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戰場。有的正在升起硝煙,有的一時寧靜如三月之晨,有的已經歷過千軍萬馬的廝殺,偃旗息鼓之日,屍橫遍野。驅動人做出每一個選擇的矛盾的心靈並不全由“love&peace”充滿,每個人一生的思想軌跡,也就是一部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戰爭史。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紅樓夢》裡不只有風花雪月,也有刀光劍影、世態炎涼。例如曹雪芹講述了賈雨村作為知識分子的典型而完整的一生,讓我們看到一個人是如何被現實改變的——或者說,不是現實改變人,而是人如何改變自己以適應現實的需要;他本性中的一面如何摧毀了另一面——如何經受了血的洗禮。

回顧賈雨村的心路歷程,其最大的現實意義或許在於,它讓我們看見,現實中其實有許多和賈雨村一樣的殺人者,他們並未喪心病狂,而僅僅是採用了一種極簡單的方式——用聰明的、理性的頭腦說服自己,此時唯有這樣做才好。

智慧出,有大偽。——老子理性常常成為罪的奴隸而為它辯解。——列夫·托爾斯泰

所以梅敬忠老師說,最值得我們琢磨反思的,恰是賈雨村潰決心理防線的“解釦”問題。解的什麼扣?理想之扣,正義之扣,家國情懷之扣,自我良心之扣。在他內心的戰場上,聰明和理性充當了“惡”的武器,為謀殺心中的“善”提供了看似極正當的理由,最終將他引向了他理想的反面。

於是曹雪芹用敏銳清醒的文字,為我們敲響警鐘,讓我們看見一個人的英雄夢想如何悄無聲息地轉變成了作惡動機,而那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換句話說,它可能在每個人身上發生。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主講:梅敬忠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

很多人樂於從審美的角度去欣賞《紅樓夢》,但《紅樓夢》裡還有一部分內容,實際上是很深沉的——政治內容。在第一回,曹雪芹賣了個關子,說我寫的不是什麼理治之書,我只寫兒女情長。理治,就是治理,治國理政的意思。曹雪芹其實在說反話。一部《紅樓夢》,就是一部大的治國理政之書。它體現了中國儒家政治文化裡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尤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四大名著是中國小說中的“四書”,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們的閱讀理解可以從審美層面,昇華到社會人生、政治文化的層面。《紅樓夢》描述了一個大家庭,往上看是整個上層建築,是整個國家。家國是一體的,所以我們不能小看《紅樓夢》裡的政治內容。有一些鮮活的案例是當時社會、政治的真實反映,其中蘊含著深厚的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精神,我們在今天將其轉換為治國理政之道,也是很有價值的。

賈雨村的故事,就向我們講述了一名知識分子成長為官員的真實的心路歷程。

賈雨村——

一個知識分子當官生涯的寫照

賈雨村在《紅樓夢》裡是貫穿全書結構始終的一個人物,作者細細描述了他的心路歷程和完整的一生,足見對他多麼看重。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是賈雨村在第一回出場時吟誦的詩,詩境與胸襟是何等灑脫高遠,人們很難將它與投機鑽營、徇私枉法、狡詐兇險、落井下石、恩將仇報這一類詞語聯繫起來。賈雨村並非一開始就壞得透頂,那他到底是怎樣變壞的?曹雪芹寫這一人物的用意何在?

賈雨村身上凝聚著曹雪芹的春秋筆與辛酸淚。大體而言,作者安排這一人物有三重功能:

第一,作為貫穿線索,賈雨村一直活動到120回程本《紅樓夢》的結尾,有著歸結全書的作用;

第二,賈雨村和呼喚他出場的甄士隱,兩人一個入世、一個歸隱,在全書故事進程中不時出現,共同承擔著警醒讀者的鬧鈴的功能;

第三,《孟子》有云:“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古代知識分子先讀書再做官,從“士”到“仕”,就像農民耕種田地一樣是天經地義的。賈雨村以其人生生活的豐富性、複雜性和悲劇性,形象地詮釋了儒家士子讀書做官的整個仕宦生涯的全過程。正是這個完整過程的體現,使他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人物典型。

