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7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日本海军的丰岛一属于那种被时代偶然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小人物。他在澳大利亚的二战历史上颇为有名,是澳大利亚在本土抓获的第一个日本战俘,后来又是考拉暴乱事件的中心人物。但是另一方面,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没人能够确认那个在澳大利亚历史记录中留名的人就是这个丰岛一。

丰岛一是日本香川县三丰郡胜间村(现三丰市高濑町)农家出身,少年时立志成为战斗机飞行员,1938年加入佐世保海兵团。最初是普通科信号术练习生,毕业后在长良号轻巡洋舰服役,后加入陆战队,此后又在千岁、加贺两舰服役。40年6月考入第56期操纵练习生学习飞行,期间因制度变更,以第7期丙种预科练习生身份毕业后,成为飞龙号航空母舰的战斗机飞行员。

1942年2月19日,南云忠一所率的日本海军机动部队对澳大利亚达尔文港发动空袭。飞龙号起飞了9架零式战斗机、18架九九式俯冲轰炸机和17架九七式鱼雷轰炸机。丰岛一驾驶的是零战第一小队的3号机,机号为BII-124。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飞龙号零战涂装,并非丰岛机

在扫射达尔文港机场时,丰岛一的飞机被地面高射火力打穿了油箱(据澳大利亚人的说法,就是一颗.303步枪弹),燃油快速泄漏,他回不去了。在向其他飞机示意告别后,丰岛一向飞龙发报称:“我死于梅尔维尔岛的中央密林中”。日本攻击机群的总指挥渊田美津雄中佐接到电文后曾要求利根号或筑摩号巡洋舰的水上飞机前往梅尔维尔岛查看,但战后相关飞行人员却不记得接过这样的命令。无论如何,丰岛一很快被日本海军确认已阵亡,并特进一阶由一等飞行兵升为三等飞行兵曹。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一位大佬向我提供了零战确实可以发报的证明

在当时的情况下,日机被击落后飞行人员基本上没有可能再回到航母或者本方控制区域,一段时间后就默认阵亡。何况丰岛曾发出绝命电,可谓证据确凿,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想到他还在搞风搞雨。

丰岛一的飞机在梅尔维尔岛上空彻底耗尽了燃油,如果想死此时压下机头就可以“自爆”了。但是丰岛仍操纵着飞机向地面滑翔,接地时他没有放下起落架,飞机撞倒几棵小树后打着转停了下来。丰岛的头撞在机枪尾部,左眼上方被撞出个大口子,后来那里留了疤,成为澳大利亚人辨识其身份的依据。

没有慨然赴死的丰岛一发现事情大条了,他的零战看上去很完整。在此之前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零战残骸落在盟军手里(当然我们现在知道这并非事实,我们中国已缴获了一架完整的,详情可参看我以前写的文章),而一架完好的零战或者一个完好的零战飞行员会给盟军带来怎样的情报收获?特别是这架飞机已经烧干了燃油,他就是想放火烧毁都办不到,所以丰岛一只能尽量远离,以便撇清和零战的关系。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丰岛一的零战很快被澳大利亚人发现

梅尔维尔岛属于澳大利亚北领地(一个自治行政区,首府是达尔文港)提维(Tiwi)群岛的一部分,岛上住的都是土著居民。丰岛一走着走着就撞进了一个土著部落营地,里面是些妇女和小孩。土著妇女第一次见到日本人,大为惊骇,纷纷躲避。据说丰岛一抱起一个土著婴儿走进灌木丛,当一名妇女追上去的时候,丰岛把婴儿还给她的同时还把手表给了她,然后就在这个营地停留下来休息。

但是那些妇女已经跑出去通知了男人。当丰岛一睡醒了出来走动的时候,一个名叫马提亚斯·乌伦古拉(Matthias Ulungura)的土著猎手跳到他背后,用战斧的木柄假装是枪顶在他身上。丰岛一发现周围突然冒出来很多土著,他明显被这些野蛮人吓住了,虽然身上有支压满子弹的手枪,还是乖乖举起了双手。

