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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今年23歲了，長得英姿挺拔、是同事們公認的型男和帥哥。他大學畢業以後沒有找工作，每天都來我們公司上課和自習。安東尼奧之所以不用工作，是因為他的家世十分富有，他身上隨便一件衣服的價格就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我午休的時候，只吃得起15塊錢左右的外賣，而且是免費送冰紅茶飲料的那種。安東尼奧則習慣在公司樓下的高檔餐館買一盒60塊錢的便當和一杯28塊錢的珍珠奶茶。
安東尼奧的目標是去英國名校讀傳媒學科的研究生，我的工作就是幫他實現出國夢。
我在一家連鎖的外語培訓機構裡做留學英語考試的老師，安東尼奧是我們公司“雅思6分保分班”裡的一位學員。我知道他有輕微的強迫症，每次出電梯一定要先邁左腳，每次去飲水機接水的時候一定要把水杯灌滿到250毫升的刻度線。
我知道他的心事，可是我卻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在主打出國留學業務的外語培訓機構裡、大多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一位老師和學生在公司都用英文名互相稱呼。然而真正的外教是不用坐班的，上完課就可以走。很多顧客第一次來到我們公司的時候，在門口聽到的都是諸如伊莎貝拉、安吉麗娜和亞歷山大之類的“時尚時尚再時尚”的洋名字，還以為是我們公司的員工都是遠道而來的外國友人。可是顧客一進門就會發現情況並非如此，一屋子坐著的全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地道中國人。
叫洋名的行為美其名曰是為了營造一個純英文的交流環境，幫助學生養成內在的英語思維。可是這個規定也給我們平白無故地增添了很多煩惱。每次快遞小哥來我們公司送包裹的時候，都要帶著十分疑惑的表情、反覆確認我們的身份。比如說快遞簽收人那一欄寫著名叫“維多利亞”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是一個50多歲的臃腫中國大媽。
安東尼奧是我來公司見到的第一個人。
那天我頂著炎炎的烈日，在一個迷宮一樣複雜的寫字樓群中尋找面試的地點。他看到我捧著一大堆留學英語的教輔書熱得滿頭大汗，就走過來給我遞了一張餐巾紙。我充滿感激地問他：“請問某某外語培訓學校怎麼走？”他轉過身瀟灑地招一招手，然後回頭眨了一下眼睛，對我說：“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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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帶我進門以後，便去飲水機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我侷促地站在公司的大門口、猶豫著該不該把手上這一疊書放在前臺的桌子上。一位看上去十分臃腫又燙染著紅色捲髮的大媽穿著高跟鞋走過來，禮節性地和我握了一下手。
這位大媽說自己名字叫維多利亞，目前是公司的HR、財務和招生主管。一人兼三職，一方面可以看出這個教學點剛剛成立不久，工作人員有待補充；另一方面則可以看出維多利亞的工作能力的確優秀，深受公司領導的賞識。據說她曾經在一個世界五百強的外企有過多年的管理經驗，十分擅長用最少的投入給公司創造最多的利益。
面試的過程極其簡單，基本就是照本宣科地講一個雅思寫作的題目。大概講了10分鐘左右，維多利亞收拾文件起身離開的時候，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我，對我說：“你今天穿了一件大紅色的短袖，真喜慶。你被錄取了，明天就來上班吧。”
上班的第一天，維多利亞簡單地給我說了一下工作的事。然後隨手一指就把我分配到了雅思助教的崗位，一對一輔導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是一個含著金湯勺出生的男生，從小到大衣食無憂，事業有成的父母早已為他安排好了未來的人生。他用著最時興的蘋果手機，關心意大利的歌劇和法國的紅酒。難能可貴的是，他有著偶像劇男主角的資本和光環，可是他的身上卻沒有偶像劇男主角的那種邪魅狂狷。
安東尼奧是我教過的最認真和最努力的一個學生。