第一階段:進取——

末世窮儒,抱負不淺

作者寫賈雨村最初的一段人生軌跡,從寒窗苦讀、命途多舛,到有貴人相助,再到金榜題名——還是遵循了傳統創作思路的。

《紅樓夢》開篇,由甄士隱喚出寄居葫蘆廟的賈雨村,書中寫“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脂評說,諧音“胡謅”也。脂硯齋最能瞭解曹雪芹的一片苦心,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位書生當做舊時代千千萬萬士子的典型代表來看待。

又寫雨村“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紅樓夢》寫的是由盛世到末世的故事,是在盛世看到末世的光景,發出盛世的危言。

詩有詩眼,小說有小說眼,“末世”就是《紅樓夢》的關鍵詞。探春、鳳姐的判詞裡都有“末世”一詞,此處寫賈雨村也“生於末世”,可見作者微言大義,是春秋筆法。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靠賣文作字為生、淹蹇困頓的賈雨村,本可以同經典故事裡一樣:窮書生吉人天相、貴人相助,順帶贏得富家小姐芳心,最後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落得個大團圓結局——但是曹雪芹沒有如此簡單處理。

雨村依然是寒酸書生,只是偶然得遇甄家丫鬟兩次回眸,就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如此辛酸的心境,和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涼心境頗有幾分相似。

此時的賈雨村抱負不淺,且矜持自尊,令甄士隱不敢小看,甚至不敢冒昧提出資助之意。中秋賞月,雨村酒後吐露出了求取功名的苦衷,這才有甄士隱慷慨捐贈,雨村赴京趕考。

這便是賈雨村人生的第一階段。窮酸書生的理想和抱負、淪落天涯的悲涼與矜持,都有十分令人感懷同情之處。

第二階段:惘然——

初入官場,路途跌宕

賈雨村赴京趕考,由此踏上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

依然是甄士隱呼喚出了賈雨村,只是這時,甄士隱看破紅塵,賈雨村新官上任。此時的賈雨村,依然有著良好的品質。作者賦予他一位好官應當具備的崇尚“家庭美德”的好形象。至《紅樓夢》終,我們也沒看到他的家庭有什麼變故。那麼作為治理一方的知府官員,賈雨村又表現如何?

不到一年,賈雨村被參免職。也許是因為“才幹優長”“恃才侮上”,使同僚官員“皆側目而視”。被參罪名有“擅纂禮儀”一條,最為要命。因為封建時代的禮制儀式,由禮部掌管,官員如若擅自纂集修訂,必受懲處。然而我們大可猜測:賈雨村是不是想在工作中有所作為,才要清理舊規而創新政治呢?

對此“冤屈”帶來的丟官,賈雨村所受打擊本該是巨大的,但他“仍是嘻笑自若”,安頓妥當家小,外出遊山玩水。可見這一階段的賈雨村內心依舊坦然:官心不重,士氣猶存。游到揚州,即便病困旅舍、盤費不繼,可謂狼狽不堪,他也不願攀附權貴,只託朋友之力,謀得了一個家庭教師的職位。進了林如海家,他也只做份內之事,並沒想著走走學生家長的門路。

給賈雨村帶來蛻變的契機的,是精明的商人冷子興。聞說都中有起復舊員之意,冷子興獻計,讓失落的賈雨村走向了人生新途,殊不知,也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第三階段:迷失——

自毀心防,泯滅底線

對林如海的建議,賈雨村一改往年的矜持,“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在賈政的幫助下,很快補了金陵應天府的職缺。

剛上任的賈雨村,起初也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遇,也想忠君、愛民、做好官。於是當一樁人命官司擺到案前,他決計秉公處理。我們差點兒就看到一位秉公執法、為民除害、滿身正氣的清官形象了。然而,問題來了,一個衙役門子的阻攔,逗出了賈雨村內心的猶豫。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門子顯示出比府臺大人更像做官之人的見識與手段,由大及小、抽絲剝繭、鞭辟入裡地分析案情,一步步將賈雨村引向“罪惡之門”。此時的賈雨村陷入兩難境地:一邊是撼動不得且能在仕途中幫助自己的四大家族,一邊是舊日恩人甄士隱家的女兒以及枉死的馮淵。秉公執法,肯定要得罪權貴,甚至丟官喪命;瀆職枉法,卻又違背天理良心。如何選擇?

