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昏黄的油灯下,简陋的土炕上,躺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经病了很久,自感时日无多,但他很平静。他唯一牵挂的是他的诗文稿,这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东西,只能留给朋友来处理了。家人们围着他,有的在轻轻地啜泣。他看了看他们脸上的泪珠和红肿的眼睛,努力地笑了笑说:“不用哭,没什么。人生就是一场戏剧,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有结束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慢慢地说:“我的戏已经演完了,要谢幕了。”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离开,而脸上似乎还留着依稀的笑意。

这老人就是常守方。想到他的时候,我的头脑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常守方,何许人也?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他是一个生活在距我们不是很遥远的时代的人。守方是他的名,职卿是他的字,半禅是他的号,乐亭是他的家乡。在那个如今还活跃在电视屏幕上和某些人梦里的大清王朝时代,他只是冀东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一根草而已。尽管他曾经有成为一棵树的机会,但却主动放弃了,甘心情愿做回草根,在蓝天白云间自在的呼吸。

像那个时代的许多读书人一样,通过科举挣得个好出身,从此官运亨通,最终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常守方生来似乎注定就是要走这条阳光大道的。守方守方,不就是要恪守读书人的本分不离方寸吗?况且他是有条件实现这样的人生目标的。

小常同学生性聪明,好学慎思,二十岁就进了本地的重点学校,成为秀才,获得了人生的第一张文凭。在学校里每次年终考试,他总是排在前几名,在老师眼里,他绝对是个有出息的、前途光明的优等生。但古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生哪得长久顺利。科举考试虽是读书人飞黄腾达的上天梯,但也是折磨英才俊士们身心的炼狱。君不见才华横溢的蒲松龄,一直考到了七十多岁才得了个贡生的名号,把满腔悲愤都化作了《聊斋志异》。常同学虽然平时成绩很好,可一到正式大考就折戟沉沙,屡屡败北。但这并没有挫伤他年轻人的锐气,于是屡败屡战,连考了七年。到了道光二十四年(1844),终于传来捷报,常老爷中举了!这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大半青春年华都消磨掉了,但总算没有重演蒲老先生的悲剧人生;就是跟五十才中举的范进先生比,还年轻得很呢。所以虽然不容易,想来他还不至于疯掉。

中举无疑给在科考道路上艰难爬行、疲惫不堪的常先生打了一针兴奋剂,使他鼓起勇气向着进士的新目标又奋然前行了。当然这一回更不容易,奋斗了三次,前两次都名落孙山,凄凄惨惨。到第三次时,眼看机会大好,据说入选的希望很大,但世事难料,风云突变,一直在努力爬科考之山的常先生突然不想爬了,主动放弃了。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导致常先生突然偏离既定人生轨道的,是大清王朝面对的来自底层民众的那场重大危机。常先生第三次参加考试的咸丰三年(1853),正是南方的太平天国运动风起云涌、势如破竹之时。本年太平军占领南京,改名定都,然后派军北伐,北京、天津等京城近地为之震动。正在北京应考的常守方目睹此情此景,那一片功名利禄之心顷刻化为乌有,他慨然说:“世事如此,何营营于名利为?”于是中途翘场,拂袖而去,拉着朋友史梦兰一块逛盘山去了。这可真是一个骰子掷出了七点——太有点出人意料了。但是,为什么呢?

据他的意思,似乎是因为世道混乱,仕途险恶,遂使他看破名利为虚妄,于是改弦易辙,撒手而去;或者所谓“世事如此”,竟是由此预见到这个老大帝国气数已尽、时日无多了,所以趁早撤步抽身,以求全身远害?他能有如此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和英明的预见性吗?我有点怀疑。我更怀疑其实世道混乱不过是他中途变轨的一个借口而已。真实的情况应该是在历经多年的科场折磨之后,在他的内心早已积压着对科场之路太多太多地怨气和厌倦情绪。“憎命文章频下第,牵丝傀儡又登场。”(《将赴春闱留别诸友》)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木偶一样,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之间来回地折腾,弄得他精疲力尽,心灰意懒。况且他这时已经四十五岁了,人生中的美好年华都已成了过去,他不愿再在这条坎坷的道路上继续浪费自己有限的生命时光了。他要挣脱,他要远离,而这次政治震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促使他下了最终的决心。“久把名场作戏场,得徜徉处且徜徉。”(《书近况寄东园主人》)于是他像陶渊明那样,高吟着自己的“归去来兮辞”,毅然决然地走了。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决定常守方最终远离科场官场而走向山林田园的,说到底,还是他内心对自己的人生期望。也就是说,他认为怎样的生活才是自己的心灵归宿,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快乐满足的生活。他说“功名非所念”(《宁远道中》),又说“有官偏不就,此意少人知”(《题香厓松阴读史图》),都说明尽管在科场为功名摸爬滚打很多年,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心中向往的是“遥忆东篱陶靖节,抚松种菊自吟诗”(《秋晚寄香厓》)那样的闲散自由而又充满高雅艺术味道的人生境界。他勉励别人要及早立功,“莫将勋业让前朝”(《阅邸报有感》);但他自己却是“塞耳懒闻身外事,逃禅几欲问无生”(《和香厓见赠原韵》),整天吟诗作赋、参禅打坐,享受着“布衣草履身无缚”(《秋晚寄香厓》)的清贫而闲散的生活。总而言之,常守方人生改变的真正原因,是他最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化的人生,而不是成为一个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官僚。