土著们把丰岛一送往相邻的巴瑟斯特岛。澳军第23野战连的工兵莱斯利·鲍威尔中士奉命在当地维护埋设好的炸药,以便日本人登陆的时候及时炸毁机场,马提亚斯·乌伦古拉此前就在帮他埋地雷。一路上自感不妙的丰岛一通过手语和画图的办法求土著们放了他,但还是不敢拔枪一搏,实际上据乌伦古拉说他们路上最担心的是丰岛会跳鳄鱼自杀。

由于鲍威尔中士也是赤手空拳,这一行人来到以后他立刻命令马提亚斯·乌伦古拉下了丰岛一的枪,然后丰岛一就被自己的武器看管起来。为了防止他耍诈,大家一起动手将他扒得只剩背心和裤头。自此,丰岛一成为澳大利亚人在本土抓获的第一名日本俘虏,五天后一架飞机把他送到达尔文港。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丰岛刚成为俘虏时的照片,鲍威尔中士手中的就是丰岛的配枪

丰岛一在达尔文港的空军总部接受正式审讯,他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字叫南忠男,并把军衔提升为兵曹长。丰岛自称是从安汶岛起飞的九六式陆上攻击机的机背炮手,他们的飞机在到达目标前起火,同机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跳伞落海,游了一英里后爬上梅尔维尔岛。

日军空袭达尔文港时除了舰载机外还有54架陆攻机参加,其中27架九六式陆攻来自安汶岛。这可能是丰岛一当时能想到的最老式飞机上最不重要的职务。鉴于日军空袭给达尔文港造成的巨大破坏和人员伤亡,诡称在到达目标前失事明显是为了避免报复。

丰岛一的骗术其实完全没有瞒过澳大利亚人,在澳军内部记录中写道“他是个作家,讲的全是故事”。澳大利亚人早看出丰岛的飞行服上完全没有海上求生必然出现的破损和盐渍,而零式战斗机也在他被俘不久后就被发现。更关键的是在鲍威尔中士翻着一本粗糙的英日语对照手册对他进行初审时,丰岛一承认了自己就是零战飞行员。也许是当时热带丛林里一个大兵加一群土著的配置给他带来了一种身在蛮荒匪巢的恐怖联想,这是丰岛唯一一次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他即使在其他日本战俘面前也再没说漏过嘴(丰岛离开达尔文港不久,调查轰炸事件的法官在传讯一名当地飞行员时偶然提到缴获的零式战斗机,从两人对话记录可以看出他们都很清楚丰岛在扯谎)。

不知为何澳大利亚人从没戳穿他,此后丰岛一就一直顶着南忠男兵曹长的身份直到死亡,甚至又延续了几十年。澳大利亚人也从没有逼问过他零式战斗机的操纵方法或者技术性能,似乎对此完全不感兴趣。至于丰岛一念念不忘的零式战斗机,澳大利亚人检查后认为无法修复,就一直扔在梅尔维尔岛,成了提维部落的财产,要到1977年才以永久出借的方式送到澳大利亚航空历史中心展览。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博物馆展出的丰岛一的零战残骸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两张照片拍摄于不同时期

2月25日,丰岛一被空运到墨尔本,接受澳大利亚空军特勤调查组(RAAF’s service police-special investigation unit)山姆·沙拉德上士审讯。沙拉德采取怀柔的办法,更类似于一个陪伴者。他花了几天时间和丰岛一起学习语言,中途陪他打羽毛球消遣。不久他们就可以利用笔谈的方式进行交流。

四周后丰岛一被送走,上火车前他在沙拉德的笔记本上用零散的英语单词配合日文注音符号写了一封告别信。首先感谢了沙拉德的照顾和好意,其次提到他妈会激励他为国而死,而他本人在击落两架战斗机后已感觉死而无憾。

这封信体现了丰岛一在语言学习上的卓越天赋,而他在信中提到他老妈的激励后来也超额实现了:他大哥是第11师团骑兵联队的军曹,43年死在新几内亚;二哥是陆军上等兵,38年病死在小仓陆军医院;加上他,全家三个男丁齐齐整整。至于他说的击落了两架战斗机,不知道是他驾驶零式的真实战绩,还是作为轰炸机炮手人设的一部分,有兴趣的可以进一步查证。