此時,賈雨村的內心中有兩道防線:一道是對不起恩公不幸女兒及冤死百姓的感情防線,另一道則是忠君報國、公正為民的為官底線。儒家講究內聖外王,崇尚慎獨,所以,這也是作為儒家士子的賈雨村內心最後的道德防線。如若不加以突破,賈雨村根本沒法心安理得地走入“罪惡之門”。

賈雨村起初是試著自己解釦。他先將甄英蓮的不幸和馮淵的冤死,推給所謂的“命運”,為自己的冷酷找出理由,為不安的心靈尋求安頓。這已經突破了儒家為士子所設定的“內聖”的道德底線。至於另一道為官底線,還需藉助門子之力。門子是如何勸說的呢?——“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

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

話已說到如此,賈雨村還是猶豫不決。個人感情的防線容易突破,但要突破君國大義的為官底線,就不是那麼簡單了。因此他說:“蒙皇上隆恩……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忍為者。”

關鍵時刻還是門子的一番冷笑管用:“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這番解釦之語,確實打動了賈雨村。他“低了半日頭”,是在思索。此時作者並未進行更多的心理描寫,而賈雨村內心的糾結與痛苦,恐亦難用筆墨傳達。一番故作“斟酌”後,賈雨村終於徹底突破了兩道心理防線,不顧是非曲直,亂判了這樁“葫蘆案”。

事畢之後,賈雨村迫不及待地修書二封,將事情進展彙報給賈政和王子騰,贏得了賈府要人的歡心,後來又想辦法把為他出謀劃策的門子打發了。這一切行為都說明,

解釦成功之後的賈雨村,已經不是從前的賈雨村了。

第四階段:沉淪——

暗夜無燈,走向深淵

賈雨村:謀殺自己的人

既然道德底線已破,那麼賈雨村的沉淪墮落就是必然了。為了索要二十把古扇,滿足賈赦的一點嗜好,他羅織罪名,將扇子主人石呆子拘捕,致其家破人亡;為了巴結賈府,他做了不少功課,對其家族資料瞭然如心,連賈政也驚歎不已。不出幾年,他由知府升轉御史、吏部侍郎,後署兵部尚書,可謂官運亨通,一路發達。但是,深淵也慢慢向它靠近。

京兆府尹任上,他竟不顧寄居起火廟中的恩人甄士隱的死活;查抄賈府,他落井下石;最後,終於因為犯了婪索的案件,削籍為民。至此,賈雨村人生征程到達了悲劇終點,其走向深淵的心路歷程就此完結。

反思

——他們是怎麼“變了”的?

故事結束了,最值得我們琢磨反思的,還是賈雨村潰決心理防線的解釦問題。在面對兩難境地的時候,人們似乎常用這種方式突破內心的道德防線,用一個自己謀殺另一個自己,於是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上罪惡之途。

唐代詩人元稹的《鶯鶯傳》中,以元稹本人為原型創作的、在劇中始亂終棄的男主人公張生拋棄了鶯鶯,而他的理由是什麼?他竟說鶯鶯為尤物,以女人禍水之名,認為自己“德不足以勝妖孽”,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變心解釦。

明代作家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公子李甲為彌合與父母家庭的矛盾,打算拋棄正和他熱戀的風塵情侶杜十娘,然而他心裡萬分糾結。富商孫富本欲霸佔杜十娘,

故以金錢與孝道相勸誘,為李甲解釦釋懷。

賈雨村在門子的推波助瀾下,以“趨吉避凶者為君子”這一類認識為自己解釦,其實是解開了官德丟失與人性泯滅的萬劫不復之扣。

試想,賈雨村倘若能夠堅守儒家為官做人的準則,始終慎獨、慎微、慎始、慎終,假如他能夠恪守儒家強調的“四端”,即惻隱、羞惡、是非、辭遜之心,堅守住人生基本的道德底線,那麼,他心中的扣是絕難解開的,起碼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一個“門子”誘入“罪惡之門”。

甄士隱在解注《好了歌》時唱:“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這說的正是賈雨村之類人;又唱:“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這說的恐怕是大多數人。《紅樓夢》的寫作,從個人層面上升到社會層面,又從社會層面上升到價值層面,在這其中,也體現著作者曹雪芹的價值關懷和價值追求。


文中內容整理自8月4日品紅課——《暗夜無燈照宦途 紅樓人物談:假語村言說雨村》。主講人:梅敬忠,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

文字整理:個二僮

文內圖片素材選自Edvard Munch畫作,素材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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