常守方之所以想要艺术化的人生,乃因为他有着杰出的艺术才华,他善饮酒,能吟诗,通音律,尤擅长吹笛子,典型的文艺青年的范儿。每次与朋友们聚会,在那花前月下,兴之所至,他就拿出自己心爱的紫竹笛吹奏一曲,乐声悠扬,响遏行云,那份飘逸洒脱令人无不为之陶醉,不禁产生超越尘世、遨游天外的意想。这样精妙入神的技艺,搁在现在,肯定能评上国家一级艺术家的职称。能喝酒也是作为艺术家的必备条件。常守方有个朋友叫毕梅,嗜酒如命,“醉后辄幕天席地,作刘伯伦荷锸想”,像魏晋名士刘伶一样狂放不羁。他的《与常职卿》诗云:“月前玉簪花正开,共君夜话酒满杯。”可见常守方的酒量也不一般,不然这位毕名士肯定懒得和他在一起,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有酒有友有音乐,倘若再加上位红颜知己,才子佳人,风流俊赏,那多够名士派头文艺范呀!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远离科场的常守方像出笼的鸟儿,尽情地徜徉在山水林泉之间。他喜欢到处去爬山,“我生好远游,襆被辄千里。遇客谈名山,未望心先驶”(《壬戌九月史香厓约登碣石余以事不果往香厓归以游山诗见寄走笔酬之》),成了登山爱好者,绣领山、千山、盘山等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还到处拜古寺,观风俗,交朋友。听说辽东风光更好,于是他整顿行装,孤身出关,漫游三年,历尽风霜,“塞外名山尽属君”(崔际昌《读常职卿游塞外诸山诗却寄》),饱览关外塞上风景名胜。山水风景舒展了他的身心,也陶冶了他的诗情。他的诗清新明丽,平淡自然,正多得自山水之助。但旅行并非尽是欢乐,远离家乡亲友也使他备尝了途中的孤苦滋味。“烟霞意远冥鸿逸,山海途长匹马迟。”(《生日作》)古道西风,夕阳黄昏,断肠人在旅途。又有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陪伴他的只有天上一轮明月,身边一盏孤灯。

在结束这番自我放逐似的游历之后,常老先生又回到了他的家乡。他在村东头开辟了数亩田地,建了一座园林,名为“培园”。每天在其中种花种草栽果树,亲自挖坑浇水,选苗培土,忙的不亦乐乎;闲暇时则点上香,沏壶茶,与亲朋好友或年青子弟坐在一起,谈些诗文艺术等高雅的事情,而功名富贵、国家大事则毫不涉及,真正过着“林泉堪适性,鱼鸟并忘形”(《游偏凉汀和史香厓韵》)的隐逸生活。有时他还去爬爬山,拄着自己喜爱的虎眼杖,说是“扶他八十入朝人,逍遥究让林泉叟”(《虎眼杖歌》),这样悠哉乐哉的生活,就是给个宰相也不换。到了同治元年(1862),史梦兰邀他去昌黎看自己买的园地,但他却病倒了,而这一病,也就没能再起来。这年的重阳节,史梦兰曾邀他去登碣石山,但他因事没去成,后来就写了一首诗,其中说:“孟嘉那复到龙山,阮孚蜡屐终置闲。惟让香厓老诗友,高吟红叶白云间。”(《壬戌九月史香厓约登碣石余以事不果往香厓归以游山诗见寄走笔酬之》)当时只是表达遗憾心情,谁知一语成谶,一生爱好登山的诗人,从此真的只能永远与高山告别了。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百年旦暮间,屈指何匆遽?”(《饮酒》)常守方就这样走完了自己五十多年平凡淡泊的人生旅途,他走得那么从容,那么坦然,如天上的一缕白云,随风飘浮,渐渐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李白曾称赞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其实这句诗正是常守方的人生写照。张山《哭常职卿》诗云:“频哭骚坛友,何堪又哭公。诗人能有几,此道竟终穷。嗜酒重泉少,无儿万事空。幸留遗草在,真气亘长虹。”其实“死去元知万事空”,无儿并非多大的不幸;九泉之下,嗜酒的诗人多矣,他也不会感到寂寞的。只有他的诗篇还留在人世间,让后来的有心人偶尔还能想起曾经有个他。

景红录:盛年弃功名,诗酒老林泉——记常守方

作者简介:景红录,1970年生,山西省永济市人。现任教于河北省唐山市。1999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毕业,2005年获该校文学博士,皆师从赵仁珪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至今已发表学术论文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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