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4 若荷II藏在心底的羽衣

秋天的夜,涼風習習,寒窗內,我擁被而坐,讀《母親的羽衣》。這是臺灣女作家張曉風的散文,收於《張曉風散文集》。文中這樣寫道:每當講完“牛郎織女”的故事,稚氣的兒子已經垂睫而睡,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忽然一把抱緊我的脖子:“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女兒的問話充滿童真和稚氣,讓作為母親的她不知如何回答,但這句問話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啟開女作家情感與記憶的箱篋。

那時候,她還很小,對母親的任何東西都充滿了好奇,尤其是母親那隻樟木箱。樟木箱,在上海、江浙一帶又叫“女兒箱”,舊時,當地人生了女兒後,都要在自家的地裡種上一棵香樟樹,等女兒一天天長大,待嫁閨中,香樟樹也粗壯成材了,父母便找來木匠,把樹伐倒,做成一隻樟木箱做女兒的嫁妝,“女兒箱”就是這麼得來的。每當看到母親打開它,在六月的豔陽下,鋪曬滿帶樟腦味的物件,幼小的她總要懷著驚奇去窺望,在母親的喝禁之下仍然忍不住去探摸,那裡面有母親收藏多年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小白菜和紅豔欲滴的小蘿蔔……

若荷II藏在心底的羽衣

除了曬箱子,母親還向她回憶小時候在外公身邊所享受的寵愛,這讓她驚詫不已,原來那麼付出全部之愛的母親,也曾有著天真可愛的童年,無比幸福的時代。只是每每看著母親的面龐,都無法將眼前的母親和幼年的母親聯繫在一起,與母親無憂無慮的童年聯繫在一起。在她的記憶裡,“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

作家張曉風的母親是一位傳統女性,對生活一慣的順從,對婚姻和家庭地位不知抗爭,面對母親的逆來順受,年幼的張曉風有時都看不下去,替母親忿忿不平。和她自己的女兒不同,她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媽媽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倒是感覺由於生活環境所迫,人到中年的母親過早地呈現出老態,這或許是母親對於所有事情過於隱忍的結果,母親選擇了隱忍,必定會把憂傷埋在心底。她借給女兒講故事,也給我們講了一個有關仙女的傳說,她以這個傳說故事證明她的母親情感的存在,就像仙女一樣的無私付出著,而且擁有天底下最美麗的慈母之心。

那應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在星河之畔,天神最偏愛的小女兒就住在那裡,她織虹紡霓,藏雲捉日,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可突然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愛上了一個凡人,併到凡間嫁給他做了他的妻子,換上了人間粗布,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為她感到惋惜,說她的羽衣被她的丈夫鎖在箱子裡,她再也不能飛翔了。豈知那仙女是無所不能的,根本就知道箱子和鑰匙的所在。或許是因為懷念,偶爾,她也有一點憂傷,常悄悄打開那隻箱子,悄悄看一眼曾經心愛的羽毛。但她仍然甘願藏好那把鎖住昔日羽衣的鑰匙,好使自己不再飛翔,因為她已成為一個家庭主婦,成為孩子們的母親。

無獨有偶,我的母親也有那麼一個箱子,不過母親的箱子不是價格昂貴頗具意義的樟木箱,而是當年母親的一個小姐妹送給她的。那個箱子不大,不到六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寬,卻陪伴了母親足有六十多年。母親的小箱子裡沒有漂亮的錦緞,倒是收藏著我們小時候用過的小別針、花手帕,我們翻過的小人書之類。我小的時候,經常從母親的箱子裡翻找喜愛的東西,比如母親給我們做鞋用的小鞋樣,過年時,剪好卻又沒及時張貼的紅窗花,母親把它們夾在一本厚厚的雜誌裡。光陰荏苒,這些物品早已褪色陳舊了,但在母親的眼裡,卻都是值得回憶的珍寶。