丰岛一的外貌和态度有一种亲和力,很能打动人。比如最初抓住他并和他一起生活了几天的鲍威尔中士就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讨人喜欢;达尔文港空军总部初审他的澳大利亚士兵在审讯记录上写道,他的态度轻松自然,给人感觉他说的都是实话。最后他们在审讯记录上签上姓名,注明“陈述似乎相当可靠”;至于陪了他一段的沙拉德上士,则认为他和丰岛一已经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朋友。

但丰岛是否真像表面上那么老实呢?据说他首先被送到南澳大利亚州阿德莱德的日本平民看守所,到达一周后就偷了马逃跑,打算冲进机场抢夺飞机逃走。这单枪匹马还能让他成功了那就真是开了无双了,他在到达机场前就被擒获。

丰岛的下一站是新南威尔士州赫伊的日本平民看守所,在那里他遇到了其他日本战俘:东港空大艇队的高原希国一等飞行兵曹和他的四名同伴,当然也都报了假名字,高原希国自称高田一郎。这些人其实都来自同一架九七式大型水上飞机,2月15日他们在空袭运输船队时被美国战斗机打了下来,在海上漂了几天后也爬上了梅尔维尔岛。他们遇到的还是马提亚斯·乌伦古拉为首的土著们,不过这次鲍威尔中士有枪了,高原等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和丰岛就是脚跟脚,但也错失了“日本一号战俘”的荣誉称号。

这里我忍不住要说句他们其实都很走运,当时沿海岛屿的土著居民都被澳大利亚士兵告知时刻警惕日本人入侵,在此前后曾有沉没的日本货船船员上岸后全部葬身于土著投掷的长矛之下的。

按说高原的组员们更应该支持自己的机长,但后来大家都成了丰岛一的拥趸。高原希国在回忆中解释这是因为丰岛一的语言学习能力是大家都比不了的。赫伊看守所的平民每天工作8小时,除了种地和修路就是给牛马铲粪,劳动强度不大。日本平民对这些战俘比较同情,其中有很多是商人、高级职员、银行业者等高学历人员,闲下来就给他们上课。丰岛总是拿着笔记本记录各种词汇和知识点,高原们发现自己几乎一下子就被超过了。

沟通交流能力可太重要了,丰岛一非常热情地学习英语,抓住一切时机和平民以及卫兵们进行英语交流。不久看守所就让他承担不重要的翻译工作,很快他就成了非正式的战俘领导者和代言人。

接下来他们被移送考拉战俘营,丰岛一在考拉战俘营的编号是PWJ11001。考拉的戒备程度当然比民间看守所要严格得多,但由于更缺乏日语翻译人才,丰岛一的地位更加突出,简直是如鱼得水。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丰岛一的标准囚犯照,可见左眼伤势尚未康复

新的日本战俘被送到的时候,大致流程是这样的:

澳大利亚翻译会向新来的日本人介绍:“你们今天每人都将领到一套制服、一件灰色大衣、五条毛毯、一个床垫和一套餐具。”,然后他一招手,穿着合身制服的丰岛一就带着让人喜欢的微笑迎上来。

“这位是飞行员南忠男军曹,你们的营地负责人,一会儿他会带你们去领东西,给你们安排住处并解释营规。”

就这样,每批战俘来到的时候都几乎默认丰岛一就是官方指定的战俘领袖。而丰岛一也确实在战俘们面前显示了他在战俘营的地位:日本人想吃鱼,丰岛找到了战俘营管理方,鱼就送来了;战俘营想让日本战俘接受土豆炖肉和面包作为主食,但经过丰岛活动,大米也送来了;后来丰岛还争取到了小面包和饼干作为战俘的零食。

丰岛的跟班是一群海军飞行员,新来的飞行员比如台南空的王牌柿本圆次二等飞行兵曹等人也很自然地加入这个小团体。由于掌握着交涉和分发物资的大权,他们手里有额外的钱和购物券(澳大利亚人按日内瓦公约要求给战俘发放津贴,这些免不了会过丰岛们之手),囤积了多余的口粮,买了香烟等奢侈品,每人都有好几套衣服。他们还租下了营地里最好的几间宿舍,过着排外的生活。

