泡在汗液裡。”

他看了看隱約泛紅的止血布。“你說得有道理,給我找把剪刀來。”

-1

袁隆平號艦長林克·沃爾曼在控制室裡來回踱步,二副阿維坐在控制檯上反覆地手動搜索無線電信號。直到38個小時之前,還能間斷收到傑拉德和米雪發來的位置信息,最後一條消息是“成功換艙,詳情稍後補充。”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監測顯示,那個時候他們剛到達一場細沙流的邊緣,但沒有更多的數據能推測具體狀況。船員們私下裡已經在討論他們遇險的可能性。即使蜘蛛車從最後一條消息發出起一直在跑,也應該在幾個小時之前就耗盡了電力。

袁隆平號在停船時特意調轉朝向,將控制室的大窗對準他們來的方向,以便在第一時間看見奔跑而來的蜘蛛車。而現在那個方向只有灰霾中模糊微亮的地平線。

“艦長,太陽快升起來了。”阿維極力控制自己的軟弱和沮喪,他不希望起航的意見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了。“外面的氣溫上升比預測要快。”

“離安全駛離的死線還有多長時間?”

“20到25分鐘。”他眼框青黑,這一百來個小時幾乎沒有離開過控制室。

“再等等。”他頭也不回地眺望遠處,希望看見黑夜裡會出現希望的人造光源。

*

“不用等了,他們看不見的。”米雪控制呼吸,不再去揉手臂上的淤青,覺得再喝水也只是延長等死的時間。

傑拉德的排汗已經開始減少了,而且渾身都比剛睡醒的時候疼,一定是傷口開始發炎了。

他們坐在悶熱的黑暗之中,看著不足千米開外,袁隆平號的強光探照燈刺破黑色的幕布,在灰霾之中撕裂出丁達爾的光柱。蜘蛛車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能源,甚至在控制檯顯示電池能量完全歸零之後還多走了幾百米,仿生機械腿才突然斷電僵住,質量較大的艙體在慣性作用下頭重腳輕栽了下去,撲倒在沙地裡,八條腿斜斜地刺向暗灰色的天空,像是在對那個方向的沙泉之陽提出挑戰。座椅和控制檯幾乎倒轉到頭頂,擺在地上的飲用水球滾得到處都是。

傑拉德從袁隆平號轉開習慣黑暗的眼睛,視網膜上留下燈柱的幻影。

“米雪,還記得這車可以改裝嗎?”他喘著粗氣取下頭盔,呼吸著艙內不再繼續更新的最後氧氣,在地上摸水球喝。

米雪抬起眼皮看他,“這車都空了,你還準備改什麼?”

“沒了能源,車上所有電力驅動的東西就都能拆。”他放下一個空的水球,強迫自己不去注意疼痛。“唯一不需要電又尚有用處的,是頭頂上這個大玻璃罩子,它保護我們不被酸性的空氣灼傷。

再相信我一次吧,米雪,我有辦法過去。但首先你得喝水,把這些都喝完。現在已經很熱了,不出汗的話你會中暑的。動作快點。”

戴上頭盔之前他又喝完兩個水球,像之前換艙時一樣,打開地板、扳開膠囊艙和蜘蛛腿的連接杆。機械腿失去了支撐,僵硬地摔到沙地上。

“現在我們只剩下膠囊艙了,”傑拉把吃不了的食物和用過的空水球集中起來,拿起萬用螺絲刀問,“你見過倉鼠嗎?”

“那是什麼?”她捧起微涼的水球,熱得有些恍惚。

“一種在輪子裡就會一直向前跑的小型動物。”他盤腿坐在地上休息,一邊等待米雪喝水一邊解釋說,“我小時候在動物園裡見過一隻倉鼠,它在轉動的輪子內側跑步。我問別人為什麼要這麼殘忍,把它丟在轉速這麼高的跑步機上,結果大家都笑話我。他們說,那個輪子的動力不是電,而是倉鼠自己。我當時完全沒法接受,你能信嗎?一個比手掌心還小的東西,踩著籃球那麼大的輪子轉得飛快。”

米雪一邊大汗淋漓地聽,一邊照傑拉德所說的大口喝水,袁隆平號在水中的倒影和炎熱帶來的眩暈一起消失在胃裡。

“我們就是這車裡最後的動力,米雪,純天然化學能轉動能設備。等你喝完了,來幫我把主機和空氣循環器卸下來,我們不需要它了。”