前幾天,我從學校辦公室拿回一本大紅的證書,這本證書是母親紮根鄉村學校從教三十年的明證,雖然上面沒有書寫母親詳細的履歷和成績,但我能看到母親三十多年來走過的足跡。母親是個孤兒,十幾歲父母雙亡,解放後才開始上學,後來考取山東沂水師範學校讀書,畢業後成為一名人民教師。和許多老年人不同的是,母親天足,不曾裹腳,因長輩給她裹腳逃跑過。母親十八九歲時同村的姐妹都嫁人了,嫁人後的姐妹們拿平常人家捨不得用的肥皂來向她炫耀,說只要找個婆家就會有錢花,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母親都充耳不聞。母親不裹腳不嫁人,一門心思讀書。直到後來,參加了工作,分配在鄉村小學教書,生命可以自珍,事業可以自強,生活可以自足,家裡的姐妹才後悔當年沒有像我母親那樣上學識字,堅持讀書。母親從來沒有留過長髮,卻對我們的長髮情有獨鍾。後來,我在一本相冊裡看到一張青春女孩扎著長辨的照片,經過辨認得知,那是母親惟一一張扎著長辨的照片,這才知道母親原來是喜愛長髮的,長辮高結,對於每個女孩子來說,都是一份青春回憶和永久的紀念,然而在母親的年輕時代,由於照顧家人和忙於工作,她不得不剪去心愛的長髮,換成齊耳短髮,從此母親的短髮,便定格在了我的腦海。

記憶裡,母親無論時間多忙,都會很仔細地給我梳頭。我從小頭髮毛糟,母親每次都是沾了水一下一下將我那彎曲打卷的頭髮抹平,等乾透後髮質就能順滑些。母親的身體不好,但她教課的成績都很好,學生們都很喜歡她。母親年輕時,常帶我去學生的家裡家訪,從大人的交談中得知,母親曾給一年級的學生洗沾了糞便的褲子。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帶著一瓶花生油到學生家家訪,那個學生家裡的弟弟髮質如草,嚴重的營養不良。她的學生則從山裡採來母親常用的草藥,悄悄放在我家門前的臺階上……

母親喜歡畫畫,從七十歲起,她老人家就筆耕不輟,追求健康向上的晚年生活。有時候,母親還會從小箱子裡拿出一些老照片,看看當年的自己,看看年少的我們。望著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陽光下沉思的表情,我突然十分愧疚。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擁有許多美麗的夢,儘管這些夢離她很近,可一旦成為了一位母親,便逐漸離她而去,自覺不自覺地脫下那件夢想的“羽衣”,再也不去放飛。於是母親,便和所有的母親們一樣,無一例外地承受著關閉夢想的苦惱,開啟平凡生活的操勞。母親的偉大,就在於從她決定做一個母親開始,開始小心地珍藏。

終於有一天,我為母親整理出一個書房,買了一個漂亮的相冊,把母親的照片拿出來,一張張小心地嵌進去,將它們與母親的各種證書、繪畫一起擺放在書桌,讓母親當年的微笑,再次甜美地綻放。母親平凡,不偉大 ,也不是仙女,但是母親有自己的所愛。我常想,母親的所愛,或許正是母親曾經收藏過的羽衣的一角,需要做兒女的為母親揚起,載著新一輪的夢想重新起航。

作者簡介:若荷,本名宋尚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發表《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山東文學》《山西文學》《時代文學》《青島文學》《滿族文學》《名作欣賞》《青年作家》《黃河文學》《人民日報》等國內外報刊數百萬字,有作品選入各年度散文選本,代表作選入《中國散文家作品集》,個人辭條收錄《中國散文家大辭典》;曾獲臨沂市首屆“沂蒙文藝獎”、山東散文學會頒發的首屆“齊魯散文獎”、中國散文學會頒發的“當代最佳散文創作獎”、《齊魯作品年展(2014散文)》“最佳作品獎”等獎項。著有《悠悠茶香》《高天上的流雲》《像一片葉子一樣成長》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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