他上課的時候主動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裝在書包裡，做筆記的時候一絲不苟，遇到不懂的問題總是虛心向其他同學請教。下課了，其他的同學都聚在一起打王者榮耀或者聊天八卦，他卻喜歡一個人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插著耳機聽英文歌。他告訴我，這也是他練習英文聽力的一個方法。
他的用心付出，我都看在了眼裡。可是或許是他基礎實在太差，又或許是他對語言的感知力天生較弱，安東尼奧總是學了就忘，今天學的知識明天就還給了老師。
安東尼奧眼睜睜地看著比他遲入學又比他年紀小的同學們的英語能力都突飛猛進，自己卻一直在原地踏步，他的心急和壓力都寫在了臉上。在完成語言能力提升的模塊以後，他第一次報名參加了雅思考試，可惜分數只有5分。當他用手機查完分數以後，我看到他在座位上低著頭坐了半個多小時，然後起身走到教室外面的走廊，用力地捶打了一下落地窗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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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語培訓機構，我每天的工作十分繁雜。雖然重點內容是陪安東尼奧練習英語口語和批改他的作文，但有的時候我也會被維多利亞拉去大馬路上發招生的傳單和宣傳冊。
這一行，最難的其實是招生。我們公司主要做小班教學，對外宣傳的時候說小班教學有助於學生充分和老師互動，保證語言教學的效果。可實際上的情況卻是招生遇到了困難，招不到更多的學生。有時候一個班四個學生就配備四個老師，還有的時候老師甚至比學生還多。
所以很多老師都是像我一樣兼職的助教，只打算臨時做一下，隨時都有可能會跳槽離開。
每次到了聖誕節、復活節、萬聖節、感恩節等這種西方“洋節”的時候，我們就會抽出一天時間來做“文化活動”，當然這些都算在學生的課時費裡面，400塊錢一節的“文化課”。我剛入職的那一個月，正巧趕上了萬象更新的復活節。
為了準備公司的復活節文化體驗活動，維多利亞讓我和同事瑪麗安娜兩個人準備“能夠體現復活節元素”的物品。我以前從來沒過過復活節。臨時抱佛腳，我在網上查了半天又打電話問了好幾個留學生朋友，然後午休的時候去樓下的沃爾瑪超市買了50個雞蛋。瑪麗安娜則去文具店買了一箱子的水彩和顏料。
復活節那一天，我和瑪麗安娜分別把雞蛋和顏料發給學生們，讓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自由地在雞蛋上塗色和作畫。我們公司裡招學生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只要是交了學費的，都收進來，而且是熱烈歡迎。所以公司的學員裡面就有像安東尼奧這種發育成熟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有還在上小學的懵懵懂懂的小朋友。
我和瑪麗安娜由於都缺乏幼兒教學的經驗，有點管不好一些小朋友上課的課堂紀律。復活節活動的時候小朋友們又極其活躍，有一個叫邁克爾的小男孩甚至將雞蛋扔到了黑板上。安東尼奧聽到了響聲也從自習室出來，站在文化活動室的門口，他攤著兩隻手問我：“需要幫助嗎？”我感激地點點頭，安東尼奧就滿面春風地走進了活動室。我以為他會發火嚇一下調皮的小朋友，沒想到他蹲下來在孩子們的面前扮鬼臉，模仿動畫片《熊出沒》裡的光頭強，把小朋友們逗得哈哈大笑。
笑完以後，他就站在臺上、用豬豬俠的聲音教小朋友們復活節彩蛋的繪製方法。看到安東尼奧把動畫片的主人公模仿得惟妙惟肖，就連最調皮的小朋友都安靜下來，乖乖地在自己的桌子上畫雞蛋。
為了表示感謝，瑪麗安娜和我下班以後請安東尼奧去吃晚飯。走到餐館門口的時候，我們仨又臨時起意，將吃飯改成了喝咖啡。在星巴克的座位上等待送餐的時候，我好奇地問安東尼奧，他這一身惟妙惟肖的模仿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
安東尼奧嘆了一口氣，說他小的時候父母都在外面做生意，他一個人和爺爺守著空曠冰冷的家。爺爺是大學教授，每天都在房間裡看書，不怎麼管他。安東尼奧放學回家就只能用看動畫片來打發時間。看的次數多了，他就開始了模仿片中角色說話的樣子。
有時候，他一人可以分飾好幾個角色，讓自己聽上去顯得不那麼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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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課、招生和組織文化活動，我在公司還要負責“監考”。所謂的監考其實就是用A4紙打印兩張留學英語考試的模考試卷，讓學生們在課堂上完成。