米雪拍了一點水在臉上讓自己清醒,她想起自己寫的信還在主機裡,但什麼也沒說。

“然後我們開一條門縫,把它們和這些空飲水球一起丟出去,可能會漏一點點二氧化硫進來,但外面沒有風,小心點就不會漏太多。”

看來信得重寫了。

“最後,”他疲憊的眼睛裡閃爍著生命的光芒,“我們在裡面用人力把這個大輪子推過去。”

“‘大輪子’可能會在沙地裡滾出一個沙坑裡,然後我們就再也出不去了。”米雪喘著氣,吮吸著甘甜的水,感覺像在蒸桑拿,意識遊離在媽媽扔掉的白大褂、她床頭擺滿的藥瓶和曾經的爭吵之間。

“這鐵砂地結實著呢,連蜘蛛腿都不會插進沙子裡,不會有什麼沙坑的。”傑拉德滿懷自信地說。

“要是失敗了怎麼辦?”

“不會比現在更糟。”

“你是個瘋子,傑拉德。”

“謝謝。”

*

林克以為自己看見了幻覺。

他向前邁一步,貼近窗邊看向矇矇亮的灰霾,死水般的沉寂中有一小片被攪動的陰影,但能見度實在太低,什麼也看不清楚。阿維將燈光和遠望鏡都對準那個角度,屏幕上的放大畫面讓控制室的所有人都啞口無言:只剩下上半截的蜘蛛車像球一樣在沙地裡慢慢地滾動,兩個依稀可見的人影扒在艙壁上,爬行著用自己的重力壓迫橢球形的艙體滾動前進。

0

“……你絕不會相信最後我是怎麼保持清醒的。

用痛覺。

我整個身體跪趴在艙壁內側,像嬰兒或者殭屍一樣在一塊又一塊弧形玻璃之間往前爬行,還要在追趕膠囊艙的慣性速度時保證自己不被離心力甩到後面去,與此同時我四肢痠痛、頭暈目眩、熱得要命,汗不停地從下巴滴下去,幾乎每時每刻都想停下來休息一下。

但是稍微側頭,就能看見傑拉德的表情,在晨曦微弱的折射光芒中他時不時興奮地蓄力大叫,像一隻發狂的四足困獸,我簡直可以想象他發燙的熱血尖叫著擠破疤痕組織衝刺到毛細血管破口之外的顯微畫面。我打賭他一定是那種足球之夜待在酒吧整晚唱國歌的傢伙。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

那個時候我想起你說過,有一場手術,你連續做了17個小時。最後一班快結束時有一會兒不論是咖啡因還是無影燈都不能讓你保持清醒了,所以你找護工機器人要了一盤碎冰塊,脫下鞋襪單腳跺了上去。最後那個病人活下來了。你說得輕描淡寫,而我為這事偷偷崇拜了你整整一個星期。

我想像你一樣。想學會做手術的方法。想活下去。

所以意識模糊之前,在下一根向內凸起的玻璃框滾到眼前後,我看準時機,把小腿敲了上去。

都這麼多天了,那塊地方還淤青著呢。”

黎明

回到大船以後,林克幾乎想擁抱一下傑拉德,但因為對方身上的氣味實在太可怕而放棄。

阿維毫不介意地揹著米雪去了醫務室。在確認自己沒大礙之後,米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洗了個澡,這是從他們下船以來,袁隆平號上浴室的熱水鎖第一次打開。

傑拉德身上的外傷太多了,所以暫時還不能淋浴,只能用酒精擦洗身體,幸好他自己是唯一不在意的人。在疼得齜牙咧嘴的傷口清理之後,他徑直去艦長室拿了一瓶林克珍藏的好酒來配晚飯,酒的主人氣哄哄地跑到餐廳去,最後卻沒有像以往一樣要求賠償。

阿維沒有去吃這頓豐盛的晚餐,他一頭倒在自己床上,睡了這個星期以來第一個好覺。

在黎明的初輝裡,熱鬧的袁隆平號離開了沙泉星,重新進入久違的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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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滾倉鼠球的方式,也能用於外星求生 | 科幻小說

這是一篇相當精彩的絕地求生故事。給以有限的資源和嚴酷的條件,讓主角開動腦筋,力求生還。作者不需要災難片的恢弘鉅製,略施小計就讓情況變得棘手起來。心懷浪漫的科幻作品不少,但是機智和幽默卻不常見。因為罕有,更顯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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