丰岛一本人在战俘中始终有很高的人望,受到战俘和战俘营两方面的信任。但那些海军航空兵明显是些仗势欺人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澳大利亚研究者评论他们在推行种姓制。最后陆军为主的普通战俘们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公平,大家一起找到丰岛一摊牌。丰岛一意识到如果不同意的话接下来就是暴乱,于是重新进行了选举,推选出金沢亮和小岛正雄等人为新的战俘首领,海军飞行员们下台。但是由于新首领们没法和战俘营有效沟通,实际权力仍然掌握在丰岛一等翻译人员手里。只是为了进一步收拢权力,除了他的海军基本盘外,丰岛一越来越多穿梭于陆军的强硬派团伙之间,这让他的海军飞行员老朋友们也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后来就是考拉暴乱了。在暴乱前的事务所和班长会议上,下山义夫等人出来大闹,第14班长大西治房军曹就怀疑是受了小岛或者丰岛的煽动。但高原希国回忆丰岛在会议后向他发牢骚说:“下山只知道说大话,其实根本没有逃跑的胆子”。

按照日本历史学家秦郁彦的说法,金沢亮和小岛正雄其实都是稳健派,但丰岛一的态度同样让人无法捉摸,那么究竟是谁在煽动呢?恐怕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秦郁彦的头衔长得吓人,曾任拓殖大学、千叶大学、日本大学教授,还是东京大学的法学博士,他的判断想来自有其道理,但是我没有他的著作原文,不知道他是怎么推导的。

暴乱的爆发我们已经在上文中说过了,一名日本战俘临阵叛变试图向战俘营示警,丰岛一吹响了军号然后大喊杀死叛徒提前发动了暴乱。但澳大利亚历史学家加文·朗(Gavin Long)却认为并没有什么提前告密者,这只是卫兵在紧张环境下判断错误而已,那个提前冲出的就是丰岛一本人。他吹响军号后就大叫着“BANZAI”一马当先冲向大门,其他战俘由于时间未到愣了一下才跟着冲上来,在事后调查中造成了误解。

加文·朗也非无名之辈,他是澳大利亚22卷版二次大战官方历史的总编辑,并撰写了其中3卷。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展品:丰岛的喇叭

丰岛吹的喇叭后来被一位战俘营军官找到,他把它带回悉尼的家里挂到墙上,1978年他的遗孀将其捐献给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鉴定后发现这是30年代由伦敦的布西和霍克斯有限公司制造的,但它的最初来源以及怎么到了丰岛一的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通向北大门的主干道上倒满了日本兵的尸体,丰岛一的胸部中了四弹,栽倒在路上。他试着爬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最后他挣扎着滚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就在那里靠着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抽完之后,他向旁边的战俘借了剃须刀,在自己脖子上用力抹了一下,时年24岁。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澳大利亚人都没搞明白这个南忠男到底是何许人。日澳恢复邦交后,日本厚生省的调查也没有涉及到他。但是随着澳大利亚人接触到日方资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丰岛一就是南忠男,毕竟在达尔文港空袭前后损失的日本飞行员是能够查到的。

但是在我看的资料中澳大利亚人又把自己绕糊涂了。他们发现紧接着被俘的高原希国等刚好是一个完整的轰炸机组,又刚好少了一人,并且是在海上漂流后上了梅尔维尔岛,这和南忠男供述的情节极为相符。那么有没有可能南忠男其实是高原希国机组的一员呢?而那个零战飞行员丰岛一可能坠机时就死了,或者后来死在土著部落之手或是审问关押流程之中。而为了俘获零式战斗机飞行员以及日本一号战俘的宣传价值,澳大利亚官方搞了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所以最后谜底还得日本人来揭,1981年秦郁彦正式判明,南忠男的真名就是丰岛一。

浮沉在有名与无名之间,澳大利亚的“日本一号战俘”丰岛一

日本人找到的丰岛一照片

其实对应照片我们一看就明白了,确实是他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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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是利用写考拉暴乱的剩余资料整理出来的。这位丰岛一其实只是战争中的普通小兵,并无特别价值,仅作为前文的补充读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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