安東尼奧的每次模考分數都很高，一方面是他上課和複習的確十分認真，老師們都想給他一份鼓勵；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平時助人為樂、真心待人，這給他贏得了很多的印象分。畢竟口語和寫作的評判多少還是帶有主觀成分，特別是在改卷子的老師都認識考試者的情況下。
然而安東尼奧的優異成績卻一次也沒有在實戰考試中出現過。
比如說，平時在公司出題的模考中，他可以輕輕鬆鬆就考出一個雅思6.5分的好成績。可是在真正的雅思考試中，他兩次的分數都只有5分。就連安東尼奧最擅長的口語，也比平時的模考少了整整1分。
好幾次，我看到安東尼奧在電腦上查完分數以後垂頭喪氣地板著個臉，我就會給他發一個加油的微信表情，鼓勵他“捲土重來”，越戰越勇。
聽瑪麗安娜說，當初安東尼奧是花了大價錢報的保分班。目前培訓機構普遍流行的保分班協議並不是說沒通過考試就退學費，而是說如果考生沒能在出國留學的外語考試中獲得一個預計的分數，那麼該考生可以免費重新修讀同一個班級且不要交學費。
安東尼奧的課時其實早就已經結束了，但是按照當初簽訂的保分班協議，他還能在班上再讀一期。雖然不用把學費退回去，但讓安東尼奧又聽一次同樣的課程，佔用了公司的教學資源，身兼數職的主管維多利亞還是表現出了明顯的不開心。我們午休時間在辦公室聊天的時候，維多利亞都會陰陽怪氣地讓我和瑪麗安娜想辦法讓安東尼奧早點通過考試，要不然就讓他“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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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第三次參加雅思考試，考出了一個5.5分的成績，雖然還是沒能達到那所英國名校的研究生入學標準，但這對於他而言，的確是盡力了。我走過去委婉地提醒他“人生有很多種選擇，並不是非得出國讀研不可”，可是安東尼奧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安東尼奧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個人安靜地從公司離開的。
他走的那天，我在公司的走廊上看到他帶著耳機聽歌。我走過去遞給他一本新出的雅思詞彙書，他雙手鄭重接過以後反覆對我表示感謝。
我以前十分羨慕甚至可能有點嫉妒安東尼奧的富裕生活。我以為自己生活不快樂是因為貧窮，可是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人生的快樂和金錢無關，出生於富裕家庭的安東尼奧也有他說不出口的煩惱和憂愁。我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看著他孤獨地帶上了書籍和幾件隨身物品走進了電梯。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安東尼奧，從此他便再也沒有回來。
不久以後，我由於個人發展的原因，也從這家外語教育培訓公司辭職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的時候你即使拼盡了全力也不能得償所願，就像安東尼奧一直不過關的雅思成績。但可貴的是，他一直都在堅持，沒有放棄。
兩年後，我聽瑪麗安娜說，安東尼奧後來又在家自習了一年，做過的習題集壘起來比他的人還要高。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去成他理想中的那所英國大學，選擇了去愛爾蘭都柏林讀一年的預科。
前幾天，我突然收到一張來自愛爾蘭都柏林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圖案是面朝大海高高聳立的莫赫懸崖。看著明信片背面工整而遒勁的字跡，我想起了安東尼奧一個人插著耳機站在玻璃落地窗前凝視遠方的樣子，想起了他單曲循環時聽得最多的那首歌，那是凱蒂佩芮的《花火》。
努力不一定會成功，這個道理是我從安東尼奧身上領悟到的。但是，人還是要有為夢想努力一下的心啊，撞破了南牆，或許另一條路就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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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亮，男，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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